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7 第七十九章
浓烈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白净的面庞,眼皮被炙烤得灼热,纤浓的长睫微微颤动,纪圆睁开眼,漆眸呆滞了片刻,身体深处的疼痛感随即而来,脑子逐渐清醒。
一只柔软的贴了贴她的额头,她试着动了动身体,那双扶着她坐起来,纪圆看清了面前的人,“扶枝?”
扶枝指竖在唇瓣,示意她声话。
纪圆环顾四周,极为简陋的木屋里,或躺或坐了十来个容貌精致的女子。她们明亮清澈的的眸子齐齐望过来,其中饱含了无限的情绪,或惊惧,或哀愁,或无助。
屋外有海浪拍打堤岸和海鸥的鸣叫声,证明她们并没有离开海边太远,看屋内情形也不像是被营救后的样子,联想到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只大章鱼,纪圆猜测,她们极有可能被抓到了异界。
她试着动用灵力打开腕的玉镯,果然是一丝反应也没有。
扶枝靠过来,往她里塞了把珍珠,“你醒了就好,这是我刚刚哭出来的,你拿好。”
里的珍珠个个饱满硕大,在阳光下泛着温润莹白的光,只是纪圆不明白这种时候要珍珠有什么用。
扶枝声在她耳边话:“我刚刚听见抓我们进来的家伙,要把我们献给什么什么王的,我担心他们如果发现你不是鲛人会对你不利,你拿着珍珠,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也能挡一下。”
纪圆感激看她一眼,把珍珠揣进袖子里正要话,屋外忽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几只奇形怪状的虾兵打开门一拥而入将她们押出去。
纪圆和扶枝互相搀扶依偎在一起,被推攘着走到阳光下,穿过一片红刺林,站在沙地上等待那些握着长矛尖枪的海鲜将她们像货物一样分装马车。
通过周围零散的对话,纪圆大概明白,异界海族把这些貌美的鲛女抢来,是为了献给附近几个不同的种族势力,什么狼王虎王豹王啥的。
既然送礼,必有所求,看来之前扶枝所异界内战确系事实。
只是内战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自相残杀呢,非得祸祸修界一通。
纪圆愤愤,傻清一定急坏了,在内心祈祷他不要那么冲动又杀过来救人,虽然她知道这样的期望根本无用。
纪圆从前对异界了解不多,只当这些家伙都是野蛮残忍,茹毛饮血的凶兽。但刚才一路过来,训练有素的军队,停靠在海边的大船,沿海修建的军事营地告诉她,异界并不是想象的那么落后。
这些海鲜智商还挺高的。
十一个鲛人,包括纪圆,两两分组,即将被押往不同的地方。
这些马都比修界生得高大,四肢修长,身躯健硕强壮。不止是马,这里所有的生物都长得极大,就连刚才押送他们过来的虾兵身量都比她高,只是肉质看起来有点老,纪圆不太喜欢。
她心态还算不错,只能还活着,总有会。
两个虾兵赶着她们上车,扶枝先跳上去拉她,这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低沉沙哑的男声,“站住。”
头顶是灼热灿烂的阳光,耳畔是海风吹拂得凌乱的长发,那声音却瞬间将她拉到了阴暗寒冷的水底,那种黏腻湿滑的恶感又来了。
纪圆把悄悄伸到了扶枝脚边,扶枝不动声色踩上去用力碾了一下,纪圆面色顿时扭曲。
两根湿滑的触随即缠上她的脖颈,托着她的下巴将她脸扭过去,她眸中泪水盈盈,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垂着眼帘不敢直视。
什么东西掉在了沙上,旁边虾兵好奇咦了一声,弯腰捡起来,“指挥使,是珍珠!”
纪圆被迫抬起头与面前的家伙直视,出乎意料的,这不是一个长了人身章鱼脑袋的怪物。
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狭长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和薄如刀削的唇,倒是意外的俊美。
“啊——”马车上的扶枝尖叫一声摔倒在车前的木板上,她惊恐瞪大了眼睛,指着那个俊美的男人,“你,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
那张脸五官几乎与她的弟弟同出一辙,但弟弟不会这样阴森的笑,袖子里也不会长出带着吸盘的黏滑触,不会用触缠住女人脆弱的脖颈。
被虾兵称作指挥使的男人微微眯着眼睛,大概是不习惯用这张人类的脸笑,笑得极为阴森扭曲。
男人视线越过纪圆看向摔倒在马车上的扶枝,唇瓣开启,吐出几个生涩的字眼,“吃,掉了,呀。”
触松开,纪圆呼吸恢复了自由,男人招,示意可以出发。
纪圆被虾兵提着后领扔到了马车上,为防止逃跑,马车内部装了铁笼,人一扔进去外面就落了锁。
扶枝搀着纪圆坐起来,眼里噙着一汪泪,要掉不掉,纪圆心疼摸摸她的脑袋,“别难过,等许镜清来了我让他把这些坏蛋全砍死。”
扶枝扑到他怀里大哭,纪圆逗她,“你刚刚踩得好用力,我的指甲盖都肿起来了。”
“啊?”扶枝泪眼婆娑抬起头看她,抓了她的来看,左食指指甲盖果然已经淤青了。
“呜呜,对不起。”扶枝又挤出来两颗眼泪,纪圆把落在裙褶里的珍珠捡起来,“那就用这个补偿我吧。”
纪圆轻轻顺着她的脊背安抚,扶枝哭了还一会儿才抬起头,纪圆照例把珍珠收起来。
她背贴了贴脸颊抹尽泪痕,怂着肩膀坐在一边,想到弟弟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
余下被抓来的鲛人里没有她的家人,想必父亲早已经将大部分的鲛人转移了,不然不会只抓这么几个。二十弟跟她关系最是亲密,一定是为了救她才会被那只章鱼吃掉的。
纪圆按了按她的肩,“振作一点,我们得活着。”她伸撩开车帘往外看,马车在土路上奔驰,两边是茂密的树林,看了看太阳的方向,确实是在往北边去。
纪圆悄悄挪过去,心白色的根须攀附上冰冷的铁笼时却呲啦一声冒起白烟,她疼得一下缩回。
这铁笼不同寻常,触碰不得,怪不得只派两个虾兵押送,是笃定她们无法逃跑。
纪圆讪讪坐回去,向扶枝耸耸肩,语气故作轻快:“暂时没办法咯。”
扶枝不死心,要贴上去,纪圆没拦住她,她果然也被烫得尖叫一声,纪圆没忍住笑,扶枝嗔怪打了她一下,“你好坏!”
纪圆好无辜,“你都看见了还自己贴上去,你好笨。”
两个虾兵听见动静长矛调开外面的帘子,探进半个虾脑壳狠狠威胁:“都,都,给我老老老,老实点!”
纪圆抬眼看他,没话,这虾兵身上穿的明显就是羽林军的暗银甲,非常不合身,大垮垮挂在身上,显得他虾身极为瘦弱。
到底是妖兽,学人家羽林军的称谓不算,还扒拉人家衣服穿,不伦不类,没有自己独特的审美,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抢。
扶枝嘟了嘟嘴,悄悄缩到纪圆身后,前面传来动静,那虾兵便放下帘子走了。
马车停了下来,纪圆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到了几声嗷呜嗷呜的狗叫,又听见尖细的吱吱声,两方交涉一番,很快两只尖耳朵的灰狼拉开帘子上下打量她们。
四只幽绿的狼眼可比豆子大的虾眼看起来骇人多了,扶枝吓得整个都藏到了纪圆身后。
其中一个狼兵汪汪汪狂吠几声,见她们没反应,又捏捏嗓子发出蹩脚的人言,“那,那谁谁,把头露出乃。”
纪圆胳膊肘捅了捅扶枝,她才心翼翼从纪圆肩膀后露出半张脸,狼兵验过人,放下帘子本地话嗷呜嗷呜沟通半天,马车又跑起来。
外面的两只灰狼极为兴奋,一路嗷呜个没完,纪圆猜测是那个‘北狼王’派来接应的。
扶枝开始紧张,可没有灵气,墟鼎里再多的法宝也拿不出来,她摸到脚腕上的金环,连护身的法阵也停止运转了。
扶枝抓着她的袖子声哭出来:“怎么办啊姐姐,呜呜呜,我不想被狼吃掉,呜呜”
两颗珍珠又掉在她裙褶里,纪圆低头收进袖子里,好家伙,公主再多哭两次,整个太初一年的税务和开支都有了。
纪圆微叹,“我的傻公主,美人当然不是用来吃的。”
扶枝止住眼泪,“那他抓我们干什么?不是吃生鱼片吗?”
什么?生鱼片,亏她想得出来。
纪圆握住了她的,“看好。”绿色的藤蔓和根须自她指尖心生长,不过瞬息扶枝臂整个都缠绕包裹。
纪圆声:“到时候我们俩一起上,你去魅惑那个大色狼,我就用藤条捆住他,把他弄死,我们再找会逃跑。”
扶枝惊诧:“没有灵力,你是怎么做到的?”
纪圆收回整理袖口,“这大概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耗费的不是灵气,因为有真实的触觉和痛觉,但用多了也会觉得累。”损耗的话,也是极痛的。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扶枝乖巧地点头,顿时安心不少。
扶枝偷眼打量她,明明人看起来比她还柔弱几分,可从始至终都是那么冷静淡然,逗她笑,安抚她,保护她,真是个善良温柔又勇敢的姐姐。
软绵绵的身子贴上来,两条臂缠上了她的腰,纪圆脖子往后仰了仰看着依偎在怀里的公主,“你干嘛呢?”
扶枝眨巴着大眼告白,“姐姐,遇见你,真好。”
纪圆哭笑不得,“好吧。”
扶枝:“我嫁到平常界就可以天天看到你了吗?”
纪圆:“好家伙,你赶紧嫁,你这样的哭包我举双双脚欢迎。”
扶枝幸福蹭胸,“我把所有的珍珠都给姐姐!!”
所有的珍珠啊,虽然人家其实是个妹妹,但看在珍珠的份上,姐姐就姐姐吧。
太初仙门的骨干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海成东界,投入了积极的救援工作中,叹仙盟同时从相邻两界调配兵马支援。
傻清被楚音灌了很多**药,让他暂时没办法醒来,先养好伤再作图谋,不然这里没人能拦得住他。
救人固然要紧,但不能再添伤亡。
这日傍晚众人在房中议事,没有外人在场,大家没有隐瞒敞开话。
白照南将纪圆的本命心灯带来了,莲花状的底座上悬浮着一簇指粗的火苗,火苗状态很好,证明她没有受伤,没有遭受虐待,身体也健康。
有这簇火苗证明她的生命安全,众人心中稍安,但仍是不敢放松警惕,必须尽快想到对策。
在场的人,只有九、呱呱和风少丞有在异界生活过的经历,九没了记忆,就只剩呱呱是土著了,呱呱的建议是他带着九先去异界。
呱呱在纸上画出了异界主要的势力分布图,同他们分析:“掳走掌门的是海族,因为在水中,女王平素并不怎么重视,许是因为冷落才生了异心。”
“赤狐一族是殿下父族,完整忠诚归属陛下,如果我带着殿下回到赤狐一族的话,或许可以动他们进谏女王,收服海族,救出掌门和鲛人们。”
一直以来,都是异界侵犯修界领土,修界一味防守。当然也不是没想过将他们斩草除根,但异界没有灵气,妖兽体型庞大凶猛,打仗根本就是出力不讨好。
寻常的救援计划到了异界统统作废,加之水下作战不便,叹仙盟也未必会为了几个人派兵攻打异界,想指望他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事只能自己想办法。
白照南当即决定:“就按呱呱的做,风少丞也去,出了什么事也有个能打的。”
楚音举,“我也去,我是医修,如果他们受伤,能多个人照应。”
风少丞悄悄转头看她,楚音回以一个平静的眼神。
白照南思量片刻,觉得有理,“可以,等大师兄醒来你们再一道,不然他一个人肯定是要闯祸的,你得看着他。”
楚音不确定能不能看住许镜清,但这样确实是最好的安排了,许镜清的伤还需要她的救治,在他伤好之前,不能让他醒来。
同时押送纪圆和扶枝的马车抵达了北狼王的地盘。
海族献上的鲛族美人,自有人将她们带下去沐浴梳洗。
纪圆鲛绡法衣认主,几个狼族侍女愣是扒了半天没扒下来,菜刀匕首什么的都找来了还是割不破,只能将她连人带衣按到大池子里搓洗。
纪圆被她们扯得头皮都快要撕裂,抱着脑袋拯救可怜的头发,“我的好姐姐们,我自己来吧”
为首的女官打扮的狼女叉腰不屑:“传闻你们修界女人不是最重视贞操的吗,你怎么这么主动?你心里憋的什么坏主意?”
不愧是当官的,人话得很流利,还知道‘贞操’。
纪圆无力辩驳,只能认了,“能侍奉狼王,是我的荣幸。”
狼女官嗤笑轻蔑,“修界女人,果然都是荡妇。”
纪圆:
旁边的扶枝不太高兴,用力拍了一下水面,“你胡八道什么?”
纪圆往下压了压,示意她稍安勿躁,扭头对狼女官:“何止啊,我们俩姐妹,更是擅长一种绝技,俗称‘双飞’,三人腰间系彩带,在半空飘来荡去,其乐无穷,所以待会还劳烦狼姐姐将我姐妹二人一起送入。能伺候大王舒爽,狼姐姐想必也能得到嘉奖。”
狼女官长长的嘴筒子皱了皱,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那不应该叫三飞吗?”
沐浴梳洗后,纪圆和扶枝被狼女官领着去了大殿。
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鲛族美人,狼王专门在门口挖了一个大池子,池子边还放了火圈、蹴鞠,套环等,纪圆和扶枝一路过来,隐隐觉得不对劲。
池子两边坐满了深灰色皮毛的狼人,里里外外摞了三四层,正中的王座上坐了一只身形极为高大壮硕的狼人,长嘴尖牙,穿一身工艺略显粗糙的铁甲。
纪圆和扶枝在池边站定,迟疑地对视一眼,座上狼王招招,“开始吧。”
开始什么?
怎么跟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呢?
扶枝惊疑不定地四望,纪圆看着地上的蹴鞠套环陷入沉思,她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狼女官上前禀奏,用本地话嗷呜嗷呜跟狼王交流,很快有人扛着木头在池子上方叮叮当当搭建了一个木架,架上挂三条彩绸,果然是纪圆所的‘三飞’。
扶枝脸都气红了,“这帮狼人,简直不知廉耻,难道让我们在这里做那事?这么多人待会我们怎么跑得掉啊?”
等了这么久,狼王显然耐心耗尽,架子搭好之后催促他们快些开始,纪圆也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附耳跟扶枝声叮嘱了几句,扬抓住彩绸荡到了水池上方。
扶枝呆愣了一会儿,身后狼女官将她一把推到了水里,鲛人入水双腿自然化尾,宽大的尾鳍拍在水面,岸边狼群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
陆上的狼人何时见过这样稀奇的东西啊,半截是人,半截是鱼,那鱼尾浑身鳞片在太阳下闪着七彩的光,布灵布灵的,好好看哦。
扶枝在水下打了两个滚,狼人们又是两声惊呼,扶枝跃出水面,狼人们开始嗷呜嗷呜叫唤。
扶枝好像也明白了。
纪圆抓着彩绸荡到岸边,捡起地上的蹴鞠往半空一丢,扶枝跃出水面脑袋向上一顶,蹴鞠又回到了纪圆中,狼群爆发喝彩。
顶球,钻套圈,跳水,纪圆和扶枝默契配合,为狼人们带来了精彩的表演,直到扶枝累得趴在岸边吐舌头,狼王才起身鼓掌喝彩,宣布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
狼女官带着她们下去休息,为了饲养这只精贵的鲛人,还特地准备了新鲜的活鱼。
扶枝面露难色,“我,还是比较喜欢吃熟的”
谁能想到呢,一语成谶,纪圆真成了‘’,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在水面上攀着彩绸荡来荡去,不亦乐乎,还有几百只狼人在旁围观。
狼王显然对柔弱的修界女人和大鱼没有兴趣,除了偶尔安排她们宴会上表演助兴,平时都不怎么搭理。
空闲的时候,纪圆和扶枝会在附近散步,狼人对她们并不过多防备,她们更像狼王养的两只宠物。
狼人身形多高大健硕,奔跑速度很快,就算侥幸逃跑,也一定会被抓住,而逃跑一次被抓住之后,可能就不会再这么友善对待她们了。
再,逃能逃到哪里去呢,异界这么大,谁知道封魔印在哪个方向,逃走之后会不会遇见其他妖兽,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都是未知。
纪圆的建议是,苟住,吃饱喝好,等待时。
自纪圆和扶枝来到后,几乎每晚都要在水池表演,一连有三天没被传唤表演,纪圆暗中观察后发现,狼族似乎出现了一点的状况。
新出生的狼体型相较从前了三倍,每到夜间啼哭不止,无论如何悉心的喂养,也无法缓解这种情况,每天都有狼死去。
与此同时,与附近几个种族派出去造反的军队连连战败,因为医疗条件有限,负伤的狼人得不到很好的救治,成年狼人也在逐步的减少。
狼王毛都快愁没了,不得不宣布退出造反大军,休养生息,决定把海族送来的鲛人还回去,传信让海族派人来接。
但一直没有等到,派狼出去打听,发现海滩边堆积了大量的死鱼烂虾,一只活的海族都看不见。
有狼分析,大概是水源出了问题,导致新出生的狼患病,成狼重伤无法痊愈,而更依赖水源生存的海族才会遭遇前所未有的灭种威胁。
整个狼族气氛低迷,连月圆之夜也没有传唤纪圆和扶枝表演,纪圆趴在门缝里观察,“又死了几只狼。”
扶枝蹲在她身边,“既然是水源问题,我们俩为什么没事呢?”
纪圆:“因为我俩不是妖兽?”
扶枝:“可以跑了吧?我担心再待下去,他们看我俩啥事没有,生气,把我们吃了泄愤。”
纪圆:“有道理,今晚就跑。”
夜间狼人们都睡下之后,纪圆和扶枝悄悄爬起来。
屋子没有窗户,看守她们的狼女官就住在外面的房间,想逃跑必须得先搞定她。
狼女夜里从来不睡觉,端个板凳坐在大门口守着。纪圆指着狼女背影打语加口型,“我没杀过人,不敢!”
扶枝打语加口型,“它不是人!”
纪圆打语加口型,“我不敢。”
这位女官虽然对她们那种‘放荡’的行为多有不屑,但平日里也并未多为难,怎么处理她是个问题。
扶枝环顾四周,在床边找到了狼女的武器——大铁锤。
扶枝想用铁锤把狼女砸晕,却发现那铁锤沉重无比,她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也没撼动分毫。
纪圆推开她,用藤蔓缠住,轻轻松松就举起了。
扶枝无声笑了一下,给她竖起大拇指,两个人悄悄摸过去,正要举起铁锤砸下时,却听见一阵极细微的鼾声。
纪圆藤蔓半举着铁锤,大着胆子伸头看了一眼,狼女闭着眼睛睡觉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忍住笑,纪圆将铁锤放下,用藤蔓轻轻拉开门栓,缓慢将门推开,却迎面一个大火球砸了过来。
纪圆就地一个翻滚抱着扶枝躲开,火球直直冲狼女砸去,来不及反应,铺天盖地的火球流星般砸落,火焰腾地燃起。
营地大乱,狼女翻身起来还以为是她们放的火,提着铁锤就来追,纪圆和扶枝拔腿就跑。
火球攻势之后,一种长着大翅膀的鸟人飞进了营地与狼人战在一处,鸟人会飞,爪子锋利,加之夜间突袭狼人毫无防备,很快大败。
东躲西藏的纪圆和扶枝也被鸟人抓住,将提鸡仔一样提着扔到了狼王平时议会的大殿。
相比外面的嘈杂,大殿里静得出奇,纪圆爬起来,发现身边还跪了一个人,抬起头一看,竟是被五花大绑的狼王。
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一夜将叛乱的狼王活捉跪在这里?
纪圆提起头看向前方,入眼的一双精巧红色绣鞋,顺着半透纱裙下修长的**看过去,是如瀑布般浓密乌黑的发,和一张绝美精致的脸。
女人翘着腿靠在王座上,素摇晃金色酒杯,眸中水光微漾,显然已有了三分醉意。
对上纪圆的视线,她歪头顿了顿,好奇咦了一声,“你是?”
这就是阿颜奴吗,纪圆目光仔细描摹她的脸庞,轻而易举从上面找到了与和傻清和九相似的地方。
纪圆一直以为阿奴颜是个苍老恶毒的巫婆形象,却不想她生得这样年轻貌美。
不上来是为什么,见到她的一瞬间,纪圆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因为她是傻清的生母吗?纪圆感觉不仅仅是这样,但究竟哪里熟悉,她又不上来。
殿外火光闪烁,将整个大殿都映照得明亮,狼王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遍地尸骸焦土,悬浮在半空的冶青鸟微微扇动着翅膀,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嘲笑。
阿奴颜只带了三千冶青鸟,从目卡雪山出发,沿着曲蓝河沿路清缴所有叛军,走到这里,已是尽头,东边的海族已经不战而败。
狼王土登巴知道阿奴颜有在修界生活过的经历,妄图套近乎,“土登巴任由陛下责罚,绝无二话,只希望能留得年轻一代的狼,修界有句老话,孩子是无辜的,希望看在狼族也曾效忠多年的份上”
“是吗?”阿奴颜打断了他,脚有节奏地轻点,“那你知道不知道,修界还有一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到这里,阿奴颜将杯中酒饮尽,有些兴奋地拍,“书读得多就是好,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你了,哈哈哈。”
她轻轻招,下面的鸟人将俘虏的狼人押到大殿外跪成一排,有男有女,有老有。
整个大殿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话声,轻悦,温柔,却残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吗?”
没人回答,殿外一只狼人被利落的斩首,纪圆在一瞬间别过了头,温热的血液还是无法避免溅到她脸上,她内心一阵恶寒,扶枝悄悄缩到了她身后,半个身子藏在夹角的阴影里。
阿奴颜将伸出去,身边侍从替她斟了半杯酒,她身子放松靠在座椅上,“我只是有半年没出门而已。”
话落,又一只狼人被斩下了头颅。
她有很多话,但孰对孰错其实根本不重要,无论阿奴颜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都不重要。
“背叛我,就得死。”
血在殿外流成了河,狼人被屠尽,狼王土登巴跪地一言不发,暴君喝得烂醉,躺在座椅上开始胡话,“安安,我困了。”
殿外一个老头踏着鲜血走进来,来到阿奴颜身边,将她中酒杯拿走,“陛下,回去了。”
阿奴颜迟钝地点点头,几个侍女把她搀下去,自有人将土登巴带下去处决。
纪圆和扶枝被一起押送回去,又经过了三天两夜的奔波,被安顿在一片红树林内的木屋里。
次日清晨,阿奴颜迫不及待召见了纪圆。
她穿着红纱裙躺在赤桐木树林边湖中的凉亭里,身下铺着柔软的白毛毯,边是美酒和切成块的水果拼盘。
树木倒映在湖中,入目一片焦灿的橘红,纪圆来到她身边,阿奴颜轻轻招,“坐。”
纪圆乖乖跪坐在旁,阿奴颜忽然拉住了她的,藤蔓便不受控制生长,爬满了她的臂,长出枝叶,开出粉色花。
纪圆惊诧,却不敢轻举妄动,阿奴颜将她拉过去深嗅一口,“好香。”
为什么藤蔓在她中会出现这样的变化,纪圆顿时充满戒备地紧绷了身体。
阿奴颜松开,那藤枝仍亲昵攀附着她,缠上她的乌发,在她发间盛开出一串串花后自行脱落断裂回到了纪圆身体中。
“为什么会这样?”纪圆摸着腕,一向擅于故作淡然的她这次显然被吓坏了。
阿奴颜掌抚上她的腹,“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纪圆不可置信,阿奴颜食指绕着发尾,温柔浅笑,“真可惜啊。”
纪圆还没从自己怀孕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下意识防备弹开,“可惜什么?”
阿奴颜对于女人总是宽容很多,面前的女孩似乎极为讨她喜欢,她不介意分享秘密。
“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阿奴颜努力伸出将她拽到身边坐下,甚至给她喂了一颗葡萄。
纪圆受宠若惊张开嘴,甜蜜滋味在口中蔓延仍无法卸去戒备,反倒让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纤长指戳了戳纪圆的心口,“你这里,有我一样东西。”
纪圆一惊一乍:“什么!”
阿奴颜被她那傻样逗笑:“我走的时候,作为回报,将半颗内丹藏在居住的木屋后的树林里。”
“半颗内丹!”纪圆人傻了,许镜清在后山境界里取来的珠子竟然是阿奴颜的内丹!
怪不得境界只有许镜清能打开,怪不得她的身体会出现那样的变化,她竟然吃了人家的内丹!
信息量太大,又是怀孕又是内丹的,纪圆脑子一时消化不过来,连阿奴颜将她拉到身边躺下都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她头贴着自己的肚子,像个慈祥的老父亲好奇睁着大眼,“怎么没动静呢?”
鬼使神差,纪圆回答:“月份还吧?”
“是吗?”阿奴颜咬着指,努力回想了一阵自己怀孕时候的样子,歪头问:“你喜欢孩吗?”
跟傻清真不愧是母子,连问题都是一字不差。
“喜欢吧。”如果是真的,只能生下来了,她是不介意多个孩子的。
回到最初的问题,纪圆急急追问,“所以为什么会可惜呢?”
阿奴颜又给她叉了一块西瓜,刚要喂到她嘴边又拿开飞快塞进自己嘴里,挺起腰板煞有其事:“不行!孕妇不能吃西瓜,性凉,以前安安告诉我的。”
纪圆现在整个人都是麻的,如果那颗珠子真是她的内丹,那她会把珠子取出来吗?那可是一尸两命啊,所以可惜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给婆婆求情的话,她会考虑放过自己吗?纪圆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你不用害怕,送出去的东西,我是不会拿出来的。其实我从来不亏钱他什么,我们是公平的交易,只是我卖了个关子,不想把内丹那么轻易交给他,所以随便扔到了树林里,因为生孩子实在是太遭罪了。”
她这漫不经心的语调,好像扔掉的只是一只鞋。
纪圆快哭了,“所以到底可惜什么。”求求你赶紧给个痛快话吧。
阿奴颜忽然正色,一挥,半空出现一面水镜,镜中场景是一个昏暗的房间,呱呱、九、风少丞和楚音都在,甚至还有傻清,傻清低头坐在一边拭着剑,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
纪圆挺直了背坐起,阿奴颜躺在软枕上,看着这些人在屋里商量着如何对付自己,“你真招人喜欢,你看,他们都是来救你的,可能还想杀掉我。”
纪圆麻木,“所以到底可惜什么。”
阿奴颜吃着果盘,突然委屈掉泪,“我救了你,他们还要杀我,又不是我让海族把你抓来的”一半脸色又一变,恶狠狠威胁,“到时候我先杀你,再自杀!带兵攻打修界,杀光全部修界人!!”
纪圆呆愣约有半刻,脑子迟缓地转动了两圈之后,扑上去抱住阿奴颜的腰,“母亲!我会保护你的!”
所以到底可惜什么!!
屋里的几个人商量怎么救人,殊不知赤狐一族的族长早就把他们的行踪上报了阿奴颜。
阿奴颜刚刚带兵清缴了造反的种族,妖兽们流的血几乎染红整个曲蓝河,这种时候谁还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生事,何况是一向效忠的赤狐。
几个修界少年认真商议对策、部署,却不过是她鼓掌间的玩物。
目前掌握的消息,是纪圆从海族离开之后被送往了狼族,狼族被阿奴颜剿灭之后,她自然是跟随阿奴颜回到了目卡雪山下的赤桐木林。
原本有两套计划,杀进狼族救人,或是打入赤狐一族借用阿奴颜的力量救人。谁也没想到,阿奴颜如此雷霆,几天时间就杀光了反叛军。
营救计划陷入瓶颈,众人闷闷不乐,赤狐一族似乎是得到了女王的命令,视他们如无物,一天三顿管饱,对其行动不多干涉。
傻清难得听话,一路上都乖乖听从指挥和调遣,空闲的时候不是抱着纪圆的心灯看,就是抱着从谢灵砚那里借来的飞泉剑擦。
纪圆不在身边,没人能融入他的世界,他成了一个沉闷的傻子。
幸好还有九陪着他,可九也十分迷茫,为什么这里的狐狸都叫他殿下,却隐隐有点瞧不起他的样子?
夜间风少丞靠在屋外廊柱下抱剑守夜,楚音站在拐角处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来到他身边,将里的披风递过去,“夜里凉。”
风少丞点头接过,“多谢。”
两个人并肩坐在回廊下,这几天相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一路上,呱呱告诉了她很多事情,她大概知道他异界那五年的一些遭遇。
异界的天空似乎更低一些,月亮也更圆一些,沐在皎白月光下,谁也没有先开口话,无形中却已经生出一种默契。淤塞的心结,在人不知不觉时疏通。
在经历过一些事之后,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似当初那般浓烈热情,如今更像是夏日里涓涓流淌的溪,经历过冬季的严寒,坚冰融化,奔向新的旅途。
但这样的夜,总得些什么,风少丞犹豫几番,正要开口,一枚石子精准打在他脑门。
“谁!”风捂着额头跳起来。
很快又一枚石子打来,风少丞侧首避开,听见极细微的一声嗤笑。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是有人在引他出去。
风少丞拔剑就跳出去,楚音跟上,两个人被石子一路引导,来到一棵大树下。
一个老头揣在袖子里冲他们笑,不是风行还能谁。
风少丞警惕,“你又引我来做什么?”
风行咧嘴笑,看向旁边的楚音,“乖孙,这是孙媳妇吗?”
楚音不搭腔,风少丞错开一步挡住她,“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风行:“你们踏入异界的第一步开始,我就知道。”
如果风行知道,那阿奴颜肯定也知道,一系列串联起来,风少丞却想不明白了,“那为什么阿奴颜不来抓我们?她把纪圆怎么样了?”
风行为少年人的天真鼓掌,为少年人的天真叹息,“你们未免把异界想得太过简单,真当自己是活菩萨?蚂蚁是无法撼动大象的,大象不理睬,只是因为你们太过微不足道。”
风少丞拔剑,“老混蛋!你到底想什么!”
楚音轻轻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不要被激怒。
风行搓笑:“还是孙媳妇乖。”
楚音:“阿奴颜既然从狼族里救了纪圆,又知道我们在这儿,为什么迟迟没有动作,她在等什么?”
风行笑了笑,“等什么,我与陛下朝夕相处近五百年,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她。”
借着月光,楚音似乎看到他眼里有泪光在闪动,老头迅速背过身去,话的音调依旧平缓沉静,“来话长啊,长到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起。”
风少丞差点又要张嘴骂,楚音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可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下一句,风行转身将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符石递过来,“上次带你们去的那个山洞还记得吗?”
山洞里,有封魔印的本源,十二界每一处封魔印的本源。
风少丞在某个瞬间领悟了他的用意,风行:“希望你们能到雪山之巅去。”
将符石交给他,风行转身背着下了山。
风少丞握紧了中符石,看着老头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拉住楚音的开始往回跑,“快!去目卡雪山!”
风行回到赤桐木林深处的宫殿,远远便看见一个娇人影坐在殿前石阶上等候。
风行躬身行礼,“陛下,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阿奴颜托腮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头乌发在月光下竟是雪一般的白,她的面容依旧年轻,脸庞却苍白透薄得像一张纸。
“老头,你也要背叛我吗?”阿奴颜天真歪着脑袋。
风行毫不心虚,“风行不敢,哪怕是死,也必然跟陛下死在一起。”
阿奴颜问:“真的吗?你真的不会离开我,会跟我死在一起吗?”
风行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风行永远效忠陛下,陪伴陛下左右。”着走到她身边,扶着膝盖艰难坐下,有点不太好意思,“哈哈,风行老了,让陛下见笑了。”
阿奴颜并不介意,“我们一起看月亮吧。”
风行:“好。”
阿奴颜:“风行,我只有你了。”
风行:“风行不会离开陛下。”
五百年了,修界的月亮也是这样圆吗,其实哪里的月亮都一样,风行想。不知道在死后,月亮会不会把他的魂魄载回家,如果不载也没关系,其实哪里有一样。
早上纪圆尚在睡梦中,感觉鼻子痒痒的,睁开眼睛一看,阿奴颜正坐在她床边用羽毛挠她,扶枝已经被挠醒了,顶着一头乱发坐在床上。
纪圆惶恐,连忙坐起,“陛下。”
阿奴颜歪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怕我呢?我已经保证不会伤害你,我还帮你杀掉了那些抓你来的坏蛋。”
什么?纪圆差点问出声,明明你才是最坏的坏蛋。
扶枝很少听阿奴颜的‘光辉事迹’,倒是一点不怕她,“对啊,女王陛下又温柔又漂亮。”
纪圆心中叹息,单纯的女孩总是容易被外表蛊惑,扶枝沦陷在阿奴颜的温柔陷阱,已经忘记那天是谁将整个狼族屠尽。
阿奴颜热情邀请了她们共进早餐,吃饭的时候纪圆一直心惊胆战,后来转念一想,她如果真想杀人,完全没必要在食物里下毒,也没必要向她们示好伪装。
她是异界的神,想杀掉谁都不需要自己动。
饭后阿奴颜带着她们在湖边散步,遇见了一位练剑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十三四岁大,一身白衣,身姿笔挺,剑势凌冽,裹挟奔雷之势。
纪圆也跟傻清学过一段时间的剑,那样的招式,绝不是一个少年人能拥有的,起码也要经过几百近千年锻造。
阿奴颜目光温柔看着湖边的少年,转头问纪圆:“眼熟吗?”
纪圆错愕,少年收招,长剑负在身后扭头看过来,她霎时如被闪电击中,“掌掌门!”
那双眸子,绝不是一双少年人的眸子,尽管他是那幅少年的身体,双眸却无法掩饰。人的经历都写在了眼睛里,那眼眸深处饱含沧桑和孤独,隐隐透几分无奈。
纪圆泪水不自觉盈满了眶,喃喃呼唤,“掌门”
少年没有回应,定定与她注视片刻,似乎是收到了某种讯号,转身一剑斩杀掉了距离他最近的冶青鸟护卫。
湖边风吹拂着赤桐木的火红的树叶,叶片哗哗作响。就在同一片草地,上演了同样的事,与傻清的释然不同,他几百年谋划,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
这场赌局,他赢了,阿奴颜用一颗完整的心重塑了他,他翻脸不认人,不带一点犹豫调转剑锋将周围潮水一般扑过来的妖兽屠尽,连个回眸都懒得给,提着滴血的剑杀出去。
阿奴颜站在木拱桥上,对今天的结局早有预料,那把剑挥出去的时候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纪圆第一次看到晏洲安用剑,几乎是眨眼,湖边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只剩一堆断肢残骸,血漫进湖水,分不清是哪一处更红。
胆的扶枝又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躲在纪圆身后揪着她的袖子发抖。
这变故来得太快,但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啊,都死了呀。”阿奴颜无所谓地耸耸肩。
纪圆立在她身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阿奴颜轻轻拥抱了她,将一片赤红的尾翎插入她发间,轻声在她耳边了一句话。
纪圆被她推着下了木桥,她站在桥上伸摇摇一指,“去雪山吧,他们来接你了,去吧。”
这个坏女人,做了多少坏事啊,但不上来为什么,纪圆看着她只觉得难过,好难过难过。
纪圆脚步灌铅一样挪不动,大声问她,“你怎么办?”
桥上的人红衣墨发,潋滟绝美,俏皮歪歪头,“我就在这里呀。”
一向理性的纪圆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明知道不可能还是问了一句:“不可以跟我们一起吗?”
她扶着桥笑起来,臂张开划拉了好大好大一个圈,“这里就是我的家,这里很大的,我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修界有什么好的,我才不去。”
纪圆难过得快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她的内丹,所以感受到了她伤心的情绪。
身后扶枝拉拉她的衣角,示意她看向雪山那边,乌压压的妖兽大军像蚂蚁将整座山都包围了,一个人影从山脚下硬生生杀出了一条白色的沟壑。
阿奴颜眨眨眼,“快去帮忙吧,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我走了!”纪圆拉着扶枝大步跑走,跟着晏洲安杀出来的一条血路拱过树林朝着雪山的方向走。
狂风在耳边吹拂,呼呼的,纪圆想起来,她刚刚在耳边的那句话。
“可惜我不能看着你的孩子出生。”
原来是这样的可惜。
那天在湖边的亭子里她们聊了挺多,她怀孕很辛苦,许镜清时候可把她折腾坏了,她差点死了。但那段时光,无论回味咀嚼多少遍,都是漫长生命里唯一的甘甜。
她从我还是一只鸟的时候算起,到现在可能已经有几千年,有几千呢,其实不重要,其实没差别。
曾有人告诉她,人的生命不是用时间来计算的,是你究竟做了多少事,多少对的事。
“但真可惜,我这一生其实没做多少好事,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生下那个孩子吧。”
她们聊到孩子,还猜测纪圆会生下个什么玩意,是颗蛋,还是一颗种子?还是人?鬼知道呢。
在湖边的时候,阿奴颜还抱怨似的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她被骗了,骗了感情,骗了身体,很难过的样子。
她垂下脑袋假模假式掉几滴眼泪,又哼哼笑:“不过是我先骗他,现在他骗我,我们也扯平了。”
那时候纪圆不是很能明白她的话,但现在,冷风一股脑灌进肺腑的时候,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好像真的被骗了,还骗得很惨,因为晏掌门拿的那把剑,就是千仞剑啊,就是傻清的千仞剑啊。
什么来什么,刚出树林,纪圆迎面撞上找来的傻清。
他腰上挂个灯笼,里面装的是纪圆的心灯,里提着一把剑大白狗似的冲过来,两个人因为速度太快差点撞到一起,跑岔几十步又跑回来。
纪圆撑着膝盖喘气,傻清扑过来抱住她,“圆圆!找到你了!”
纪圆撑不住那么大的力道,护着肚子倒在地上,她滚了两圈昂着脑袋招呼扶枝,“你先上去,去山顶,帮都在上面。”
扶枝愣愣哦了两声,跑出几步又回来问:“谢灵砚来了吗?”
傻清把纪圆抱起来拍身上的草屑,把里剑扔给她,“没来,他的剑在我这里,给你了,你拿着防身。”
扶枝把剑捡起来就跑了,纪圆看着她跑远才扭头问傻清,“你把剑给她,我们留在这里,待会儿遇见妖兽怎么办?”
到这里傻清爬起来就解衣服,纪圆两比了叉,“不行!大白天的,而且待会儿还得去打架!”
傻清不管,上衣解开把后背扭给她看,“看,我有剑了!我可以保护圆圆!”
纪圆抚上后背尾椎上方,那里已经有一条细细的金线,从尾椎上方延伸到背脊正中,证明他的剑已经在长了。
“哇,牛逼。”纪圆夸夸。
傻清得意,“厉害吧。”
纪圆:“可是还没有长出来啊,还是用不了啊。”
傻清一下呆住,“呀!”
还是那么憨,真完蛋。
纪圆跑不动了,跳到他背上指挥他,“去山顶。”
傻清背着她跑,一段时间没见可把人家憋坏了,嘴嘚嘚没完,“圆圆,你不在那会儿我都急死了,但是他们不让我来找你,我只会添乱,会害了你。我不服气,气死我了,但我又没办法,我只能听他们的,他们都比我聪明。”
纪圆注意着山上的局势,晏洲安好威猛啊,满身遍野的妖兽都是他杀的,血都染红半山,傻清什么她都没认真听。
傻清没等到夸夸,不满颠了颠,提醒她,“我听话的吧?”
纪圆揉揉他的脑壳敷衍,“听话听话”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你刚刚下山的时候没看见别的人吗?”
“你那个人啊。”傻清背着她吭哧吭哧开始爬山,“看见了呀,但我又不认识,我急着来找你了。”
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那是你的老父亲啊!你抽剑骨魂魄救回来的老父亲啊!
晏洲安就站在半坡上,脚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他的眼神没有一点波澜,哪怕他的亲儿子就站在身边。
越往上走,越冷路越滑,傻清把纪圆放下来,脱了上衣外袍给她裹上。
晏洲安和许镜清,两个人之间,距离近得臂动作再大一点就碰到了,但这么近的距离,傻清没有认出他,他也没喊。
“圆圆,我们回家吧。”傻清给她穿好衣服蹲下身背对她。
视线正前方,晏洲安就提着剑站那看着她们。
纪圆在傻清的催促下再次攀上他的脊背,傻清站起来把她往上颠了颠,提醒:“抱紧我,我要开始跑了。”
纪圆乖顺搂住他的脖子,木然看着晏洲安,他像个陌生人,对他们的一切都不关心。
纪圆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少年人的身体里,装了一个苍老的灵魂,老得连嘴角都懒得勾一勾笑一笑,懒得打个招呼,懒得问候,懒得道别。
这对父子,时隔五百年,还是没有相认。
在那个的身影即将在尽头消失的时候,纪圆扭头朝他比了个口型——保重。
不明白为什么要保重,但心里就是知道,以后肯定不会再见了。
无论如何,保重。
风行揣着站在山顶平台上,身后都是纪圆熟悉的人,扶枝、风少丞、楚音、呱呱和九。
结果打脸来得太快,风行前脚领着他们进山洞,晏洲安后脚就跟进来了。
纪圆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地方,十二个缩的封魔印排对排列在两边,她心中顿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等她问出口,傻清就迫不及待拉着她过去,指着旁边一个的封魔印:“圆圆,跳进去,咱就回家了,我上次就是这样回家的!”
他完原地转一圈提着旁边的九和呱呱后领就扔进去了,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
封魔印上波纹一漾,在人掉进去的瞬间纪圆看见后山熟悉的景致,和羽林军高高飘扬的三角旗。
她心里那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如果这里真的连通所有封魔印,把这里毁坏掉的话,是不是十二界所有的封魔印都会关闭,以后再也不会打仗了。
傻清像一只负责任的老母鸡,嘴里嘟囔着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要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刻,要回家,要回到灵田旁的屋去。
然后仗着自己力气大,把还在发懵的楚音,发呆的风少丞和扶枝齐齐踹进了封魔印。
纪圆还在想,这个地方该怎么破坏掉呢,用炸掉吗?有什么好的办法吗?有人知道吗?
腰部锢上来一只,她身体腾空,下意识转头看向洞口。
那里站在两个人,少年模样的晏洲安和苍老的风行。
一个是新生的皎洁,一个是迟暮的残破。
一个沉闷冷淡,一个笑意盈盈。
两张她不是很熟悉的脸,但心里的那个问题在一瞬间有了答案。
有办法的,有人早就想到了办法,为此奋斗了几百年,只为今天。
傻清抱着她跳进了封魔印,在视线里那两张脸消失的瞬间,她重复了一遍。
“保重。”
有人早就在前面铺好了路,作为幸运的后来者,他们从此得以安居,免受战火流离之苦。
有人早就谋划好了一切,用青春、用血肉、用家族的荣耀、用自由,为后来者筑起遮风挡雨的高墙。
“砰——”
几丈高的封魔印,表面如夜晚璀璨星空流转,在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后,自上而下冰雪般消融,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从此两界再无瓜葛,千千万万年后这里发生的爱恨没人记得。
纪圆亲历了一场无声的告别。
幸福的傻子拥着她滚在草地上,他的世界从此没有晏洲安和阿奴颜,他永远快乐。
(正文完结)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