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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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海棠的解毒药研制的很快, 不过几日的功夫,薛婉身上的伤口已渐渐愈合, 只是因这解药嗜睡,她每日总有大半日是昏睡不醒的,偶尔迷迷糊糊睁开眼, 便觉有人将她扶起,塞上几口粥,又很快睡着了。

    有几回,薛婉觉察的到, 扶她起来的人是沈淮安, 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再与他争执。

    如此数日,纪海棠才终于点头, 要薛婉停了药。

    “谢天谢地, 可算不用睡了。”薛婉难得的松了口气, “这两日只觉得浑身上下睡得快散了架了。”

    纪海棠嗤笑:“睡觉还不好?我这些日子可苦了,忙的脚不沾地。”

    薛婉轻笑一声,似是不经意间道:“这两日我睡着的时候,都是谁在照顾我?”

    她的漫不经心,但纪海棠却听出话里的话,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婉, 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

    “你猜?”

    薛婉为之绝倒。

    纪海棠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中间我们忙不过来的时候,看守不严, 叫沈淮安跑进来过。”

    薛婉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是有人看见了,又有谁拦得住他?”

    纪海棠听薛婉这般,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叹了口气道:“罢了,有什么事,还是让他当面跟你吧。”

    薛婉微微一愣。

    “出门左拐,柴房旁边的那个荒废的院子,你可记得?”纪海棠开口问道。

    薛婉缓缓点了点头。

    “沈淮安就在那。”纪海棠迟疑片刻,才道,“他的情况有点复杂,中毒最深,又侵入肺腑,毒能不能解,我并无完全的把握。”

    薛婉的手一点点的攥紧,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她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如今正是花季,府衙内四处绿意盎然,花香四溢,那三进的院如今人已去了大半,空留下一个院子,竟还时时传来歌声。

    薛婉路过那院子,脚下越来越快,她刚起来没多久,身上是有些酸软的,因而走的久了,便有些脚下不稳。

    沈忠自旁边的房门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迎面和薛婉撞在一起。

    “薛大姐……”沈忠看着薛婉,露出一个笑容来,“您醒了。”

    薛婉眉头微蹙,看着他托盘里的东西,两样清淡菜,一碗白粥,一看就是给病人吃的。

    “你这是……”

    沈忠哀叹一口气,道:“我正要去给少爷送饭呢,少爷见您醒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薛婉听此,浑身一颤,她忽然间想到什么,后退两步。

    “不,我不去了。”薛婉咬牙道,“我不见他。”

    沈忠一脸茫然地看向薛婉:“什么?”

    刹那间,沈淮安前世今生做过的事一起涌进薛婉的脑海里。

    他也曾温柔,也曾深情,后来却冷漠如斯,逼死原配,另娶公主,如今他又突然调转了方向,复又深情起来。薛婉混乱地看着前面的门,她有很多话想问他,但她没有兴趣问一个将死之人。

    沈淮安不能死,起码不能在这样的境况下死。

    “你告诉你家少爷,薛婉不欠他的人情,我谢他出手相助,必尽全力救他性命,等日后这笔账一笔勾销了,我再听他旁的事。”薛婉一字一顿,声音颤抖,罢,她从容转身,就此离开。

    沈忠一脸茫然地看着薛婉,恍惚间意识到不对,他一边跑一边道:“薛大姐,你等会儿,我没记住啊。”

    沈淮安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伤口,那最初只是两个血点,如今却逐渐扩散浮肿成紫色的暗斑,因毒性太烈,无法愈合,渐渐溃烂。纪海棠帮他配了一些药,但却不如旁人用过效果那般好,只拖延了些许伤口溃烂的速度,却没法让它们愈合。

    他两世为人,想过自己的许多种死法,想的最多的应该是战死沙场,乱箭穿心,或者被马蹄踏碎胸骨,又或者是被知道真相的薛婉当胸一剑,刺个对穿。

    这样那样的死法,每个午夜梦回,他都想过。

    但沈淮安从未料到,他有一日会被一条蛇咬死,这实在荒唐又可笑。

    如今,咬了他的那条蛇还好端端地用笼子关着,每日沈忠都会丢些兔子和鸡蛋喂它,只需偶尔吐些毒液,供纪海棠研究,蛇生惬意。

    但他却当真要被这畜生给毒死了。

    最初被咬,他不以为意,毕竟村长了,那村子里不少人都被咬过,更有甚者,无需吃药,自行痊愈。

    他想自己这般强壮,又是习武之人,当不会有事的。

    于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金陵,他进了府衙,和薛婉解释清楚,便倒地不起。

    再醒来时,纪海棠告诉他,蛇毒侵入肺腑,他如今生死一线。

    沈淮安简直想笑,只因这事可笑至极。

    薛婉没事,府衙三进院子感染了蛇毒的人都没事,只他这个江淮巡抚,因为直接被蛇咬了一口,就要一命归西了。

    纪海棠对此的解释是,旁人中毒剂量都十分,可他却是被毒蛇直接咬了的,自然中毒颇深,更何况被咬之后,他又一路骑马,毒液经血脉流遍全身,照着纪海棠的意思,不死也得残。

    那之后,府衙里的人便将他一个人圈在荒废的院子里,他隔三差五,仗着轻功翻墙去看薛婉。

    她大多数时候都睡着,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睡容恬静,看上去真的像个十五六岁,懵懵懂懂的姑娘。可她醒着的时候,却满身是刺,明明对谁都如沐春风,却偏偏刺挠他沈淮安。

    自然,这都是他活该,谁让他欠她的呢?

    后来,沈忠薛婉醒了,本是要看他的,却只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又走了。

    沈淮安苦笑,他竟不知自己到底想不想她来。

    沈淮安隔壁,就是那间关王六父子的柴房。

    如今王六的伤养好了大半,毒也解了,只是依旧唯唯诺诺,王照那个孩子倒是活泼了,这场灾难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些丑陋的疤痕,可孩子的天性大约就是玩闹,他近日很喜欢往沈淮安身边跑。

    “叔叔,我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院子里出去啊。”

    “叔叔,你也是被坏人抓进来的吗?”

    “叔叔,为什么都没有人来看你啊?你是爹爹的那种孤儿吗?”

    沈淮安被最后一句激得不轻,他狠狠瞪了那孩子一眼。

    王照被吓得一个机灵儿,撒腿就跑到墙根儿,利落地踩着石头翻回柴房那个院子了。

    没多久,沈忠进来送饭了。

    “少爷,您还好吧,今日三进院里最后几个人也走了,大伙儿都想亲自感谢您呢。”沈忠将食盒放下。

    这荒凉的院子里,总共就两间房。天气渐热,沈淮安嫌闷得慌,大多数时间都呆在院子里。

    沈淮安漠然道:“对外怎么的?”

    “您放心,都是按您的吩咐,只是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府里的事,金陵的事都有叶公子顶着呢。”沈忠一边,一边将食盒开,把饭菜一一摆上。

    因沈淮安身上有伤,不能吃辛辣油腻之物,自他搬到这里,饭菜就不过是两碟菜,稀粥或者米饭。

    “薛婉最近如何呢?”沈淮安问道。

    沈忠迟疑片刻,才答:“薛姑娘如今整日和纪神医凑在一处,不是看医书,就是跟着纪神医学习医理,纪神医做新药,她还常帮她个下手什么的。”

    沈淮安听此,眼底这才略过一丝暖意:“她向来好学,如今又瞧见新鲜的了。”

    沈忠瞧着沈淮安的模样,却有些难过:“少爷放心,有纪神医在,你一定会好好的,且我瞧薛姑娘这架势,对您也是有感情的。”

    沈淮安微微一笑:“感情深浅,便是我也不知晓,但她那性子,定是不肯欠我人情的。如今天大的人情在她面前,若我死了,她才是要记一辈子呢。”

    沈淮安想,若是能叫薛婉记一辈子,他其实挺想这般死去的。只是,他舍不得啊,舍不得薛婉难过,所以他得活着。

    “沈忠,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好好活下去。”

    而此时,薛婉正按着纪海棠的吩咐,将药材细细地磨成粉,她身上的伤痕已好了大半,几乎看不出痕迹来。

    纪海棠住在周家,周瑾之将库房都开了,所有的药品,无论珍贵与否,尽交给纪海棠随便使用。每日一早,天不亮,薛婉就会到周家报道,她和纪海棠便呆在后院,配药、试药,失败了再来,循环往复。

    天气渐热,薛婉的额头沁出一丝薄汗,她伸手擦了擦,将臼子里的药粉倒在包药的纸上。

    分量都是提前称量过的,纪海棠将药粉倒进药炉上汩汩冒热气的汤药中,继续烧着。

    很快,一碗乌黑的膏药便熬成了,里面尽是清苦的味道。

    薛婉自笼子里抓出一只兔子,那灰兔子挣扎了一翻,却还是被抓起来,瑟瑟发抖地被薛婉拎着,又放进装蛇的笼子里。

    金环蛇窜出来,咬在那兔子腿上。

    薛婉熟练的晃了晃兔子,将那金环蛇抖擞下去,兔子中了蛇毒,奄奄一息地躺在案板上。

    纪海棠将药膏抹在兔子被咬伤的地方,又喂了几口汤药给它。

    那灰兔子却仍是浑身抽搐,嘴里吐出白沫来。

    薛婉和纪海棠站在一旁静静瞧它,许久那兔子蹬了一下腿,再也不动了。

    二人的脸上均露出些许失望。

    “你确定以金环蛇的毒性,会有兔子能被医好?”薛婉蹙眉问道。

    “这我可没有万全的把握。”纪海棠坦然地耸耸肩,“只不过是我的设想而已。”

    薛婉一时气结。

    她看着纪海棠,低声道:“沈淮安没有多少时间了。”

    纪海棠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想救他。可我救活过许多人,也眼睁睁看着许多人死去,薛婉,都是命,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她一边,一边拍拍薛婉的肩膀,转身又去研究自己的解药哪里出了问题。

    薛婉许久没有话,纪海棠迟疑片刻,转过头去,只见薛婉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肩膀微微颤抖。

    “海棠你不懂,沈淮安不能死,我不能欠他,若不然我们俩才真的要纠缠不清了呢。”薛婉轻声着,她眼圈发红,喉咙堵得难受,几乎哽咽,她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可除了她自己和沈淮安,也许无人听得懂,“有时候,我是真的恨他,恨不得给他一刀,才解我心头之恨,可他现在这样,我真的怕突然有一天我不恨他了。若我不恨他了,若我不恨他了……”

    薛婉不下去了,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怎样,但她本能地觉得恐惧。

    有时候恨来的容易,而不恨才可怕。

    他怎么可以那么轻巧,那么简简单单的还她一命,将这件事了解了。他纠缠了那么久,纠缠的那么深,他还没把事情清楚,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他欠她的,要一点一点的还清,而他的命,她不稀罕。

    薛婉咬牙切齿地想,那个人,她不能便宜了他。

    纪海棠闹不懂薛婉的心思,只是瞧着薛婉确实难过,无奈道:“我不懂你们俩到底如何了,但有一样,你若当真觉得伤心难过,不若去看看他,趁着他现在还不那么狼狈,否则,你难道要等他全身溃烂躺在床上的时候再去吗?”

    薛婉回眸看纪海棠。

    “人生在世,想不留遗憾是很难的,少留遗憾已很不容易了。”纪海棠轻声道。

    薛婉看着纪海棠,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现在去见他。”她一边,一边摇头,眼泪自薛婉的眼中滑落,“海棠,我必须等他能好好活着的时候,再去见他。”

    她深吸一口气,夺过纪海棠手里的医书,“来,我来看这本!”

    “好吧。”纪海棠神色复杂地道。

    数日后,沈忠来寻纪海棠,只因沈淮安的症状越来越厉害,她之前配的药膏和内服的药都已没了效果。他整只手臂已数处溃烂,且进展极快。

    纪海棠低着头并不答话,恰好在一旁的周瑾之脸色苍白,轻声问道:“当真再没法子了吗?”

    “若有方法,我何不早用,又何须等到今日?”纪海棠声道。

    周瑾之性子耿直,纵然如此,也不肯私心,“我知道你们师门有许多以命换命的法子,若是有的,你不妨出来。”

    沈忠听此,亦是起哄:“对对,若有以命换命的法子也可,我等必不会皱一下眉头。”

    纪海棠一脸崩溃:“你们以为我是阎王爷吗?跟我讨价还价,一点用处都没有。”

    的院子,四处都飘着草药的清苦味道,可没有人话,只薛婉一个人坐在药庐里,身边堆了无数的书本,每一本她都翻过,有多年前的古籍偏方,亦有传世的名作,她的看的眼睛发酸,却也不肯停下。

    周瑾之道:“你师父呢?若是他在,又会不会有旁的法子?”

    纪海棠怒道:“我若能寻到我师父,还用你在此跟本姑娘大放厥词?”

    “你们先别吵,海棠来看看这个。”薛婉突然开口,抬头道。

    纪海棠见她拿着一本《毒虫记要》不禁微微一愣,上前问道:“你又看到什么了?”

    这些日子,薛婉常在些偏门的东西里翻到一些关于治疗蛇毒咬伤之类的记载,但大多过时,在后世中都已论证并无效果,是以这一次,纪海棠也并无太当回事。

    薛婉翻到一页,指着内容问道:“你看这个,书里要让一个健康之人被毒蛇咬伤,待此人被治愈后放出血来,加上食盐、铁粉等物,分层加水后入药,或可解毒。”

    纪海棠微微一怔,而后将那书拿过来,仔细瞧了一遍,皱眉道:“此法虽有记载,但并无用过的先例,只许多年前,我师父曾想用过一次,还未做完,那人便毒发身亡了。”

    薛婉听此,咬牙道:“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若是这法子没用过,咱们试试不也行吗?”

    纪海棠迟疑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而后她微微迟疑道:“可是要让谁被蛇咬呢?”

    沈忠忙道:“我来!”

    周瑾之拱手:“晚生也可。”

    纪海棠听此,微微蹙眉,眼睛却看向薛婉,她没有话,但意思很明白,此事在场诸人中,薛婉是最合适不过的,因薛婉之前中过这蛇毒,按着这书中的理论,她若被毒蛇咬中,症状应该最轻,生还的机会也最大。

    薛婉看向纪海棠,轻声道:“我来吧,我最合适。”

    沈忠和周瑾之微微一愣,均是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沈忠道:“薛大姐,我们家少爷把您当心肝肉疼呢,若是知道了……”

    周瑾之亦道:“大姐一非朝廷命官,二来又是女子……”

    薛婉却十分霸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不喜欢欠沈淮安人情,这一次无论成功与否,都算我还他一个人情了。”

    纪海棠看向薛婉,知道她是当真这么想的,不禁微微迟疑:“这到底是有些风险的,你确定?”

    薛婉轻轻点头:“沈淮安不是带回了许多压制蛇毒的草药吗?以你的医术加上那些,应是无事的。”

    纪海棠听此,终于缓缓点头:“如此,我需得先准备几日,配解蛇毒的药以及准备书中之物。”

    薛婉点了点头:“好,那我就静候佳音了。”这之后,她又迟疑片刻才道,“此事还请不要外传,周公子和沈公子也是。”

    沈忠和周瑾之均点头称是。

    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这些时日,薛婉反复在家中研读医书,心中隐约有了些把握,而此时,孔贞突然造访。

    “阿婉,你要不要去看一眼沈淮安?”孔贞开口问道。

    薛婉看向孔贞,孔贞不是个多事的人,于她与沈淮安之事,向来不曾置喙一句,今日这般,定是有些事的。

    “他前几日也开始跟修昀要锁了。”孔贞的眉头微微蹙着,眼底有种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你们俩还真是一样的性子,你若这回再不去见他,这辈子也许再无相见之日了。”

    薛婉微微一怔,纵然再怎么恨这个人,听到再无相见之日时,她心中竟还是有一丝刺痛的,想到过两日她也要以身试毒,她突然间忍不住想见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