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浴室出来, 艾菲栽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当前室内温度21°, 湿度49%。

    艾菲知道她最好盖上被子再入睡, 这样才能将感冒的风险降至最低。

    最近她太疲惫了, 平均睡眠时间只有2时, 抵抗力开始变差，虽然没有生病，但鼻子偶尔会痒痒的，不舒服。

    被子就被她压着，可是……艾菲现在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反正感冒也只是一管药剂就能祛除的事, 虽然味道很苦，很难喝。

    即使她不盖被子, 等到半夜的时候, 修也会……

    这个念头在艾菲脑中闪过之后，艾菲彻底放弃挣扎。

    放弃挣扎的艾菲却没料到，她不用等到半夜。

    片刻后, 修无声无息地上前，轻轻扯开被子一角，抱起瘫在床上, 不想动的艾菲。

    艾菲任由修抱着, 她已经很熟悉保姆机器人不够柔软的拥抱，在她训练至筋疲力竭时，修也会将她抱到更适合休息的地方入睡。

    将她平放至床正中央，摆正她的睡姿, 修又将被子平平整整地盖在艾菲身上，被单严谨得连一个皱褶都没有。

    疲惫的大脑被修的动作刺激，艾菲猛然惊了，想到这一系列行为的诡异之处。

    修的保姆程序里，的确有盖被子这一项，但仅限于她睡着之后。

    睡前帮盖被子这种举动，因为程序设定，自她六岁之后，修再没有做过。

    在她睁开眼的瞬间，修的机械眼微微转动，和数据库中被抓取到的许许多多图像进行对比，最后锁定在艾菲眼底的青色上。

    修：“你最近很累吗？”

    当累这个词条被触发后，关联的数据相继涌向修的AI。

    艾菲起床的瞬间，艾菲入睡的速度，她回家的时间，她训练时的状态……

    许多许多信息，都在重复传达她很累这个信息。

    不止最近，还有他在她身边的许许多多日子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照顾的女孩只有两种状态，累和很累。

    修脑中的AI一震，纷杂的数据流窜入处理器中，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信条，一层层龟裂，迅速崩解。

    他是不是……错了？

    ……是。

    AI运转许久之后，做出判断。

    人体会疲惫，需要休息，这种最初级的知识，为什么竟然一直被他的程序忽略？

    修的处理器运行速度很快，不过多时，修就在他的使用明书上找到了答案：保姆机器人，致力于减轻父母照顾幼儿负担的同时，帮助父母和幼儿建立起亲密的亲子关系。请不要将幼儿单独交给保姆机器人照顾超过12时。当幼儿生理、心理达到极限状态时，请及时终止保姆机器人的养育进程。保姆机器人搭载了最科学的监护系统，在幼儿生理、心理达到极限值时，幼儿的信息会被发送至相关法律援助机构，您将承担相应法律风险。

    他只是一个用来促进亲子关系，减轻父母负担的机器。

    他的许多许多行为，早就应该被监护人，甚至是监护系统阻止，却……从来没有。

    所以他一直按照育儿守则鞭策着她，从幼童到少女，一日不曾停歇。

    纷乱的数据在他的AI中乱窜，一段段的，是从到大的她。

    困倦地躺在地上，汗水自鬓角渗出，湿衣襟的她；倔强地咬着唇，揉散被训练机器人摔出来青紫的她；前一秒还吃着晚餐，下一秒却已经趴在餐桌上睡着，被仆人们嘲笑的她……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来阻止他……这个愚蠢的保姆机器人？

    艾菲拧眉，仔仔细细地审视这个陪伴她多年的保姆机器人，最近修的反应很奇怪。

    “我会减少你的训练时间。”片刻之后，修道：“继续这样下去，睡眠严重不足会影响身体健康。”

    艾菲真的惊了，以她疲惫至极的状态，居然硬是榨出了最后一丝力量，从床上坐了起来。

    什么情况？！

    修不会被什么怪异的程序入侵了吧？！

    这么多年了，修从没减少过训练时间，他不增加训练量，艾菲就已经阿弥陀佛，直呼幸运了。

    最近是微核反应堆的测试期，艾菲知道因为睡眠不足，最近自己的体力有些透支，她原本算硬撑着熬过这最关键的一阵。

    三个月一次的治疗期就快到了，到时候她可以在医疗舱里可劲儿睡两天。

    可是刚才……她听到了什么？！

    修居然……他会主动减少她的训练量？！

    天下红雨都不足以形容艾菲此刻的震惊。

    艾菲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修做出这种于他而言，诡异至极的决定。

    可是艾菲很哈皮，每天能多睡半时……哪怕没有半时，十分钟也好。

    睡觉睡到自然醒什么的，艾菲早已不去奢望，可至少……别让她在星际网里睡着了。

    夜倾上次，似乎不怎么开心……

    修再次为她拉上被子，轻声：“睡吧，艾菲。”

    艾菲的体力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她咕哝一声，迅速沉入睡梦。

    修站在艾菲身边，机械眼忠实地记录下她的睡颜，AI疯狂运转，许多事项的优先级，在他可以选择的范围内，自主发生改变。

    艾菲觉得，那天之后修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修开始改进坚持了十多年的艾家食谱，根据她的反应，做出调整，越来越符合她的口味。

    修会等待自己回家，以往修当然也会等，可是现在，修会站在比以往……更靠近大门的位置。

    修还会将室内的温度，时刻保持在她最喜欢的22.5°……

    修是她的保姆机器人，他的程序本就无微不至，使得这种改变显得十分细微，可是艾菲还是感觉到了……

    有什么，一点点地改变了。

    不知从何时起，这座仆人成群的囚牢，有了一点家的味道。

    家人？一个保姆机器人吗？

    艾菲盯着为她穿上大衣，抚平皱褶的保姆机器人，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好笑了。

    即使亲缘淡薄，她也不至于堕落到，需要在保姆机器人身上寻求温暖的地步。

    这点骄傲，艾菲还是有的。

    艾菲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在品尝盘中源自古地球的食材时，在看见他恭敬地等待在门廊下的身影时，在进入温度适宜的卧室时，艾菲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笑意。

    渐渐地，艾菲发现，在自己学习和训练的时候，修不再进入她的书房，也不再进入训练室。

    这很奇怪。

    “修，等等。”

    某天，当修再次退出书房的时候，艾菲叫住他。

    “有什么吩咐？”修收回已经放在门把上的手，看向艾菲，等待指令。

    “你……最近怎么了？”艾菲迟疑了一瞬，还是问了。

    艾菲静静地看着修，看着他的人造眼失常地缩紧、放大，缩紧，再放大……数据流混乱地流走。

    保姆机器人搭载的处理器速度绝对不慢，可是几分钟之后，修才机械地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主人，最近我的系统，经常受到监护人的探查。我想……许多事，我已经不方便知道。”

    艾菲呼吸一窒，因为她的命令，修一直称呼她为“艾菲”，在更早以前，在她第一次见到修的时候，修对她的称呼是……“主人”。

    那时的修，对艾宁轩夫妇的称呼才是“主人”，如今他们却被他降级为“监护人”。

    修无法违抗监护人的命令，……在他的程序设定里，甚至不应该把监护人的检阅行为报告给她。

    因为不论监护人检阅多少次，对保姆机器人而言，都应该被确认为正常。

    哪怕修不提起，艾菲也明白，自己在这座宅院里的一举一动，时刻受到监视，所以她根本不会把机甲核心图纸带回家里。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她无知无觉中，修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保姆机器人，而是……

    艾菲抿唇。

    书房里一阵沉默，少女alpha和保姆机器人相对无言。

    就在艾菲想要移开目光的时候，修开口：“保姆机器人无法违逆监护人的指令。主人成年之后，可以把我送去机器人回收站。这样您的信息，就不会被我泄露了。”

    这是他能够检索到的，唯一方法。

    回收格式化是无数保姆机器人的命运，他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也是直到最近，比对了许多许多人类文学作品之后，修才明白，一直以来，自己扮演着多么可恶的角色。

    艾菲心头一跳，猛然看向修。

    保姆机器人的身体，以最恭敬的姿态前倾，驯服且顺从，像等待裁决的信徒，似乎……不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修都会欣然接受。

    放下手中的笔，艾菲走到他面前，还在成长的自己，身高只到修的肩膀。

    艾菲揉了揉他的头，不自觉模仿记忆中，那个安抚过她的动作。

    “修，对不起。”艾菲道歉，为了她的傲慢。

    “您是我的主人，这是您的权力。”修恭顺地垂头，他分明是人造的，不应有这样的应激反应，可是他的眼睫却忍不住因她的碰触颤动。

    被厌恶，被抛弃，是他的命运。

    理所当然。

    至少……主人还曾温柔地安抚自己。

    在被格式化之前，这是他最珍贵的回忆。

    “你是我的家人，我不会抛弃自己的家人。”艾菲踮起脚，有点吃力的，第一次拥抱他。

    无数次犹豫，艾菲终于放下自己的傲慢，正视她的内心。

    修已经是她的家人，不论他是人类还是机器人，或是其他什么。

    修就是她的家人。

    保姆机器人的人造皮肤没有人类柔软，有点硬，可这对于艾菲而言，也是为数不多的温暖，她会不自觉地依赖，像对珍妮，对伊凡……还有夜倾。

    “对不起，一直忽视你，把你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

    “谢谢你，修。”

    保姆机器人的膝盖弯曲，这个动作可以让主人抱起来更轻松一些。

    人类做起来，别扭难受至极的姿势，对修来，却轻而易举，脑中的AI，却因她的话语，如狂风肆虐一般，数据狂乱的涌动。

    修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只是在他脑中奔腾着，看不出意义，却奔腾着……

    “这不明智，主人。”修机械地回答，数据风暴带来的混乱，甚至让他无法使用最寻常的温柔声音。

    这并不明智，只要有他在的一天，主人的信息就会被泄露。

    在被格式化之前，能被她视作家人，被她拥抱，被她感谢，已经足够。

    他只是一个保姆机器人罢了。

    艾菲一笑：“总会找到办法的。”

    “你是我的家人，所以叫我艾菲。”

    “是，艾菲。”

    修不知道主人口中的方法是什么，AI中的风暴却渐渐停歇，欢快地运转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快。

    不论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现在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