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捞手
看着动容落泪的熊若矜,霍利非常感慨。
一开始听关琛要拍一部“散播熊若矜死讯”的短片,霍利还以为是什么不合时宜的恶搞视频,怕有损德行,劝关琛收。
关琛问他,知不知道白鼠溺水实验。
霍利摇头,生硬,这个话题转移得太生硬了。
关琛不理,自顾自他前几天从书里看到一个实验,如果把一群白鼠放进水里,有的会当场溺死,有的会挣扎5分钟之后才死,还有一部分白鼠会一直坚持到体力耗尽,长达60时后溺亡;第二轮实验,还是把一群白鼠放进水里,但这一次,科学家时不时地把白鼠们捞起来,然后再放回水里,如此几次之后,彻底不管,开始观察。最后实验的结果,是所有的白鼠,都坚持了60时。
“因为它们相信会有人把它们捞起来。”
关琛,他拍的这个视频,就是要当那捞起熊若矜的第一只。
霍利没想到会得来这样的回答。
他记起曾经两次询问关琛,为什么要学表演。
第一次问是三年多前,他还住在魔都,跟关琛同一区。就像每个乡村都有一个口口相传“精神错乱”的乡民,每个社区也有一个“阴沉古怪”深居简出的怪人,关琛那时长发遮眼,消瘦苍白,介于街头狠人和药哥之间的气质,被居民们误以为是避风头的罪犯,大人孩都不敢接近。
然而关琛并不在意自己被如何看待,他表现得既不关心人类,也不关心自己,每天晚上提着一袋子酒叮叮当当地回家,里开着一瓶,路上就开始喝,摇摇晃晃地跟空气过不去,十米路要一分钟走,每年冬天都有人预测关琛会醉倒在路上然后被活活冻成冰棍,但可惜每年都没有成真。没人见过关琛清醒的样子,除了霍利。
霍利当时已经毕业两年,屡屡碰壁,备受挫折,即将成为人父的他,开始怀疑自己或许不适合导演这条路,于是把剧本和书本全扔垃圾桶,准备好好找份工作赚钱养家,结果当晚却被妻子温柔又严厉地训了一顿。不该放弃梦想。他哭着跑去垃圾桶附近想捡回东西,发现关琛就着路灯,正在读他的剧本,用故事下酒,看一页,喝一口。那是霍利第一次看见清醒的关琛,也是霍利第一次看见那凌乱长发下明亮的眼,永生难忘。
霍利欣喜于有人这么享受他的剧本,心里已经酝酿好等会出没什么没什么,我其实是个导演,也就专业第一名毕业,连续四年拿奖学金,哦,还用毕业作品拿了奖而已。结果关琛看完剧本之后,二话不,直接把剧本扔回垃圾桶,:的确是垃圾,垃圾就该在垃圾桶里。霍利注意到关琛扔去的地方是“不可回收垃圾”,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写出来的剧本被制作公司嫌弃也就算了,但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敢指指点点,他受不了。
他质问关琛,那剧本差在哪里。原本没指望得到回复的霍利,接下来却真的听到了来自关琛的点评,从题材到立意,从结构到人物,全方位的批评。虽然关琛言语刻薄,用词很不客气,但挑出来的每个毛病都言之有物,有理有据。霍利听懂了,并且大受震撼。震撼那敏锐的眼光和记性,也震撼关琛深不见底的阅片量,震撼于关琛的文学素养。
霍利以为遇到了同行,结果并不是。关琛他不过最近对表演感兴趣,所以看了几部电影,看了几本书而已。
霍利疑惑对方怎么想到要学表演。
关琛当时已经有点喝醉,出来的话也不知几分真假,他,表演能救他命,勉强苟延残喘。
之后和关琛的交往过程中,霍利几次询问是什么意思,关琛却不承认过那话,搞得霍利也常常怀疑是否自己幻听到了错误的回答。
第二次再问,是今年,半年前,在长平影城,他被关琛央求着指导表演。
当初尖锐的青年,如今收敛了所有的锋芒,生勃勃,不再消沉,不再醉酒,不再把自己闷在的空间里,变化彻底。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一起电影就发亮的眼睛。
霍利其实几年前主动提出过,与其让关琛自己摸索,需不需要他委托认识的演员来系统性地进行指导,以此少走一些弯路。关琛的回答是让他滚。
但现在,关琛要系统性地学习学院派表演课,霍利好奇之下,再一次询问,为什么要学表演。
关琛直言,他要用表演做好事,多救几条人命。
霍利一生听过很多演员回答这样的问题,唯有关琛的两次回答,让他印象最深。
这种回答,是会遭人嘲笑的,但关琛的语气不强烈,也不飘忽,寻常得就像在一件很正常的事。只因他心底就是这么想的,并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待他。
而关琛也是这么践行的。
看到熊若矜的第一眼起,霍利就感觉到,对方那股阴郁的消沉之气,和几年前的关琛如出一辙。
看着视频,熊若矜脸上一点一点有了生,关琛用表演,敲开了她构筑起来的壳。
霍利不禁感慨,先救己,后救人,救人就是救己,关琛虽然有的时候很不着调,但毫无疑问是个值得他人尊敬的家伙。
“你们这跟踪你们这视频拍了几天?”熊若矜问霍利。
“五天。”
熊若矜看了看视频的长度。
十分二十秒。
熊若矜呢喃:“五天,就为了这十分钟,不容易吧。”
霍利看到熊若矜很感动的样子,所以就忍住了没,这五天其实不怎么辛苦。他们在拍摄的过程中,甚至还留有余力,去附近的景点和博物馆逛了又逛。
功夫在镜头外。
真正让霍利感到辛苦的,是时刻担心关琛会不会误入歧途。
正片虽然只有十分钟,但花絮足足有三十个时。
这三十个时里,大部分都是关琛的独角戏。
一部分是关琛现场教学,如何通过络上的蛛丝马迹,迅速精准定位到对方在现实中的位置。
另一部分,是关琛为了套取目标信息,在电话里依次假扮了超市工作人员、银行人员、某个不存在的协会成员。关琛甚至还假扮公职人员,来了一出贼喊捉贼,叮嘱那些人不要随意泄露个人**,等到对方感恩戴德之后,关琛继续套更深层次、更**的信息。一套一套的,辞非常成熟,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口音、语调、音色、口头禅,简直可以拿去当电信诈骗的模板,被关琛的演技加持过后,霍利认为,只要关琛愿意,关琛随随便便就能把对方的钱从银行账户里骗出来。
让霍利心惊胆战的,是关琛每打听完一个目标的信息,就会把卡拿出来剪断。
霍利深深认为,或许让关琛乖乖当个万众瞩目(万人监督)的演员,不定直接或间接性地,真的挽救了成百上千个家庭的性命和幸福。
屏幕里,关琛还在继续他的表演。平均半分钟出场一位,已经有十几近二十位人出场,这些人都因熊若矜的离世而表现出不同形式的悲伤。有这么多人为她难过,某种程度上来,熊若矜人缘挺好的。
面对这不同的十几个人,关琛的表演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虽然只是简简单单地宣布死讯,一句熊若矜死了但这不是谁来都可以第一时间夺走对方的理智,勾出对方心底的感情。关琛有时面带痛失友人的恐慌,有时语气带着强烈悔恨,有时喃喃不可置信完全依照目标的类型来做出相应的反应。
因此,面对金牛奖级别的表演,几乎没人能够不上当。
之所以是“几乎”,因为有两个人就没上当。
一个是熊爸,被关琛称为秃鹫的男人。关琛也是胆大,跑去告诉人家女儿死了,秃鹫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觉得关琛在乱话,诅咒,于是要揪住关琛让他把话收回去。关琛身不凡,把所有攻击一个不剩地全躲过去了。秃鹫抓累了,扶着椅子气喘吁吁,他每天给女儿念经祈福,女儿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秃鹫喃喃自语,语气到最后近乎哀求,哀求那虚无缥缈的神,哀求那残忍的命运。
熊若矜看到这里,刚擦好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另一个没有上当的人,是老章,被关琛称为器人的人。
听到关琛熊若矜死了,老章直勾勾地盯了关琛几秒,然后在关琛的注视中,拿出,拨打给了医院,冷静地戳穿了关琛的表演,完了还夸一声演得不错。
关琛看着老章的背影,只好对着镜头抱怨器人不愧是器人也不知是在赞叹还是损人。
但是关琛很有狗仔精神,不拍到决定性画面誓不罢休。接下来两天,关琛一直跟踪老章。连带着画面的视角也变得鬼鬼祟祟起来,大量远景,大量晃动,经常从远处偷拍,或者一半的画面都被墙挡住,稍有风吹草动就望天怼地。
老章是个冷血无情的器人,但这不代表他真的就是器人了。最终还是被关琛拍到了想要的时刻。
关琛潜伏在老章家对面楼房的楼道里,能看到熊章之家的阳台。老章在收拾家中衣物,准备丢进洗衣洗,忽然一件女款衣服不慎滑到了地上,应该是熊若矜的,老章蹲下捡起,正要塞进洗衣时,他停住了,他在犹豫。这件衣服残留着爱人的气味,如果洗了,那他在痛失爱人之后,将再也记不起爱人身上的味道了。一件带着回忆的衣服,摧毁了老章始终克制的心,他怀中捧着衣服,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像重伤的野兽般呜咽起来,声音渗人,而凄惨。
熊若矜从没看过这样痛苦的爱人,她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她看明白了,她的轻言放弃,真的会伤害那些爱她的人。
“你们真是够狠的”熊若矜用两张纸巾擦完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拍过了我爸爸,我爱人,下一个是不是要拍熊了?”
“没。”霍利迟疑道:“关琛不想看熊哭,所以就不准备骗熊。”
“不想熊哭,所以只能让我哭了是吗。”熊若矜笑了起来。
视频已经八分多钟了。
接下来出场的,是老章这些天找来的跟班,秦瑞扬。
以及熊若矜的女儿,曼。
“你们不会跟曼”熊若矜不下去,只要随便想想就知道,对一个孩对方妈妈死了,哪怕孩对死亡并没有概念,但只要一将来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孩得有多难过。
“那没有的,关琛不喜欢骗孩。”霍利连忙摇头:“他他最很讨厌大人骗孩,‘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你是你爸爸妈妈捡来的’这种话。”
熊若矜这才放下心来。她只要一想到女儿崩溃的哭嚎,她就难受得不得了。
霍利:“下面这段是我们今天拍的,还没来得及剪,但我觉得你也可以看一下。”
——
每个周末,在魔都上学的曼,就会被带到京城来探望生病的妈妈。今天是星期天,曼照例来了京城,但老章有工作要忙,于是毫不留情地把女儿交给秦瑞扬照顾。
关琛蹲着秦瑞扬的公司,原本想演她一回,没想到老章那家伙已经提前告诉过了秦瑞扬,如果那个人过来些有的没的,不要信他的鬼话,更不要让曼听到。导致秦瑞扬一看到关琛,就不要浪费表情了。
关琛只好放弃计划,逛了逛对方的公司之后,就到会客厅跟曼一起吃点心,看动画片。
点心的味道似乎不错,关琛吃了几口,转头对曼:这饼干味道不错,你给你妈妈打个电话,问她要不要尝尝看,要的话,你等下可以带过去。
曼哦了一声,然后接过关琛的,开始给妈妈打电话。
结果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脸上开始茫然。
一旁的秦瑞扬狠狠瞪了关琛一眼,她还以为这是关琛恶作剧的一环——打不通电话=出事了=你妈妈死了。
关琛被瞪了一眼,简直冤枉死了。
打不通?我看看。秦瑞扬走到曼边上坐下,拿过,又打了一遍,的确是关。
没错啊,怎么会打不秦瑞扬突然卡壳。因为她看到屏幕里显示拨打的号码,备注的就是“妈妈”。
“妈妈”?
这是谁的来着?
你把人家的“妈妈”找出来打,怎么可能打得通啊!秦瑞扬震惊地看着曼,掌不受控制似的在曼的背上拍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这真是辉哥和若矜姐的孩吗?!
关琛在旁边差点笑岔气了,人才!不愧是熊的外甥女,有熊家基因。长大了一定要来我公司拍喜剧啊!
嘿嘿嘿曼心态极好,闹了笑话也不在意,甚至还跟着大家一起笑嘻嘻。
曼突然问:对了,关叔叔,你的妈妈呢?电话为什么打不通呀?
关琛看着电视,随口答道:我很早就没有妈妈了。
秦瑞扬看了关琛一眼,略有讶异,想制止曼再继续对这个话题问下去。
但孩子的好奇心已经完全在关琛身上了。
她浣熊爬树一样,想要爬到关琛的背上。她一边爬一边问:那你生日怎么办啊?
关琛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触碰的话题,于是就吃着饼干:不过生日。
那你,那你要是比赛输掉了,有没有谁会安慰你呀?
没有。我也不用谁来安慰。因为我比赛从来没输过。
哇!那你比赛赢了,有没有奖励你啊?我跑步比赛拿第一名的时候,我妈妈就带我去儿童乐园玩了一整天。
真好啊,我赢了就只能自己奖励自己,晚上多看一部电影。
那要是有人在学校欺负你怎么办?告老师吗?
我会偷偷等在他家附近,收拾他,一直到他不敢欺负我为止。
他们要是找大人来怎么办?
简单,那就连大人一起收拾咯。
那你一个人住,是不是就可以养狗狗了!我爸爸养狗家里会有味道,不让我养
我养不了。我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哪天回不了家都不定,养狗是害它。
你一个人发烧怎么办啊?
爬去医院。
你打针会不会哭呀?
我从来不哭。我没有妈妈。我是不能哭的。
——
“我明白了。”熊若矜擦了擦眼。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今晚着实流了很多次眼泪,她觉得自己把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眼泪都哭完了。
“这个礼物很好。谢谢你们,谢谢。”熊若矜。
人还是那个人,但跟十分钟之前,精气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看着熊若矜重新燃起的求生欲,霍利也很满足,做好事的感觉原来这么爽,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关琛会沉溺于行善之中了。
熊若矜拖着视频,问:“这十分钟还不是全部吧?能不能看看花絮?”
“呃这个,最好还是不要了吧。”
医院二楼,内部超市。
关琛离开病房之后,就下来找熊。虽然是个半成品,但礼物已经送到,也算是完成了好事。他这次的京城之行,也已圆满了。
关琛正想着要买个什么样的甜品犒劳一下自己,前方,熊迎面走来。
她的身边还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熊看到关琛之后,开心地朝他挥了挥,:“你看我遇到了谁?”
“哦哦,原来是他。”关琛这样着,但眼神分明在问,这家伙是谁?
少年长得斯斯文文,但神情却很不耐烦。
关琛往对方身上扫了几眼。
对方拳峰上有伤,明前不久才打过架。伤口集中在靠近虎口的两个关节,明出拳很正,是练过的。打了架,自己脸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伤,明实力远超对方
十六七岁,对自己态度很不好,练过拳,京城人。
这几个关键词凑到一起,关琛就知道,对方应该是自己这具身体,血缘上的侄子。
关琛假装跟对方很熟的样子,问:“阿翔呢?”
对方答:“你怎么还没死啊。”
关琛笑了。
他很不开心。
多完美的一天啊,
被人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