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
“魏姐姐!”
“魏妹妹。”
“苏夫人。”
七八个身着华服的妇人满脸堆笑地走进苏家正院,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向魏如玉走去。
其中不乏几个身份贵重,原先根本瞧不上苏家,不与他们来往的,今日竟也随着其他人一起来了。
魏如玉忙起身去迎,刚迈出两步,就被对方主动迎上来握住了。
“许久未见,我们一个个的都憔悴得很,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倒是夫人越发精神了,想来是不日即将喜事临门,才这般容光焕发,精神头十足。”
“是啊,魏姐姐,你这气色也太好了,着实让人羡慕。不像我,近来心惊胆战,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连我家老爷都不爱到我那里去了,成日歇在妾室屋子里。”
先前话的妇人嫌这人话上不得台面,瞥她一眼皱了皱眉。
但今时不同往日,也只能在心里翻个白眼忍了下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魏氏围簇在中间。
魏氏面上笑的和气大方,心里其实怄的不行。
这些人忽然来恭维她,定是知道了楚毅求娶苏锦瑶一事。
但她昨日上山去接苏锦瑶,没能把人带回来不,还被甩了一巴掌。那印子直到今日还留在脸上,她不知敷了多少粉才堪堪盖住。
魏氏强撑着笑意,招呼众人坐了下来,道“夫人们笑了,影子都还没有的事,哪就得上喜事临门了。”
她倒是真想有这门喜事,但苏锦瑶死活不下山,她又不能真将她捆了硬塞到楚毅床上去。
虽现在苏常安也上山去请了,但能不能请的下来还两,她也不敢在这些夫人们面前夸下海口,真就当这门亲事已经定了。
不然万一以后不成,那岂不是要落人笑柄?
坐在下首的一位女眷道“魏姐姐才是笑,楚将军一入京就直奔你们府上不,如今还亲自上山去请大姐了,这还算是没影子的事?我看啊,你都可以开始布置院子,挂上红绸了。”
其余几人也是连声应和,魏氏听着却一脸茫然。
“楚将军亲自上山去请了?”
上首那夫人呦了一声“妹妹还不知道呢?楚将军连夜上山,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
“何止是到了,我猜用不了多久就要进城了。”
“是啊,他们行军之人赶路快,定然天不亮就已经上山了,没准儿能赶上回来用午膳呢。”
众人嘴上恭维着,却又难掩言语中的酸气。
谁能想到当初苏家的一个家奴如今竟成了天子近臣,将他们这一众权贵全都越过去了呢?
他们这些人当初无论多么显贵,如今也不过是前朝遗老而已。新帝高兴就留下来用用,不高兴就冷落了或是打发出京,甚至寻个借口处置了也不是不可能。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天都已经变了,过去的权势又有什么用。那些从前站得越高的人,现在反而越危险。
他们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如今要恭维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原本跟他们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曾被他们嘲讽过的苏家,这就难免让人心中不忿。
魏氏的消息没有这么灵通,此时听他们起才知道楚毅竟亲自上山了。
如今楚帝刚进京没多久,正是诸事繁忙的时候。他此时上山,定是把很多事情都推掉了,才能抽出空来。
魏氏原本以为他不过是惦记着苏锦瑶的美貌,或是为了在他们这些旧主面前显示出自己如今的地位,才会求娶苏锦瑶,没想到他却真还剩了几分真心实意,不等苏锦瑶下山见他,就放下身段自己去请了。
她笃信苏锦瑶在楚毅面前定然不会像在她和苏常安面前那般高高在上不识好歹,估摸着楚毅哄几句也就跟着下山了,那这门婚事十有八九也就成了。
她心中一边暗喜,一边却又不屑,觉得苏锦瑶就是矫情,端着过去大姐的架子不肯放罢了。
但不管怎么,这门婚事只要成了,对他们苏家来就是百益而无一害的。
她脸上不复先前谨慎的神情,忍不住得意起来,跟恭维她的这些女眷们笑周旋。
等将人送走,苏常安也回来了。
听他并未能将苏锦瑶带下山,魏氏也不着急,反而神情轻蔑地道“她也就在你我面前装装样子,在楚将军面前还能继续装不成?你瞧着吧,不等太阳落山,她就跟着人家回来了。”
苏常安皱了皱眉,神情不似她那般轻松。
他是苏锦瑶的生父,对她的了解比魏氏这个继母要多得多。
苏锦瑶摆明了不愿下山,并非做戏,就算楚毅去请,也未必就能请的动。
他心中担忧,让人守在城门口,一直注意着归元山方向的动静。
果不其然,最后的结果和他所想一样。
天色擦黑的时候,楚毅自己回来了,身边除了他的随从,并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她不愿嫁你?”
弘安帝楚煊看着楚毅一脸失落的神情,不可置信。
楚毅以前虽是苏家的家奴,但如今已经是他大楚重臣,身居高位,远非苏家可比。
此时又正值他们刚刚攻入梁京,正是梁国旧臣都迫不及待想要讨好他们的时候。
这时候楚毅主动求娶,换做谁都会欢天喜地立刻嫁过来,但这位苏家大姐竟然不愿?
“她是真的不愿,还是见你态度谦卑,故意拿捏你?”
楚煊在楚毅面前话向来随性,也就没有多想,有什么就直了。
他其实一直就不太支持楚毅亲自去归元山见苏锦瑶,毕竟他现在是大楚的官员,又是他身边的近臣,理应自持身份才是。不要总让那些前朝旧臣想起他以往的身份,因他的出身而看轻他。
可楚毅对这位苏大姐心存执念,进城前就已经蠢蠢欲动,进城后更是恨不能即刻奔赴她的身边。
楚煊寻思着这是他的私事,也就没有一味阻拦。
谁知眼看着他衣冠整齐精神抖擞的上了山,现在却霜打的茄子似的回来了。
楚毅听了他的话摇头“姐不会,她向来是怎么想就怎么做,是不愿就是真的不愿。”
不喜欢,那就是真的不喜欢了。
他也因此才更加颓然,不甘。怨自己来的太晚,怨自己没能早早的出人头地,成为足已匹配她的人。
若是他能早些回来,若是中间没有隔这七年,那他们现在是不是另一番光景?
楚煊认识楚毅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般神情,想了想道“不如我直接给你们赐婚?她一个前朝之女,与本家又不亲,无依无靠的,总不会抗旨不遵吧?”
谁知楚毅却脸色一变,立刻道“不可!陛下莫要害我。”
楚煊闻言失笑“我好心帮你,怎么就成了害你?”
楚毅皱眉,想着苏锦瑶那副冷淡却又桀骜的样子,无奈的同时又如当年一般感到心动。
他敛眸开口,声音低沉“姐性子烈,她若是不愿,便是赐婚也不会答应的。”
的明明是注定令自己失望的话,却又似乎满是向往。
楚煊玩味地打量了他几眼,笑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这些年随着楚毅的地位越来越高,想给他送女人的不是没有。
除了那哄人开心的瘦马侍妾,也不乏有大楚的高门显贵想与他结亲,将自家女儿嫁给他。
但不管送到眼前的是什么人,扬州瘦马也好,高门嫡女也好,燕瘦环肥任他挑选,他却一个都看不上。
楚煊一直十分纳闷,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如今算是知道了。
楚毅却道“没有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只钟情姐一人。”
时隔多年,对那女子还是用着旧称,心中执念之深可见一斑。
楚煊轻笑“那现在她不愿嫁你,你又不愿让我赐婚,那怎么办?”
楚毅抿了抿唇,道“再想办法吧,现在总好过以前。起码我已经回来了,她身边也还没有旁人。”
是这么,但楚毅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苏锦瑶的性子他比谁都清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惹恼她的话什么都好,若是惹恼了她,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以前秦氏在世时她或许还有些顾忌,但如今秦氏已故,她和苏家又撕破了脸皮,便像是一匹失去了缰绳的野马,桀骜难驯,谁也管不住她。
这是苏家人最厌弃她的一点,最想纠正她的一点,但也是楚毅最爱的一点,最令他着迷的一点。
他喜她娇艳如花,也喜她性烈如火。他喜欢她原原本本最真实的样子,无须她做任何改变。
可现在苏锦瑶对他十分冷淡,已不复从前那般亲近,他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法子可以解决,最后只能用了最蠢笨的方法。
既然他们曾经错过七年,那他就再补回七年。
他如今已经回来,不会再让之前的事重演。从此以后他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一个七年,两个七年,多久都可以。
他会等到她再次开口“愿意”。
楚毅打定主意,只要抽出空就往归元山跑,有时只休沐一天,路上就要耽搁许久工夫,根本没法在山上待多久,但他还是要去。
苏锦瑶劝了几次,劝不动,也赶不走,就随他去了。
她不觉得这样无谓的事楚毅能坚持多久,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苏家的家奴了,忙得很,哪有那么多时间总耗在她身上。
等过些日子,他觉得没趣,自然也就不会来了。
她仍旧在归元山上过自己的日子,楚毅来了她也当没看见,从不与他话,直到有一日她与秋兰在山上散步时,在一条山路上遇到了楚毅。
楚毅见他们走过来,忙像以往那般躬身施礼。
苏锦瑶没有理会,但她身边的秋兰却没忍住停下来开了口。
“将军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我见你近来每每上山都在山上四处走动,已经把山上转了好几圈了。”
若非丢了东西,何必这样到处转?还东看西看像是在找什么似的。
楚毅确实“丢”了样东西,但这东西并不是随身携带的,而是多年前留在这山上的。
秋兰已经跟了苏锦瑶多年,应该知道,他很想问问,却又不想当着苏锦瑶的面提,便支吾着摇了摇头。
“没,没什么,我就随便走走。”
秋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这些日子一直未曾跟楚毅过话的苏锦瑶却看了看他左边的方向,道“你是在找那株枇杷树吧?”
苏锦瑶以前爱吃枇杷,当年他们曾一时兴起,一起在这里种下了一株枇杷树。
那枇杷树长势很好,到楚毅离京那年,正是该结果子的时候了。
可惜后来他离开了,一颗果子都没有尝到。这次回来本想找找,却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他心里还抱着点念想,想着是不是苏锦瑶把那枇杷树挪去别的地方了,但此时听她开口,就知道后面的话一定不是自己想听的,恨不能抬捂住耳朵。
可苏锦瑶的声音还是响起,语气平静而又冷淡。
“那枇杷树看着长势很好,但接连几年结的都是酸果。道观的人嫌它的果子卖不上价钱,还总引来飞鸟啄食,掉的到处都是弄脏了路,就把它砍了。”
连树桩也一起挖走了,估摸着是当柴烧了。
此时这里别是枇杷树,连曾经种过树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苏锦瑶当初刚知道的时候还出了会神,这会儿想起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甚至觉得大概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就像她,就像那株枇杷树。
楚毅尽管已经猜到些许,却还是忍不住红着眼睛握了握拳。
他低垂着头,没有话,身侧衣摆被攥得死紧,皱成一团。
苏锦瑶从他身旁走过,冷声道“回去吧,这山上的人和事,都已经不是你当初留恋的那个了。”
楚毅当天确实没有再久留,在她完之后没多久就下了山。
苏锦瑶还以为他不会再来了,没想到过了几日,他却又上了山,还带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
彼时苏锦瑶正倚在院中的美人榻上看书,听到动静皱起了眉,对外面唤道“秋兰。”
秋兰忙跑进来,问“姐有何吩咐?”
苏锦瑶蹙眉“外面在做什么?”
秋兰看了一眼院外的方向,道“楚将军来了。”
“他在作甚?”
“种树,”秋兰回道,“枇杷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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