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长夜将尽,万籁俱寂。
乌里苏达雪原笼罩着轻纱似的雾气,远处崆邙山连绵无穷的山脉犹如盘龙,巨大的冰雪之峰静静屹立于群山间,映衬着茫茫的天色,仿佛远古神祇开天辟地时,随投掷下的巨剑,锋刃直指苍穹。
未几,寂静的荒原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薄薄的剪影从雾中浮现,等近了,才看清马背上是一名带着兜帽的少女。风扬起她的白色长袍,袍下翻飞的裙袂赤红如火,在纯白的雪景里分外夺目。
“驾,驾!”
她不停地扬鞭催促马儿加快速度,等行至雪原尽头的巍峨山峰前时,“扑”的一声,筋疲力尽的骏马再也支撑不住,屈膝一跪,生生将马背上的人摔了下来。
少女在数尺深的积雪中滚了滚,顾不上周身的疼痛,她很快爬起来,咬牙施展开轻功,借力跃上一块凸出的岩石后,顺着绝壁上一个个隐秘的落脚点,整个人如凌空的白燕,在冰崖之间迅速地前行。
不久,一条隐秘的道赫然出现在她眼前,蜿蜒而上,直至雪山峰顶。缭绕的白云间,隐约现出一座城池的轮廓,亦真亦幻,缥缈而不可触及。少女脸上露出一抹欣喜之色,不曾留给自己片刻喘息的功夫,继续沿着密道行进。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来到山顶宫殿的大门前,眼前一幕让她双膝一软,差点跪下——狼烟四起,遍地的血污之中,容色苍白的男子紧握着折扇,无力地倚靠在镇门的玉兽辟邪旁,一柄断剑贯穿了他整个胸膛,让他一袭白衣几近成了血衣。
“齐光,醒醒”她踉踉跄跄地跑上前,心地将他的头抱在胸前,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无论她怎么叫,怀中人都没有丝毫反应。她慌忙搭上他的腕,果不其然,经脉俱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糟糕。少女立即取出袖袋里的瓷瓶,将里面的赤色药丸悉数倒出,喂入男子口中。
服下药丸后,濒死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气息,干枯的双唇翕动着,似乎在喃喃念着什么。她将脸庞靠近他,总算听清了他的话——“雪兰”。他反反复复念的,都只有一个“雪兰”。
少女微微愣神,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子剧烈地咳嗽几声,血沫溅到她的衣袂上,如同盛开的艳丽红梅。纵然如此,他也没有放开紧握的折扇,仿佛那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存在。
“是你?”将淤积于胸间的血咳出,齐光的神志总算恢复了几分清明,微微睁开双眸。然而看见面前人,他的表情却不见任何变化,只是低低叹了一句,“原来我不是在中庭”
“告诉我,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少女强自忍下心中的悲痛,问道,“是明清,还是明澈和明虚?”
她所的乃是光明圣教中,除教王霍因以外,地位仅次于日月圣女的三长老的名号,寻常弟子从不敢轻易唤之。但少女未有任何惧色,而是恨声道:“你放心,如今我已回到了天之宫,定要将这三个作乱的混蛋碎尸万段!”
“与他们无关。”他摆了摆,吐出一口气后,断断续续地道,“你总不可能再去和几具尸体计较什么”
“嗯?三长老死了?”少女神色诧异,不由得蹙起眉头,“那你的伤”
还没等她完,齐光又一次咳嗽起来,但这一次,少女却清楚地看见,他咳出的血里夹杂着暗色的内脏碎片——以齐光如今的情况,哪怕是有大罗金仙在,也回天乏力。
“齐光”她颤抖着,想要擦拭干净他唇边的血迹,然而血却止不住从指缝间涌出。凝视着男子的面容,泪水忽然自少女眼里夺眶而出,滴滴打落在他的发上,又在冷风中凝为晶莹的冰霜。
突然,他一把推开她,“噗”的一声,似是被什么力量所驱使,断剑从他的胸膛跳出。齐光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竭力让自己离少女远一些,与此同时,他的瞳孔剧烈地变幻着色彩,宛若妖魔。
“杀了我。”他捂住伤口,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命令她。
她死死咬住下唇,只是摇头。
“杀了我!”他眼中的赤红色愈发炽烈,仿佛流动的岩浆。
少女终于忍不住,向他扑过去,含泪抱住他,“还有办法的,我带你去南荒,去幻花宫,无涯祭司一定有办法——”
他没有回话,只是漠然地任由少女抱着自己。左却缓缓放在少女背上,十指弯曲,如同利爪。就在男子瞳孔彻底转为猩红,利爪即将探入少女体内的那一刻,半空中突然传来尖锐的破空声!
只见三只赤金的羽箭势如流星,从光明圣殿的方向飞来,“噗”的一声,白衣上绽开的血花,金箭死死钉住他天宗、神道、魂门三处穴位。穴位被钉住后,男子眼里的血色迅速地黯淡下去,一同黯淡的,还有他瞳孔里的神采。
再也支撑不住,齐光猛地吐出一大口暗红的鲜血,颓然地倒在少女怀中。如同被射中的人是自己,这一刻她万箭攒心,却半句话也不出来,唯有泪水顺着脸颊不停滑落。
“不要哭,入教伊始,我便知道,自己余生每一日,都是、都是向上天偷来的,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神智恢复些许清明,齐光轻声地安慰她,眼睛却遥望着远处中庭的方向,目光温柔而眷恋,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他的唇角忽然带上了浅淡的笑意,“我记得,每到春天,故乡总会开满兰花,如同初雪”
“我现在就去求哥哥,求他送你回中庭。”她竭力让自己平静地完这句话,但嗓音还是无法抑制地带上了哭腔,“齐光,别死,你马上就可以回去,去看看雪兰花了。”
然而他只是摇了摇头,眼里的光一分分黯淡下去,“回去?回不去了,再也没法回到延夏,去见雪兰了”
话音未落,少女只感觉自己臂一沉,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怀中的男子已然永恒地阖上了双眼。彼时寰宇落雪,万物银装素裹,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紧绷的弦猝然断裂,连眼泪都忘了流,只是呆呆凝视着他安详的容颜。依稀之间,耳边又响起了初见时对方清澈的嗓音:“你哥哥命我来接你回家。”
她仿佛看到,温暖明亮的橙色篝火旁,长身玉立的青年朝十一岁的孩子伸出。还有八百里瀚海荒漠的风沙中,他抱着年少的自己,从无数冰冷的利刃间搏杀而出。以及镜湖旁的雪樱树下,他交着双,闲闲道:
“我名齐光,取自湘歌云中谣,似天曜兮齐光,记住了吗?”
往事纷至沓来,少女缓缓伸拂去齐光发上的雪尘,而后安静地抱紧他,如同对方只是沉沉睡去了般。折扇从男子松开的掌里悄然滑落,绢纸的扇面摊在地上,与四周的积雪几近融为一色。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透亮,万丈金光穿过云层迸射出来,映得雪山的一切都辉煌无比。沐浴着瑰丽的朝霞,少女形如雕塑,忽然微低头,对着怀中人轻声呢喃:“齐光,你看,日出了呢。”
历经了一夜血与火的洗礼,天之宫里幸存的人看见此刻的朝阳,无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不由自主地走出内廷,朝这边聚集过来。然而当人们认出大门前的少女后,瞬时齐刷刷跪下。
“恭迎日圣女回宫——”
被众人整齐划一的声音所惊,少女茫然地环顾四周,触目所及,一片衣冠似雪,就像那年齐光将自己刚刚带到天之宫时的场景。他当着无数白衣教众的面,朝她单膝跪地,“属下齐光,恭迎日圣女回宫。”
死是什么?别离,错过,亦或是黄泉碧落,天人两隔?
再也听不到的声音,再也触不到的温度,只能回忆,却再也无法牵。似曾相识的两幕画面重叠在一起,她终于知道,齐光永远回不来了。
察觉出日圣女的异样,没有人敢话。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悲伤如潮水般汹涌扑来,几近将她整个人吞没。眼泪无知无觉地涌出,她猝然仰天长啸,声音悲恸而绝望。
有风吹过,将折扇破损的一角卷起,飘向空中。一名内侍偷偷抬起眼,发现扇面残存的部分仅画了一朵盛开的洁白兰花。而被风吹走的绢纸上,则以女子秀丽纤细的笔迹写着几行诗句——
“搴舟溪中游,岸汀生兰草。采兰环双袖,云书寄远道。登舟望旧乡,旧乡路迢迢。相忆难相依,魂梦诉离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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