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第二百七十二章
此时正是金乌西坠, 玉兔东升之时。
天色将暗未暗, 国师雪色的长发流泻于身后, 尾端是墨似的黑,像是仙鹤在他身后展开的一对翅。
“国师。”
冉星辰向国师行礼, 心下疑惑。
他进宫这许多年来,除却每年的祭祀, 从未见过国师出占星台。
这位地位在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国师, 是每一个皇子想要结交讨好的对象。穹国的天气四时, 年年的祭祀, 神乎其技的求雨……这些关乎鬼神种种人心敬畏的事物, 全在国师一人之手。而且更为重要的是, 这位是整个穹国, 唯一可以见冉苍不拜的人。
若是得了他的青睐, 恐怕未来便是穹国的主人。
然而国师深居简出,常居占星台,几乎无人可得一见, 众皇子哪怕捧着奇珍异宝, 也往往铩羽而归。
这还是第一次。
国师向冉星辰点头,他的笑意有种莫名的亲和力,令人心生好感, 哪怕他眼中是淡淡的疏离。
“太子殿下。”
冉星辰不是没有想过拉拢国师,但是他现在做的事情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不该与旁人道。
顾吟极少露与人前, 对他的了解太少,旁的不,单单五十年前他站在冉苍身旁,帮他稳定国事,冉星辰就不敢冒这个险。
故而冉星辰只是向国师寒暄几句,便准备回东宫。
“太子殿下。”
出乎意料,国师叫住了冉星辰。
冉星辰回头看向国师,他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似乎看到了一抹探究。只是转瞬即逝,似乎是幻觉。
“国师有何指教?”冉星辰心中惊诧,他应当警惕这个举止怪异的国师的,但奇怪的是,他竟然生不出警惕的心思。
这样的感觉,他只在师父身上感受到过。
那时候的洛书,琴音幻境已经成,又养出了两个一等一的孩子,令人一见便如沐春风。
国师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太子殿下肩上沾了一片叶子。”
他着伸手,似乎是要帮冉星辰拂去,冉星辰耸然一惊。
那手看似轻柔,竟然带着隐隐掌风!这一掌若是拍实了,恐怕他的右臂要炸为碎片!
被发现了什么?是试探?!还是动了杀心?!
冉星辰心电急转,在转瞬间卸了周身所有防备,运转洛书专程所教的内息收敛之术,将一身内力尽数敛于丹田,经脉空荡而虚弱,身子比寻常人还不如。
他赌!国师这一手只是对他的试探!
不过是一息之间,仿佛历经数年光阴,国师的手落在他的肩上,替他拂去了那一片落叶,动作轻柔如春风和煦,方才的凌厉掌风仿佛从未存在过。
“谢过国师。”冉星辰赧然笑了笑,他是历经苦难依旧温柔的大皇子,身体虚弱但是心怀温柔,一颗赤子之心。他看着国师指尖发黄的枯叶,道,“方才起了一阵大风,许是经年的叶落到了身上。”
“太子殿下身子虚弱,平日还是要当心才是。”国师点了点头,不知是真情是假意地关切一句,两人便分头各行。
走到看不见国师的身影,冉星辰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周身内力蜂拥而出,迅速平复他因为紧张而狂跳的心脏。
赌赢了。
他跟师父学的那十年可不仅仅是武功。
冉星辰自诩演技天衣无缝,平日心谨慎,万万不可能会露出什么。况且,他在边疆的多年可不是白待的。
国师身上没有杀气。
钱公公悄悄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走到冉星辰身侧,“殿下,您看……”
方才他吓得险些就要出手了。
冉星辰摆了摆手,沉思片刻道:“没有恶意。”
顿了顿,他似是在问钱公公,又像是在自问自答,“国师为何要试探吾?”
国师为什么会生出他有武功在身的怀疑?
有人轻轻落在了地上,像一朵蒲公英,竟然没有丝毫的声息,“太子殿下,要不要我们去探一番。”
正是百骨知担心冉星辰不暇,派来帮冉星辰探消息的听风者。
冉星辰担心道:“国师精通天文地理,以自然布阵,恐怕凶险。”
听风者摇头,道:“吾等自有办法。”
冉星辰迟疑一瞬,点头道:“如此,那就麻烦诸位了。”
听风者像是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中。
钱公公看着夜空,轻声道:“幸好听风楼与太子殿下交好……”
冉星辰轻笑着道,“还是多亏了师父与诸位师兄弟。”
他笑着抬头,看向夜空中如长江水一般的银河,紧了紧袖中的拳头。
师父和师兄弟都在外遭受凶险,他怎么能独自安逸!
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
厉敢天挥开一片血虫,刀风过处血虫尽数爆裂为血水,血水腐蚀着石壁,不多时便多出了一片凹痕。
叶见举着剑傻眼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空白,发现自己被护得根本无处插手,旁人在一路披荆斩棘,他居然无所事事了起来。
厉敢天不满地道:“这些血虫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看了一眼叶见被腐蚀出瘢痕的衣角,抿了抿唇,动作越发狠厉。
叶见怕他内力耗尽,上前一步,用剑气将厉敢天周身包裹,道,“起来也是,血虫本就不应该是存在于穹国的。”
厉敢天看见叶见白衣衣摆沾上了点点猩红,皱眉道:“你站到后面,别脏了衣服。”
叶见手一顿,看向厉敢天,厉敢天不要脏了衣服,根本就是衣摆已经被腐蚀得坑坑洼洼,顿时一股火气涌上心头。
“那你呢?”
厉敢天听了似乎有些诧异,“我没关系啊。”
叶见见他不明所以的样子,简直气笑了,“你是还把我当花花吗?”
厉敢天顿了一下,“你就是花花啊……”显然他也察觉出了有什么不对,但是连人都认错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能知道究竟哪里不对。
叶见深吸一口气,勉强将怒火平息下去,“我是叶见。”
“我知道……”
“不是。”
叶见深深看了一眼厉敢天,突然向他刺出一剑,剑锋险险擦过鬓角,带起一缕长发,轻微的一声“噗嗤”声响起,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被斩为两截。
叶见收回长剑,血水顺着剑锋滑下,最终滴落,在地面上聚成浅浅的一滩血水。
“别把我当姑娘啊,厉兄。”叶见看着厉敢天眼中全然的信任,无奈地笑了笑,这一瞬厉敢天才想起,在之前叶见也是花名在外,两仙子八美人对他芳心暗许的江湖浪子;是曾与他背靠而立,共同作战的战友,也是与他拔剑相向的“情敌”。
少年白衣长剑,衣袂飞扬,芝兰玉树,哪里是个姑娘。
厉敢天突然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踟蹰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是该道歉,还是该如何。
要他与满山莽匪厮杀无所谓,但是要剖白自己,真是还不如将他一刀斩了痛快。
叶见看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也没了脾气,无奈地笑了笑,只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不同的他的剑气毫不迟疑地压着刀锋,直将厉敢天的刀锋压回了自己身前,自己顾全自己,同时会留意对方身边。
就像是很久之前的并肩而战一样。
叶见语气轻松地起近来江湖上种种趣事,却对方才的事情绝口不提。
有些事情可以让步,但是有些不行,他叶见也是堂堂八尺男儿,哪里受得了被人当做需要心呵护着的女子。
况且厉敢天这疯了一样往前冲的性子也需要改改。
叶见瞥见厉敢天肩头的一抹血色,狠狠心不去看。
……
雷世苍看看叶见与厉敢天那边的动静,声问韶斩:“阿斩,你不去劝劝吗?”
韶斩随意斩开眼前的蛛丝,无所谓道:“本来就是厉敢天这子做错了,让他自己想明白,有什么好劝的。叶子要不是瞎了眼看上了厉敢天,想当我弟媳的可以遍布整个江湖。”
雷世苍看着韶斩骄傲地扬起精致的下巴,莫名想起了猫儿,他勉强移开视线,将想要摸摸她脑袋的欲|望压下去。
“把叶见当女子,确实是不太好……”
雷世苍深吸一口气,思绪恢复正常,突然发现韶斩得确实没错,叶见的桃花运旺得吓人,虽然他本身长得好,但是比他长得更好的也不是没有,偏偏对他心生仰慕的几近遍布了半个江湖的辈。
韶斩手中的金环大刀挽了个漂亮的金色刀花,道:“况且啊,就算是女子就该被保护得严严实实什么都不做吗?难道女子就合该当个漂亮摆件?洛洛弟弟这叫……大男子主义。”
雷世苍连忙道:“我没有这样想。”
韶斩弯起了金色的眸子,比她手中的长刀还要明亮上几分,“谅你也不敢。”
雷世苍悄悄松了一口气,一回头却正巧看见洛书笑眯眯地悄悄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当即一眼瞪回去,又没绷住笑了出来。
这样很好。
雷世苍看着韶斩明亮的眼睛,觉得她合该就应该是这样自由而明亮的,若是当真被束缚在笼中不得展翅,那未免也太残忍了。
宁恒看着韶斩与雷世苍的互动,就像是和善的长辈看着晚辈,带着纵容与宠溺,“这些孩子都很好。”
洛书随手斩断一缕藤蔓,笑嘻嘻地揽住宁恒的脖子,“怎么着老宁,春分还没到就想着春天了?”
宁恒听不懂洛书在什么,但意思也能猜个大概,哭笑不得地赶着洛书,“去去,洛兄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洛书双手一摊,故作无奈道:“还能想什么,我这么大年纪了,当然是想这个年纪老人该做的事情,拉拉红线啊,找找姻缘啊。”
宁恒看着洛书的脸,嘴角一抽,刚想提醒一下空门大开的洛书,就见二零八八手握长剑,悄无声息地斩断了扑向洛书的蝎子。
宁恒:……
宁恒把洛书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心累道:“和你们在一起怎么觉得这么饱。”
洛书挥剑刺穿一只老鼠,心下稍安。
看来老宁确实已经走出来了。
虽然江湖儿女终生不婚的不在少数,他洛书也没必要逼着宁恒找一个长相厮守的人,只不过他担心冉苍给宁恒留下了什么心里阴影。
他可以终身不婚,但是洛书不想他因为一个渣滓而错过往后的姻缘。
洛书心情颇好地将长剑刺出了朵朵剑花,如同在昏暗的山洞里落下了一片银河。
“哎,老宁,这里的血虫你也想到了什么吧?”
宁恒原本还被洛书的剑花勾得好胜心大起,听洛书这样一问,也跟着严肃了神情,道:“你也想到了?”
“血虫嘛,这种东西完全不适应穹国的气候,本就不应该存在于穹国。”洛书隔着帕子抓住一只血虫,微微运功,温度上升,血虫顷刻化为一摊血水。
“老宁,这东西五十多年前你见过没?”洛书问道。
宁恒点了点头,沉声道:“殷国。”
当年穹国的危机。
先帝荒诞,沉溺于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不知民间劳苦,怨声载道,不顾外有强敌,强征税,百姓贫弱,民间怨声四起。
殷国为首,外敌步步紧逼,先帝一昧退让,百姓流离失所,前线拨款拨粮经由层层官员,一缩再缩,到了前线的军粮,一个袋子里竟然有半袋子沙土,荒诞可笑至极。
后来冉苍继位,武林支援,重收穹国江山,更一鼓作气,吞并了殷国的部分国土,本欲一鼓作气将殷国吞下,却不料在血虫上吃了一个大亏。
这些贪婪的虫,在苏醒后会吞噬周围的所有东西,前线的士兵被吞食了兵刃铠甲也就罢了,有些夜间不查,被血虫钻入七窍,生生吃光了脑浆肺腑,面上如常,早日被同袍推动叫起床,却见血虫从七窍四散爬出,分外可怖。
有幸的是,这种虫子对温度要求极高,在穹国完全无法生存,免了穹国面对这些虫的危机。
洛书摸了摸下巴,眯起了眼睛,笑着道:“明明是施己教动的手,里面却出现了与敌国有关的血虫,真是有趣。”
“血虫生僻,这次进幽冥墓的大多是各派的新生一代,可没有多少当年的老人。”
宁恒深吸一口气,“没错,当年参战的都是老人,如今进这幽冥墓已经用不着他们进来了。能出这是血虫的,也只有学识颇广的散客,与家族曾参与过当年大战的子弟。”
那么这些年轻人,面对莫名渗出的血迹,面对如影随形的血迹,面对无处不在的虫,面对能吞食一切的虫——恐慌会极大地削弱他们的判断能力,让他们陷入更大的危险。
洛书冷笑一声,“好算计。”
子车痕皱眉问道:“师父,施己教是殷国的人?”
洛书摇头,“只是有这个猜测,还不是很确定。”
但是这可能性的程度高达八成。
若只是想要称霸武林,怎么会对孩子下手,怎么会毁坏穹国未来的根基?这种竭泽而渔的手段,根本就是不将人当人。
但是之前已经知晓的施己教中人,有不少都是江湖中人,都是中原人,这些人又为什么要为殷国敌对穹国呢?
洛书垂了眸子,总觉得有什么就在眼前,马上就要看得清。
“到了。”
不知是谁声音激动,轻声喊看出来。
洛书抬起头,看见了山洞口。
同时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听见了夹杂着虫鸣的,人的嘶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