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寒风肃杀应和公审公判 负罪之人难觅迢迢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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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严冬的早晨,北风呼啸着,夹杂着冰冷的冻雨呼啸着。枯树的枝条被风吹得呼呼直响,时大时的声音好像是在祷告,在乞怜,在呻吟,抑或在鞭挞。而滚动的乌云不断地变换着狰狞的面孔,肆无忌惮地压了过来,碾了过去,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仿佛要把大地和大地上饱受虐待的生灵彻底摧毁。

    与当下的天气、凛冽的寒风不协调的是在出城往东,弯弯曲曲、忽高忽低的大路上,不断出现的纷至沓来的身影。他们用衣领、围巾,或者棉帽遮住脖子和后脑,把双插进袖子,紧紧揽在胸前。没有人迎风走路,他们侧着身体,甚至背对着前进方向,倒着走路。

    由于特殊情况的特殊需要,他们的装束以能够抵御突如其来的寒流为终极目标,无法从衣着上辨别他们的身份、年龄,甚至男女,只有学生可以通过是否背着书包来辨识。这是通往一中的路,这所学校的学生们每天都会在这条路上来回行走两趟。可是今天,更多的是没有背书包的人,他们也在路上走着,走得比谁都急。

    他们是去参加在第一中学操场召开的万人大会的人。各行各业的都有,最多的是各企事业单位、行政关的人,当然也有喜欢看热闹、喜欢猎奇、喜欢卖弄、喜欢炫耀、喜欢造谣生事的闲来没事的街坊。他们想知道一万人的会场到底是怎样的场面;他们也想知道这个喜欢喊口号,喜欢整新词的新政府,杀起人来是怎样的风格,是花拳绣腿畏畏脚还是生猛无畏;他们更想知道人死之前脸是红的还是白的,还能不能话唱歌,会不会尿裤子。还有一些曾经尝试过弄死自己的人也来了,他们想知道枪毙和砍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有没有人喊痛。

    北风依然呼啸着,依然夹杂着冰冷的冻雨呼啸着,这些人以极其好奇的心态去观赏一台有别于戏台子上的大戏,期待着自己的预测一点点实现,也希望自己能发现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他们把这些看成是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必须完成的工作。

    会场上搭了一个很大的一人高的台子,台子上还搭着棚子,棚子上面的那块晒垫上贴着白纸黑字的“公捕公判大会”六个字。白纸是菱形的,好几处被风吹烂了。棚子是用晒垫围成的,背墙的晒垫不停地扑打着,衬托出一种越来越凝重的庄严和肃杀。

    台子上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人弄了一下角落的那个东西,把高高支起在操场四个角的大喇叭弄响了几下后,又下去了。

    “听要杀人,是真的吗?”“当然。不然谁会来,这么冷的天。”“就杀在这里?”“不知道。问县高官,他知道。”“不认识,你认识,你去问!”“我上哪里认识去。就算我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呀。”“那你。”“不是你先起的嘛。”这是两个刚遇上的街坊在话。他们一起躲进了学生宿舍的屋檐下,这里风要一些。他们拿出烟卷,一起抽了起来。可是烟头的那一丁点儿火,没能够宽慰一下他们颤抖的腮帮子,反而因为不时把从袖笼里抽出来,腮帮子比一开始抖得更厉害了,嘴巴上的烟卷颤颤巍巍的,几次差点掉下来。

    就在他们的第二根烟快抽完的时候,操场里、周边房子的屋檐下和树下的人纷纷涌向台前,喊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再过一会,一个人上台话,四处的喇叭一通乱响,有时还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好在这人并没有多久,就下去了。

    紧接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上台了。他站在台子前缘,向台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步履矫健地走到台子中央的桌子后边,把中的纸放在桌子上展开,双使劲压着那些纸防止被风吹走。一个人上来,把话筒移到了他的前边。在台下无数双眼睛的关注下,他用洪亮的足以压住风声的音量喊出了一句话,其中应该有一个人的名字,这句话的结尾几个字很清晰,是“押上台来”,“来”字的拖音很长,像是要在整个操场绕一个大圈似的。拖音还没有结束,台子左边一阵怪响,所有人在惊叹声中把眼光集中到了那里。很快,一个人被押了上来。押他上来的是两个人,一左一右,这两人穿着和台子中央那人相同,很像军装但又有些细微差异的制服。他们从背后反扣着被押人的双,控制着被押人的一举一动。这两人的后面还有两个背着插有亮铮铮刺刀的长枪的军人。

    被押人在台子前缘站好,好多人挤了过去。好像不只是去看被押人长什么样子、和自己见没见过面、认不认识,其中一定有人以为拿枪的人会用风快的刺刀当场捅死那个被押的人,所以才拼命地往前挤。这时,台子中央那人开始照着中的纸念了起来。念着念着,他突然大吼一声,紧接着“噗通”一声,被押人被身后的两人踢倒,双膝跪了下去。身后的两人拿出绳子熟练而快速地将那被押的人的双捆在背后,提起来。又将从台下扔上来的一块很大的牌子拿过来挂在他的脖子上。接着,他被推到了台子的右边,两个背长枪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把枪端起来刺向跟前的那个被捆着的人。

    接下来,台子中央那人又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又带着长长的拖音喊出了“押上台来”,又有一个人被押上台来,又照着纸念一通,又把人踢倒捆上,又挂上牌子推到右边,又有两个背着长枪,长枪上插着明晃晃刺刀的军人站在这人的身后。如此重复十几回,台子右边排满了人,左边也放了一些后,才算完事。

    台子中央那人又照着上的纸念了几句后,台上所有的人排着队下去了。很多人跟了过去,但没过多久就有人跑回来,那些人的牌子上没有打红叉,今天不杀他们,接下来的人才是今天要杀的。

    会场一片寂静,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和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的晒垫,在告诉人们时间没有停止,还在动。

    就在人们的期待中,一个人走上了台子。他没有穿制服,穿的是普通的干部服。他没有给大家行礼,拍了拍话筒,就开始话,话的声音也没有前面那人洪亮。可随着他的话,由两个配短枪的军人押上来的是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打了一个红叉的人。当牌子后面这人被推到先前捆人的地方,那人又继续念他中的材料,材料很长。随着这人把中材料念不完,出“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话,牌子后面这人被踢倒跪下,一块写着字,同样打着红叉的长长的木签子,插在他的背后。这一幕,有些人熟悉,知道这人是该枪毙的,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了军人腰间的短枪。那短枪露在枪套外的是一块红布,这布的红色和木签子上那个叉、大牌子上那个叉的颜色是一样的,通红通红的。不是猪血的颜色,猪血的颜色是乌红色的,不像。

    这样的人一共上来了十个。最后这个花的时间最长,那念材料的人喉咙都嘶哑了,也没人给他送水来喝。听着听着,慢慢清楚了:这个人好像叫“成犯涛”。

    “这人叫什么?”“成犯涛。”“你认识”那人摇了摇头,把嘴上的香烟卷摇掉了,落在枯草上,他想去捡,刚弯腰又停下了。烟蒂不长了,不值得他弯腰去捡了,他把脚踩在烟蒂上狠狠地旋转了两下,搓擦了两回,道:“这不和以前一样嘛!冷得要死。”“那就回去!”两街坊走到学校大门,刚才在台上的脖子后面插着木签子的人也被押出来了,挎短枪的军人推着他们走,走得很快,他俩慌忙让到了一边。

    十几辆军用卡车一字排开。卡车前边贴着写有“刑车”两个字的大白纸,两边的挡板也贴有字,也是白纸黑字,不像他们进城的时候贴的那些字,那时的字是写在红绿彩纸上的。除此之外,其他都没有什么不同。

    死刑犯一人一辆,剩下的几辆是装最开始那些人的。装死刑犯的车不同,车厢前端放着一个两尺高的箱子,游街的时候死刑犯就站在这箱子上面。

    装成子的这车,又与其他的不同,刘明海在这车上放了一大包衣服,还烧了一盆木炭火。刘明海前天送刘伟他们回去的时候,刘喜豆:“不能让他冻着。”刘明海记着这话,想了一路,昨天和姜宇坤一起跑了好多地方,准备好了这些东西。

    人犯一窝蜂地押回来了,刘明海先上了车,后面有人帮忙,成子很快也上了车。刘明海要给成子披上刚才验明正身重新捆绑时脱下来的大衣,法警没有同意,不合规矩。刘明海要求给成子穿上棉裤,这个法警倒没反对,要他快点。刘明海用早就准备好的扳给成子下了脚镣穿好棉裤,就来不及做其他了。好在车开到城区后,速度慢了下来,刘明海拿出包脚用的狗皮,把成子的鞋子一只一只脱掉,包上狗皮,把脚塞进大皮鞋里捆好。可因为有冰冷的脚镣,刘明海怎么弄都没弄好。成子算了,刘明海还是没有停止,他把脚镣套在狗皮外面,固定好才收。

    成子的脖子被两边的人控制着不能动弹,街树的树枝好几次打着他了。刘明海敲打着驾驶台的后壁,朝前边喊,也不知道前边的人听到了没有。刘明海只得请车厢里挎短枪的袁法警帮忙,袁法警同前边了,情况才有所改观。

    在城里游了几圈后,那几个县城和县城附近的已经拉到刑场执行了,成子和另外一个是要往南拉,拉回原籍。

    出城后,另有一批法警将换下车上这批人。到了地方,那批人还没来。成子想解,袁法警不同意。成子:“我要留着最后的尊严。”袁法警同意了。几个人把他拉到厕所,刘明海找来热水,把他下身洗了个干干净净。

    袁法警本来是要换下去的,可他服了接替他的人,继续跟着成子,没有下车。这样,他和成子、刘明海一样都没有吃中午饭。他跟成子,他想知道一个死刑犯最后的尊严是什么。

    出了城,刘明海就让成子从木箱子上面下来,袁法警起先还不同意,最后同意了,而且让坐下来的成子披上了大衣,坐到炭火边来。没人想话,除了成子。成子道:“邪恶的人害人,不需要理由;而善良的人对付邪恶的人,反而要去找理由,找不到理由心里还亏得慌,不敢去做;所以善良的人总是吃亏。”刘明海问:“成子!你还想的什么,就。”成子回答道:“不了,也不清楚。”袁法警道:“你已经得很清楚了。能把这话出来,你就不亏了。”刘明海道:“既然你不想了,那就喝酒。喝了酒,我们就不怕了。”成子大声道:“好,喝酒!”袁法警笑了,哈哈大笑。

    汽车快到清水坪时停了下来,袁法警问驾驶室前边发生了什么情况,有人告诉他是有人在拦车。袁法警掏出枪,喊道:“准备!”刘明海连忙探出头朝前边望去,见二宝一个人站在路当中,连忙按住了袁法警的道:“就是一个哈包,我来跟他。”

    “二宝!你在这里做什么?”“刘把式!成子在吗?”“在,你想做什么?”“我想看看他。”刘明海看了看袁法警,然后跟神智不太清楚的成子道:“二宝,要见你。”“谁?”“二宝。”

    成子在刘明海的搀扶下靠到车边挡板,把二宝喊了过来,道:“你怎么拦车子,会压着你的。”“成哥,你没事吧!”“我没事,”成子看了一眼走过来的二宝的父亲,继续道,“你回去,我没事。”

    二宝哭了,跟着成子的汽车走着,他父亲和哥哥拉住了他。他想挣脱,怎么也挣不脱,他大声喊着“成哥”,撕心裂肺地喊着。

    以前成子到清水坪来,十有八-九能遇到二宝。二宝见到成子就会嬉皮笑脸地问成子要东西吃。成子有时候给,有时候明明有也不给,很讨厌他的。可成子不知道,二宝除了成子一般不找别人要东西吃。

    想起往事,成子望着刘明海笑了笑。刘明海:“要不我们站上去?”成子看了一眼袁法警,袁法警让汽车慢下来,成子把伸给了押送他的法警。

    砖厂今天开窑,放了两声三眼铳。那清脆的声音借着风力在这深冬的旷野上传播开去,仿佛为这载着成子汽车开路似的。孙厂长在那窑头双上举,高唱道:“要青得青、要红得红,青是天上的青,红是花一样的红呀——”下面的人和道:“唷呵呵!”刘明海大声道:“成子!喊一声!”成子大声跟着下面人的和声喊道:“唷呵呵!”袁法警移步过来,扶着刘明海也跟着大家喊了一声:“唷呵呵!”紧接着又是两声三眼铳响,这次的响声更脆,好多东西都跟着响。跟着响的还有王友晟岳母家的那两条黄狗,他们像狼一样向这边嚎叫。

    学校的学生排成两行,他们在车子通过时齐声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成犯涛”。

    成子再次被拉下车,是在从清水坪去杜李的路上,这里“打倒反-革命-分子”的喊声不断,刘明海见成子迷茫的四下张望,大声对成子:“我帮你看着,你不管,你闭上眼睛!”

    很多人围了过来,好多民兵在奋力阻挡,在极力维护现场秩序。他们是从周边各乡抽调过来的民兵,杜李没有,杜李的民兵还没有组织起来。一个成子和刘明海都不认识的妇女挤了进来,对成子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活该千刀万剐!呸!”这人想朝成子吐口水,被袁法警和刘明海推开了,袁法警也想维护成子的最后的尊严。

    刘喜云来了,就在这妇女后面,刘喜云喊了两声“成子”,成子睁开了眼睛,刘明海让法警和成子停了下来。这时刘喜豆过来了,刘明海拍了拍成子的脸,袁法警支起了成子的脖子。其他法警齐声吼叫,人群一下子停止了拥挤。“你给我记着!”刘喜豆捧了一下自己隆起的腹部,然后,使出全身力气狠狠的打了成子两个耳光。所有人都惊呆了,现场一片寂静。刘明海明白,这是他们事先的约定。他扶着成子道:“成子!我们走!”成子笑了,开心的笑了。其他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无端的猜测平添了许多愤懑,“杀死他!杀死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此起彼伏。袁法警没看懂,械地跟在后边。

    一个人挡在路上,这人经常出门化缘,在整个清水坪,包括下边的乡村,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认识,大家都叫她“王大娭毑”。王大娭毑让刘明海停下,对成子:“不要急,把心放宽,就这么回事!不痛,孩儿!不痛。”王大娭毑捧着成子的脸笑了,慈祥地笑了。

    有一次,王大娭毑昏倒在路边,是成子冒着雨背她回家的。那时候成子还,背一个大人实在是很费力。所以,不管怎么传,王大娭毑始终认为成子一定是个好人,不可能是坏人。

    枪响了,在刘明海的喊声中响的,他在喊:“成子!莫怪!莫怪别人!”枪声过后站在不远处的刘明海得到袁法警的同意跑过去,抱着成子的头,着:“成子!放心走吧!走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成子听不清刘明海在什么,他甚至认不得这人了。成子听到有木鱼声,咚咚作响,他不知道是谁在敲。他只知道自己到了一颗叶子都掉光的梧桐树上,一只麻雀也停在上面。成子看见了池塘那边的土砖茅草房,从茅草房里走出一个人来,是个男人,抑或是个女人;是个孩,抑或是个老人。一阵风吹来,麻雀飞走了,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有个人坐在茅屋前叫自己过去,那人告诉成子:“你回家了,欢迎回家!”“他们还看得见我们吗?”成子问道。“看得见的,每年都有那么几天,他们能看见我们。”“是吗?”“是的,你睡吧!怪累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