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
曲池的生辰在十月,他连着三四个月没有回过吴江,曲夫人早早去信与他,催促他早日回去,一是担心他独留钱塘生出岔子,二也是给他祝寿,二十及冠,算是个大日子。
他如何肯回吴江,早早找了借口搪塞曲夫人,要跟着老仆去一趟明州买南珠,这生辰日后再补过,曲夫人见他勤勉,也算是应肯,关照了几句,让他去了。
曲池这头吩咐家仆去买舟雇车,那头先去邀玉和云“明州有不少番船,船上载的都是奇珍异宝,贩到钱塘来卖,转就能售出双份价钱,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看?”
“听去一趟明州,可赚够你一年挣的银子。”他把玉心思到活络,又去寻甜酿“我带着铺子里三四个老成的管事伙计,还有两个厮,一行也有六七人,九娘不是一直想做些营生么?要不要一道去看看,带着玉和云,人多热闹,也相互有个照应。”
甜酿沉吟,她真是有想出门走走的念头,只是怕女子独自上路不够安全,生出些枝节来,若是身边有男人在她看看曲池,又看看眼前一脸希冀的玉,拿不定主意。
“年节里就能赶回来,九娘子会制香,听明州有不少番人贩卖南洋香料,物美价廉,九娘子可以去买些回来,我想西泠桥的花娘们应当会喜欢九娘子的新香。”
曲池了一通,见甜酿尤是一副犹豫模样,朝气蓬勃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神情略有些受挫,直白问她“九娘子心头是对我还有成见么?要跟我划出一条楚河汉界来?我是不是时时事事都令九娘子为难,那曲池只得向娘子致歉,日后再不叨扰娘子。”
甜酿见他那副模样实在坦荡,清澈眼里的亮光一点点熄灭下去,再看看一旁的姐妹两人,抿抿唇,迟疑点头“倒不是我只是怕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曲池面色活泼起来,剑眉飞扬,“我来给九娘子收拾行囊。”
去明州也有个十日的路程,曲池雇的是三辆驷马大车,甜酿把自己这两年的积蓄全都取出来,换了钱塘产的上佳缎匹,带着玉和云,跟着曲池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往明州去。
在半道上甜酿听玉提起,是曲池的生辰,一行人都没有准备,晚上宿在乡间邸店,让店主夫妻准备了一桌酒菜,只是饭菜粗劣,只有一壶自酿的粮食酒分外醇厚清冽,芬芳扑鼻。
伙计们敬少东家生辰酒,曲池被众人抬着起哄,也喝了三四杯,俊朗的脸如火烧云一般燃起来,眼神锃亮如雪,两颊滚烫,见旁侧陌生人打量他,撑着下颐,挑起眉头,弯着桃花眼冲那人爽然一笑,笑容干净又明亮。
显然是醉了。
邸店里有向住客拉胡琴的乞者,一首曲子咿咿呀呀凄风苦雨,曲池上前把那胡琴夺在里,就懒懒靠在椅上,一腿散漫搭在矮凳上支着琴,半偏首,仰着下颌,借着酒兴,替那乞者奏了一曲。
他半眯着醉眼,腕也是随意勾动,一首曲子居然意外地欢快动听,半途抬眼,见甜酿在人群里凝神听他奏乐,咧开嘴,冲着甜酿粲然微笑。
那笑容也带着酒香,醇柔又动人。
金缕曲,少年郎,紫衣白马,洒脱也是洒脱,风流亦是风流。
曲池第二日睡到晌午才从床上起来,压根不记得昨夜醉酒后做了些什么。
大家都在他,喂马的喂马,整理行囊的整理行囊,喝茶的喝茶,曲池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紫衣焉焉下来,捧着脑袋问众人“昨夜我喝了多少?怎么回屋的?”
玉和云哧一声笑了,曲池揉着发顶,转向甜酿,有些不好意思“昨夜让九娘子见笑了,很丢脸么?”
甜酿也忍不住,唇角弯弯“不丢脸,很好的,我们听了半夜的琴曲,最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掏出了钱袋,致谢某位琴师的高超琴艺。”
曲池皱着眉头,伸挡住脸,倚着廊柱,长长“嘶”了一声。
甜酿看着他那副尴尬模样,茶盏挡住脸,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二十岁是大生辰,众人都略表了一点心意,甜酿随身也没带多少行囊,沿路也没什么好物可买,只有针黹还算趁,在车上赶了几日,用一块素帕制出个如意荷包送他。
曲池拿到那绣工精致的荷包时,唇角禁不住一抹笑意,仔细收进了自己袖中。
到了明州,先是择一间上好客栈住下,曲池是第一次来,但下的伙计都是熟,明州海域广阔,礁岩深簇,适合泊船,多是高丽、东瀛的贡船,也有不少南洋的舶商,外商卖的多的是高丽人参麝香,东瀛砂金水银,天竺和南洋的宝石珍珠,最多的就是各国的香料,龙涎苏合,蔷薇水白豆蔻没石子,皆是甜酿买不起的名贵香种,在此地的价格只抵钱塘铺子的一半。
曲池一行人先把甜酿带的那些缎匹去集市上卖给东洋商人,换了现银。曲家做的是珠宝行当,多是珍珠贝母、玛瑙琉璃一类,营生不算太大,每次来明州也不过几千两银的买卖。甜酿先随着曲池去挑珠子,一千两银可买五斤珠,售到京师去可值三千两银,只是要伙计细致筛过成色光泽,防着商人混入劣货,几人在一道挑珠子,甜酿和玉云在一旁默不作声看着,冷不防见曲池捏着一把莹润的珍珠问“九娘子喜欢么?不如挑几颗做个珍珠链?”
她曾也有一串南珠串,珠子比眼前的还要亮上几分,是十六岁那年,施少连和蓝可俊南下两广时,路过钱塘时买来送她的生辰里,串上还有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红眼玉兔——她很喜欢,因为贵重鲜少戴在上,还是后来在榴园,施少连常从妆奁盒里取出套在她腕上,后来这件首饰,也被她留在榴园里。
曲池见她恍惚,捏一颗放在她心,微笑“九娘子在出神。”
她回过神来,垂着长长的睫,了声抱歉。
珍珠营生做完,剩余的日子,曲池就陪着姐妹三人在明州四处走走,玉将自己攒的银子都换了一罐子水银,甜酿当然要买香料,头只有三百两银子,也只能换几斤没药,曲池另补了七百两银票给她“这趟出门,蓉姊也送了一千多两银子来,要买些珠子给郭家,还剩这几百两银子,她知道九娘子心思巧,想跟你搭一笔本金,沾九娘子的光,以后赚了银子,按本金拿一笔分银。”
一千两,对她来,是一笔大数目。
甜酿认真想了想,若是能赚自然好,若是亏了也不过三百两的本金,算不得什么,在曲池中取了其中三百两银票“谢谢曲夫人。”
她就当真买了六百两银的香料,统共一百两,零零碎碎,各样都有。
一行人回到钱塘,已是十一月。
这六百两香料,卖到香料铺子里,大抵也就抵个百银子,甜酿想试着自己做些有趣的东西出来。
以前做的香囊药枕,借的都是草木药材的香,售价不过平常,这回试着做了几个极其精巧的袖囊和香袋,搀了名香在其中,送给西泠桥旁的花娘们,大家都很喜欢“不比得自己用,倒可以送一些给风雅客人。”甜酿又费心找了木雕的师傅,凿了一套而精的梅兰竹菊,各色花
卉的模子,将调的熏香都拓成各样,铺在匣子里,比外头常见的香条香丸要精致好看。
她一直都未出门,自己沉浸在其中,翻来覆去看香典,还能试着自己画点图稿,一点点试探下来,为了这些香料,实实在在一直忙到了年末。
曲池见她足不出户的忙碌,悄悄回了趟吴江。
进了明辉庄,曲夫人要商量他的亲事,曲池与家中父母不和,很多事情少不得要她这个长姐来操心,哪知曲池听过就罢,转头去甜酿以前住过的屋子看了几眼,回来问曲夫人“屋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九娘子一直未回过庵村,是不是已经归家不再回来了,蓉姊有她的消息么?”
“我一直惦记着她。”曲池微笑,“真希望有一日能再遇上她,哪怕是句话也好,问问她日子过得好不好。”
曲夫人蹙眉“池儿,她那样的人,不适合你。”
曲池叹气“蓉姊的意思,是因为她还有丈夫对么?如果是一对怨偶,哪怕是和离也好啊,希望我们能帮帮她。”
“她身世太复杂了些。”曲夫人叹气,“池儿,你不能想这些。”
曲池见家姊不松口,转而去找郭策,郭策拿出了曲夫人书室的钥匙,舅甥两人趁夜翻遍了书室,才找到一封书信。
信上有施少连和甜酿的名字。
曲夫人以为曲池会留在吴江过年节,岂知曲池不过留了两三日,就囔着要回江都家中,曲夫人只得替他收拾行囊。
曲池着急回了江都,在哨子桥的生药铺里抓了几份药材。
施少连这年的年节恰好回了江都,方玉和况学都授了金陵的工部主事,也一并和施少连回了家中。
曲池路过时,田氏挺着胸脯正带着果儿进了施家的大门,要去见芳儿。
施少连不娶妻,他先纳了芳儿为妾室。
知情人多多少少都知晓他和甜酿的旧事,对于纳芳儿为妾,各人态度不一,云绮错愕,苗儿忧虑,田氏忿忿不平,王妙娘暗地白眼。
但是这些都禁不住在外院的书房里,他拾起桌上一柄银色的、极长极细的银杆,轻佻勾起她抵在胸口的下巴,看着她两颊红晕,极尽温柔地笑,眉眼间满是风流写意“不知怎的,以前从未留心,今日才发觉四妹妹长大了有一副酥醉入骨的花容月貌。”
曲池看见施家门前的红灯笼上贴着喜字。
他回了钱塘。
和熙又热闹的年节,甜酿依旧沉浸在香典中,曲池进门时,正见她嘴里叼着一块硬邦邦的胡饼,发髻凌乱,眼睑下一抹青痕,的厢房里堆得满满当当,桌上铺满零零碎碎的东西,屋子里是一股混乱繁复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曲曲池?”她楞了许久才回过神,“你你怎么来了?”
“蓉姊不放心你和玉云独留钱塘,让我来接你们回吴江过年节。”他笑嘻嘻上前。
“抱歉我这乱糟糟的。”甜酿吐了一口浊气,“有些忙怕是要拂曲夫人美意,我实在走不开”
“无妨,留在钱塘也是一样的,我去信和蓉姊解释。”他上前,“九娘子在做些什么?”
“以前在家的时候偶尔也会自己制香,就是做些有趣的玩意,雪香扇,香袖纱,香球之类,我和花娘们,她们都很喜欢,想看我把这些东西做出来,我正捣鼓这些。”
曲池点点头,和她了两句,见她又埋头进香案里,默默守着。
甜酿就这么过完整个年节。
她已有许多许多日未曾出过门,那日曲池和玉云一同拉着她去食肆,邻座恰好是两个江都客商,起了江都许多事情,最后起江都三家进士,原来都是相熟的人家,正是张、况、方三家。
甜酿满心浸在自己的事情里,而后突然听见了方玉和况学的名字,身体僵住。
“这两位进士的夫人是沾亲带故的,是一家开生药铺起家的施家,这施家也是不错,近来营生越发做大,都一并都挪到金陵去了,妹妹嫁了方家,自己又娶了况进士的姨子,若跟施家做营生,那也是稳妥的,人家身后可有两位御点的进士呢。”
甜酿怔了怔,良久才回过神来他娶了芳儿,去金陵了么?
时光过得飞快,这是她在外过的第三个年节了。
曲池微微掀起睫,极轻看了甜酿一眼,推过去一碗甜汤“九娘子,尝尝这个填填肚子。”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