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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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马叔受了什么刺激?”严恪己问。

    “跟我外公闹翻了。与其他并不想让我去国外,应该是不想让我过着被外公掌控的日子——像我妈妈那样。”关藏躺在床上,耳朵贴着他的胸腔,听他的心跳声。

    “我可不跟你私奔,甭想让我不明不白地处对象!”他恶狠狠地,“老子跟谁好就得正大光明,你他妈不解决好了别找我了,拿钱!”

    关藏嘿嘿地笑,搂着他的腰:“我知道。我也不可能留下马叔去面对我外公。”

    “你对马叔是真爱。”

    关藏因此而停顿了半晌:“其实我偶尔有点怨恨他。”

    “为啥?监控你?”

    “不,”关藏摇摇头,“我怨他为什么他没有鼓起勇气追求我妈妈。”

    完电话之后,马千家一直沉默,庄百心并不催促,等着他开口。与上一次见面相比,马千家似乎老了,白发更多了。满面疲惫,眉头紧锁,胡子拉碴,像一个退休后的老干部,远离单位,同家人不合,孤独愤懑与忧愁充满全身,然而他的忧愁和他一样,无人问津。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跟关达没有一丝联系,我只是,只是关藏的——长辈。”马千家有些醉,“长辈”二字令他醉意更深。

    “那就关老师,如果你觉得我对他有误解。”庄百心道。接到马千家电话的时候她饭刚吃了一半,着急忙慌地就出来了。在炖菜馆要了个包间,马千家车来的,啥都没吃就一口一口喝酒。

    “你对关藏了解多少?”马千家反问道。

    “不多,除了之前的杀人犯事件,还有他高中时代被女同学起诉‘杀人未遂’,后来又撤诉,和解——他的母亲和外婆,都患有精神疾病,虽然关静园一直否认。”

    “所以你觉得这是一个心理变态的富家子,被家庭背景掩盖罪行的故事?”

    “我有这样的猜测。”

    马千家笑了,笑得浑身发颤,一边笑一边摇头,笑完了看着庄百心:“关藏很正常,他唯一的罪,就是生在关家,让你们这些人都觉得他不正常,也不该正常。”

    庄百心没做声,想到了父亲老庄刚才在饭桌上的一句话:“你的这种人眼里,世界上就只有两种人——可利用的,可牺牲的。没有中间地带。”

    “我没法给你想听的大消息、大内幕,你就当我讲个故事吧。两个父亲,两个母亲,和两个孩子的故事。”马千家一口菜没吃,光喝酒,“只是故事,比不上娱乐八卦好玩,也比不上政经新闻重大。你想听就听,想信就信,不勉强。”

    庄百心也倒了一杯酒,喝下去,辣得嗓子疼,胃里热。

    “谁活着不是个故事。”

    马千家一通电话,倒把关藏给叫回去了。把车搁在当地,严恪己换了男装,俩人坐汽车,中间又住了一宿玩了一天,三天才到。关藏去找马千家,严恪己直接回宿舍,看见灵灵正哭哭啼啼地收拾东西。

    “美美我不住了,你再晚回来就看不着我了!”

    “干啥啊奶妹,”他从行李里头掏出个镶满海螺的相框和一串项链,耳环,“别哭,有啥事儿不能好好?”

    灵灵把下巴一抬,一边哭一边喊:“你问他去!你问他去!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谁又不是找不着对象了!追我的人可多了!有钱好看的不知道有多少!”扯着嗓子,也不知道朝谁喊。

    他不知道咋回事,找金祥去问。金祥可逮着人听了,给他讲得声情并茂,到底也就一句话:豪和灵灵被香香姐棒鸳鸯。豪追了老长时间,总算是动了芳心,刚要正式开始处对象,香香姐干脆来了一句:“不行。你得找个真的姑娘。”

    “真姑娘”,灵灵一听这仨字儿,当场就眼圈儿一红,脸子一甩,回屋收拾东西。

    豪倔,不干,非要灵灵不可,不让她走。拖了两天,香香姐把他车钥匙收回来了,找新司机,要把他送到外地去上技校,灵灵干脆找了别的房子,不住了。

    “我本来也不喜欢他,拼命追我我才答应的!我不是真姑娘,有人还不是个假老爷们儿了?!”灵灵受不起这屈辱,决定跟豪老死不相往来。

    他摸到香香姐屋里去,先把风铃给挂上。屋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空气有柠檬清新剂的味道,墙上挂着跟哥嫂的全家福。香香姐坐床上,没化妆,穿着睡衣,面无表情,看他来了把眼睛一翻:“不行就是不行。”

    他嘻嘻一笑,拉个凳子往跟前一坐,把一袋砂糖橘开,剥了一个塞香香姐手里:“我可不掺和别人搞对象,这玩意儿自己不争取,别人有啥招儿。我吧,我就是来问问姐,为啥呢?”

    “没有为啥的。我早就想好了,过两年给他盘个店面,自己干点啥都行,他爹妈留给他的房子,我将来给他装修,要不就卖了添钱换新的。”香香姐把桔子塞嘴里,“以后不让他跟剧团有瓜葛了。”

    他仔细地剥桔子瓣儿上的脉络:“那他也是你侄子啊,还能一点瓜葛没有了?”

    香香姐目光闪动,停了半晌道:“我就这样儿了,豪不行。他以后得找个正正经经的真姑娘,生孩子,不能走这条道儿。我得对他爹妈有交代。”

    “他本来也没走这条道儿啊,豪那不正经大伙子吗?灵灵……就不能生孩儿呗。姐,咱们自己都这样,那咋还不理解理解呢?”

    “就是理解才不行!”香香姐一吼,男人的音调突然出来了。桔子在嘴里还没嚼完,蹦出汁液来,又似乎带着哭腔,有种女人的错觉。“这条道儿,我一点也不让他碰!”

    他突然怔住了。把桔子一瓣瓣放嘴里嚼,当水果糖似的嚼。

    “当年我爹妈不认我,我哥嫂供我吃穿,他俩不在了,豪我就当儿子养。我死后除了剧团家产都是豪的,不能对不起他爹妈。”

    “那我知道了,姐。”他握一握香香姐的胖手,那始终还是一双男人的手。“你别跟豪整不愉快了,再咋地也是一家人,好好呗。”

    香香姐抹了一下眼睛,没看他,“这个事儿没得商量,你跟灵灵,怪我就怪我,不是光看不起她,大家都一样。乐乐那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寻思他跟豪我就同意呢?谁都不行。”

    他默默地点点头,回屋帮灵灵收拾行李。东西也不多,几个蛇皮口袋,个出租都能装走。

    “你搬哪儿去?”

    灵灵折衣服,“女子公寓又不是就这一个。”

    “听过了吗?乱不乱呐?”

    灵灵一声哼笑:“好像这里不乱似的,男女都不分!大不了我再给人出来呗。我就不信了,天大地大还容不下我了?”

    “钱够吗?”

    “够,我换工作了。”

    他瞅了一眼装了一大包的指甲油和美甲用品,“咋,美甲不干了啊,不学得挺好的吗?”

    “那又挣不多,自己开店也没本金。有客人给我介绍工作了——”她突然得意地一笑,“酒店大堂接待!穿白衬衫,西装裙,高跟鞋,还培训仪态呢,过了试用期就能包吃住,一个月底薪一千八,奖金加提成!最多一个月能挣四千呢!”

    “酒店招待可不好干,开房的啥人都有。”

    灵灵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美美,你是不是也瞧不上我?”他没话呢,灵灵高声质问:“剧团不爱干,美甲也不爱干,你是不是觉得我干啥都不行?我就是想当个白领不行吗?有机会我就要抓住,你看着,我一定很快挣钱做手术!当个真女人给你们看看!”

    他也没生气,低下头继续收拾:“到时候给你一套特别好看的内衣,日本品牌可爱,老好看了。”灵灵扁扁嘴,哭了,一下子把他抱住了。

    “美美,你抱抱我呗。”

    他拢住怀里的纤细肩膀,抱住了抽泣的姑娘。灵灵捉住了他的手,捏了捏,抬脸问道:“美美,你当我是女孩吗?”

    “你一直就是女孩啊。”

    “那你今天能当一下男人吗?”

    严恪己笑了,“我本来就是男的,我喜欢我的jj,又不想变性。”

    “那你能……摸摸我吗?”她咬着嘴唇,泪眼朦胧,满面通红,“像男人摸女人那样?”

    他愣住了,灵灵鼓起勇气把他的手送进自己衣服里面,往上摸。他手底下碰到温热呼吸的皮肤,和疑似胸罩的花边,被烫着了似的抽了出来,把灵灵推开了一步。

    灵灵噗噜噗噜地掉眼泪,蹲在地上哭。

    他挠挠后颈,“那个吧……这事儿你得让喜欢的男孩子,就,你对象——”灵灵站起来,猛地推了他一把,瞪着他。严恪己眨巴眨巴眼睛,就看灵灵抹了一把眼泪,飞快地装包。“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念想了。”

    他送灵灵上出租车,灵灵不让他跟到新地方去,关门前声地道:“我就喜欢过你一个。”目送灵灵远去,他一个人上楼,豪从楼底下冲上来,不知道干啥去了,手里拎个纸袋,跑得浑身是汗。

    “美、美美姐,灵灵在呢?”

    “搬走了。”

    豪冲进屋里去看,转回头找香香姐。不知道了啥,香香姐扇了他一耳光,喊:“你他妈的,对得起你爹妈吗?!”金祥把脑袋从门里探出来,侧耳听,跟他挤眉弄眼。

    他把门关上了。

    关藏没找到马千家,擅自开了门,空无一人。桌上有吃剩的手撕烧鸡,半瓶酒,垃圾桶里只有庄百心的名片。

    马千家眼睛睁开了,脑子迷迷糊糊地,身边有人来来回回,什么他也听不清楚,耳朵里面乱哄哄,偶尔能听见仪器嘀嘀作响。

    他回了家,又去干了什么,忘了。

    头一阵痛,他又把眼睛闭上了,要再睡会儿,刚才好像梦见关乐花了。

    “马叔,你来晚了。”十三岁的关藏对马千家,马千家没问“什么晚了”,只是垂下了眼睛,“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