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月氏谣(8)
汧灵江的江边,四处都是战火熏黑的痕迹。
遍地血腥之中,一身锦罗玉衣,雍容华贵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数十个侍女和侍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旁边还有提了药箱的医官。
“公主殿下,这里脏污,您身怀六甲,还是以保重身体为要紧啊。”
面对医官的劝告,嘉柔公主完全置之不理,只是在一具又一具尸体之间翻找,华丽的裙摆已经被血污染得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
终于,她看到了夫君云天心,还有太子夏侯瑾的尸身,无不是双目紧闭,气息全无,没有任何回天之力。
“夫君,皇兄”她膝下一软,终于跪在两人面前,满面凄楚,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不停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嘉柔公主拭去脸上的泪痕,为两人收敛完尸身,然后道:“你们好好保管这两具棺椁,我要进宫面圣。”
下人诺诺称是,正当嘉柔公主准备上马车离去的时候,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枫树林里,传来微弱的求救声。
她微微蹙眉,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等嘉柔公主带人来到声音传出的地方,发现是一名年轻女子,穿着世家婢女的衣服,胸膛一处狰狞可怖的刀伤。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居然还有气息,断断续续地着“救命”。
带来的医官蹲下身,检查过她的伤势,然后对公主道:“不幸中的万幸,她的心脏位置和常人正好相反,刀没有刺中要害。”
嘉柔公主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上苍有好生之德,叶谷主,你便救她一命吧。”
医官点点头,给那女子周身几处血脉刺入银针,阻止她继续失血,然后喂她服药。
等女子好转一些,嘉柔公主问她:“你叫什么?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
阿蛮刚想回答,但一想起自己近日以来的种种遭遇,以及背后人的权势,顿生惧意。
——那个秘密,一旦出来,恐怕自己余生,都再无安宁之日。
最终,她决定向面前人隐瞒所有,只是道:
“奴婢,奴婢是这里一个员外家的婢女,叛军作乱,员外家的人全死了,奴婢好不容易逃出来,结果又遇上了兵痞。”
“原来如此。”嘉柔公主摇摇头,所谓乱世人命贱如衰草,便是这种情形了。
她不由得心生悲悯,于是道:“那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吧。”
另一边,相比于阿蛮的幸运,从承剑山庄出来后,逃亡的旅途比银蕊姬想得更加艰难。
刚刚走出碧落城,她便遇见叛军——夏侯瑾兵败以后,翌帝回到紫宸宫,没收齐皇后的皇后玺绶。等夏侯瑾的死讯传来,齐皇后为证清白,留下一封书信,便以三尺白绫,在凤梧宫悬梁自尽。
不久,岭南王趁着翌帝重病,率领人马,与尚书令江源里应外合,攻入帝都。很快,凌霄阁的风阁主和承剑山庄的庄主颜如卿,带领七绝宗派与一众世家弟子,与岭南王的人展开殊死搏斗。
整个中庭,硝烟四起,处处都是叛军流民。
一片兵荒马乱里,颜夫人派来保护银蕊姬的护卫,差不多只剩下一半。就在银蕊姬抱着孩子,在剩余护卫的护送下,筋疲力尽地来到洛川时,终于还是被叛军发现了。
“抓住她们!”为首的人欣喜若狂,“颜庄主了,生擒银蕊姬和皇孙,赏金万两!”
听到那些人的话,银蕊姬怔住——颜庄主?
还没等她有更多思考,骑在马上的人持弩箭,纷纷对准她身边的护卫。看见他们的武器,银蕊姬心下一惊,她认出来了,当日在太子府上,偷袭她的人,就是用得这种武器!
也就是,那些刺客,并不是夏侯瑾原先猜测的齐家,而是、而是承剑山庄的庄主,颜如卿的人!
一时间乱箭齐发,本就只有寥寥数人的护卫,死伤殆尽。在孩子的哭声里,银蕊姬抱着他,踉踉跄跄地跑进树林里。那些人不敢伤害她,只是在后面策马追着,然而一进树林,他们便迷了路。
因为之前来过此地,银蕊姬凭着印象,向维水河的方向跑去。
终于,前面传来传来潺潺的水声,与此同时,银蕊姬眼里出现一线亮光——有船,维水河上停靠着一艘木船!
此时水正在往回收踏板,银蕊姬没命地跑向木船,然后“扑”得一声跪地,哀求道:
“带我和我的孩子离开,无论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看到蓬头乱发的女子,水有些犹豫——这艘船并不是普通的客船,而是用来贩运西州胡姬到延夏城云梦庭的船只,恐怕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妖娆慵懒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
“无论什么要求都答应?难得见到一个月氏国的女子,看她长得还不错,也算是奇货可居,就让她上船吧。”
当追兵穿过树林,来到维水河边,河岸上空无一人,天水交接的地方,只剩下缥缈的船影,渐行渐远。
又是一年夏至。
檐下雨水如注,的男孩趿拉着破旧的拖鞋,举着一只破旧的纸鸢,一路踩着院子里大大的水坑,跑进房间。
“母亲,母亲,你看我捡到了什么!”
听到男孩开心的声音,窗前坐着的青衣女人微微侧身,然而看到纸鸢的一刹那,她的脸色霎时发白。
她竭力遗忘、竭力忽视的那段记忆,再度浮现上来。
“母亲,你怎么了?”看到母亲脸上的泪水,男孩不由自主地将纸鸢背到身后,忐忑不安地道。
“没事,我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青衣女子低声道。她便是曾经的银蕊姬,那年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乘船来到云梦庭,从此化名洛维水,借花魁的身份,躲避承剑山庄的人。
男孩放下纸鸢,心翼翼地走上前,拉了拉母亲的衣服。
“母亲,你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洛维水拭去泪水,摸了摸儿子的头,“母亲真的没事,等雨停了,你就拿着纸鸢出去玩吧。”
男孩点点头,又道:“母亲,你为什么总是穿着青色的衣裳呀?我看到这里其他女子,总是穿得花花绿绿的。他们还,母亲你第一次来云梦庭,穿得是雪白的纱裙,像仙女一样。”
面对儿子的疑问,洛维水心里隐隐作痛,许久,才低声答道:
“因为母亲在为一个人守孝。”
月氏国崇尚白色,无论婚嫁还是节日,女子皆是雪白纱裙。而青色,则是女子为丈夫戴孝的颜色,意为永失吾爱。
当然,她没有向儿子解释那么多,只是继续弹奏箜篌。
——那年因为倾国之乱,中庭元气大伤,翌帝放弃攻打月氏的计划。等叛乱平定,岭南王与江源先后伏诛,凌霄阁的风阁主搜集证据,几经波折,总算为太子和齐皇后洗清冤屈。
翌帝追悔不已,将“文瑶”作为发妻齐皇后的谥号,以国丧之礼,将齐皇后的棺椁从妃陵迁入后陵,风光大葬,同时厚待齐皇后的母家,赏赐齐家良田万顷,珍宝无数作为抚慰。
至于太子夏侯瑾,翌帝封其为庆德太子,又命人在他葬身的晚枫镇,修筑了太子陵。
只可惜太子陵还未修筑好,翌帝便合上了眼睛,结束了他作为一个帝王,漫长而又波澜壮阔的一生,谥号“宣武”。
宣武皇帝驾崩后,因为他未曾留下任何遗诏,承剑山庄的庄主颜如卿,从梵音殿接回皇八子,靖王夏侯瑛,扶植其登基。
洛维水正回忆着,忽然听儿子问道:“母亲,他们、他们都我是野种,我没有父亲,我、我真的没父亲吗?”
洛维水沉默半晌,定定凝视着儿子,道:“你有父亲。”
“你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是我,对不起他。
听到母亲的话,男孩眼睛一亮,洛维水没再话,指木木地拨弄着箜篌的弦,然而一颗心却疼痛不已。
一曲弹完,男孩好奇道:“母亲这是什么曲子呀,好像每回下雨,你都是弹这首。”
“母亲故乡的曲子。”洛维水低声回答。
“那母亲的故乡在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洛维水放下箜篌,想起什么,她将自己脖颈上悬挂的琉璃吊坠取下来,挂在男孩的脖子上。
男孩好奇地注视着琉璃吊坠,又听母亲道:“等你再长大一些,母亲攒够了钱,就带着你回去。在母亲的故国,每到春天,大街巷到处都是盛开的琼花,远远望去,就像雪海。琼花下,贩会摆出甜美的羊奶,琥珀一样的蜜酒,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
她梦呓一般地喃喃,眼前仿佛再度出现月氏国的景象。堆霜砌雪般的琼花树下,两个女孩拉着,在两根绳间跳来跳去。
那么遥远的记忆,那么多年都未曾梦见过的故人。
回忆着柔公主的音容笑貌,洛维水心神恍惚,仿如隔世。
这些年的时间,承剑山庄的声势如日中天,自己只能藏匿在云梦庭,听远游的客商断断续续讲起月氏国的事情。
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月氏国的消息了。
最后一次,还是去年,客商告诉她,王后终于再次怀孕了,王子霍因希望是个妹妹,月氏举国上下都在期盼公主的出生。
窗外雨声渐渐减弱,雨停的时候,院外传来陈伯的声音:“夫人,又有客人来了,是您的熟客,刚从西州回来,点名要您招待。”
洛维水答应一声,抱着箜篌整了整衣裙,然后对男孩道:“记住母亲告诉过你的,外面挂着的灯笼没有熄灭之前,不许回来。”
和以往不同,客商未到灯笼熄灭,便匆匆离开了。
男孩回来的时候,院子里漆黑一片,然而房门始终紧闭着,无论他在外面怎么敲门,母亲都不肯给他开门。
这一晚,停留在男孩记忆中的,是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
清晨的时候,洛维水步履虚浮地自屋中走出,看到守候在外面,一宿未眠的儿子,她蹲下身,抱了抱他,然后叫来陈伯:
“歌儿以后就交给您了。”
“夫人您这是?”陈伯不解。
洛维水摇头:“不必担心,我去外面散散心,一会就回来。”
凝视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男孩想了想,放开陈伯的,道:
“我也跟着母亲出去看看。”
冷风自云梦泽上吹来,凝视着浩瀚无垠的水面,泪水再度顺着洛维水精致的面庞,无休无止地落下。
——昨日,从客商的话中,她得知,月氏国已在一年之前,与夜凉国的交战里,被灭国。
原来,即便没有翌帝,没有中庭的入侵,她的故国,也将无法挽回地走向灭亡。
她闭上眼睛,正欲向江水里投去,不料下一刻,伴随着“母亲”的叫喊,洛维水突然被人拉回江岸。
看清楚洛维水的面容,拉她的人愣了一愣。而认出对方后,洛维水同样失神——是齐恒,夏侯瑾的舅舅,齐家的家主齐恒,昔年在太子府,夏侯瑾的生日宴上,她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想起夏侯瑾,洛维水悲从中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不许你欺负我母亲!”的男孩张开臂,拦在她面前。
看到男孩,齐恒微微皱眉,打量他许久,终于开口:
“这个孩子是”
抽泣之中,洛维水向他点了点头。
面对她的承认,齐恒沉默良久,忽然长长地叹息一声,他的声音飘荡在江风里,极轻极缓,却字字诛心:
“在你放巫蛊偶之前,殿下就已经劝阻先帝,放弃征战。”
“倘若没有倾国之乱,殿下还好好活着,先帝病逝后,顺利登上皇位。月氏作为中庭的附属国,必定平安。”
她捂住脸,在他的注视下,失声痛哭。
她终于知道,因一念之差,自己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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