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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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江人民医院急救室外。

    护士一眼看见过道上的那个女人。

    女人蜷缩在一件巨大的羽绒服中,腥红色的羽绒服与身后的白瓷砖墙形成那么强烈的对比,像是墙前冷冷绽放的一朵血花。

    女人手上还攥着那张病危通知,听见护士的脚步声,手先是一紧,才慢慢抬起头。

    女人缓缓起身的那十几甚至几十秒,护士瞥见蹂得快碎掉的通知书上,该签字的那一栏还是空白的。

    护士对她点了点头。看清了的一刹,女人浑身一颤,差点倒下。

    “我去给你拿点葡萄糖。”护士。

    “不用,”女人声应道,“谢谢。”

    护士没走,仍站她身前。

    女人看出护士还有话,内心一咯噔。定了定神,“你吧。”

    “没事的。”

    “你先生……眼睛伤的很严重。”

    “多……多严重?”

    “很大可能保不住了。请做好心理准备。”

    冷因先是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先一步做好了准备,将她这副软了、木了的骨架狠狠扎在医院的瓷砖地上。

    护士走了。

    走道空了。

    冷因重新坐下。与其是坐下,不如是塌下。

    护士不该用“先生”这个词的。

    爱人、男朋友、即使是名字……也好出成百上千倍。

    她缓缓望向窗外。

    天已黑,灯光所到之处,只剩下纷纷扬扬的白厉厉的大雪。

    *

    (数时前)

    三人当即驱车前往哈巴。

    雪后公路不好走,实时路况几次发布封山通知,好在正午前赶到了哈巴村口。

    然而最头疼的不是抵达,而是寻找。刘平将认识的人给问遍了,也没等听到莫文滨的去向。哈巴村很,下雪也没有游客,但仍没有人表示见过这么一个男人,就像莫文滨从未来过一般。

    这也不奇怪,倘若他没做停留,一到便直接进山。哈巴村四面荒郊野岭,独行者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况且直觉告诉宋岳,莫文滨一定是孤身前行。他压根不是来登顶的,也绝不会找向导。

    如果车上,冷因所言是真的的话。

    眼下,她正坐车上和江姐着电话。一路上,那位江姐不知来过多少电话,哭得稀里哗啦、抽抽噎噎,冷因只好定下神来安慰她。这对冷因来是好事,当一方脆弱的时候,另一方便不得不强大起来。

    刘平正闷着,宋岳忽然问道:“早送他来的人,联系得到吗?”

    刘平一捶掌心,立马给张过去。

    张正在回香格里拉的路上,已经快到了。“等等,两分钟下了高速回你。”

    张回来,莫先生在车上时,确实向他借了哈巴一带的地图,下车时留在了后座位置上。好在车上只放了铅笔没放橡皮,地图上还有勾画时留下的铅笔印。

    张拍了照片发过来,宋岳只扫一眼就明白了路线,对刘平伸手:“车钥匙。”

    刘平:“车没锁,冷姑娘还在里面。”

    宋岳往面包车走去,刘平拿回手机,看了看张发来的照片。——是传统路线,阿布走过无数次的传统路线。

    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哪不对劲。

    刘平仰面,云层压得很低,叫人喘不过气来,四周静得像死了一样。

    在山里长大的都有这种直觉。暴风雪要来了。

    一会儿功夫,宋岳已经收拾好简易装备。他换上冲锋衣,用命令的口吻叫冷因穿上自己那件厚得夸张的大红色羽绒服。

    换好衣服,他对她:“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冷因正色点了点头。

    ——荒山寻人,如同大海捞针,再者,即便找到了——

    冷因不敢去想。

    叫不醒装睡的人,留不住将去的人。

    “不要你保证什么。”她。

    只要你平安回来。

    这句话还没出口,刘平拿着刚租来的卫星电话跑着过来。

    宋岳接过卫星电话,:“我一刻钟和你们联系一次。”

    刘平拍拍他肩膀,交代道:“天黑前一定回撤。”

    宋岳好。

    他看了眼天,目光中的凝重一闪而过。

    两人跟着宋岳一直走到路的尽头,再往前便是真正的草坡泥地。

    宋岳停下脚步,回头对两人:“不送了。”

    又专门转向冷因,“那我走了。”

    “回去吧。天冷。”

    宋岳走得很急、步子很大,冷因觉得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已经离去了十几步的距离。

    什么也没想,便拔腿追了上去。

    哈巴地处高原,冷因跑得剧烈,拖着大而长的羽绒服,跌跌撞撞在背后喊出“宋岳”时已经上接不接下气。

    宋岳背一颤,回过身,立住了。

    他静静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跟前。

    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冰凉炙热。

    一口气吻到底,她抬眸望他,双手仍抚在他颏上,凉冰冰的指尖点在他的眼角。

    她什么话没,只是望他,像要把他的面容吃进脑海永远锁在记忆里。

    在这样的目光下,宋岳被动的定格了。一时竟不知看的是她,还是她漆黑眸中的自己。

    “宋岳。”

    “注意安全。一定注意安全——”

    先前去尼泊尔都没这般担忧,这次是怎么了?还是,正因为尼泊尔的事故,才会如此——那未来呢?未来怎么办?

    宋岳忽然捏了捏她的手,又合进自己掌心哈了口气,搓了搓。

    他:“等我回来。”

    冷因恍恍然望着他转过身,迈向荒野。

    太静了,太静了。

    静得他穿着黑色冲锋衣的黑影,像是梦中的影子。

    英挺,却飘渺;真实,却虚妄。好似风一吹,便要烟消云散。

    “等我回来。”

    她望着他的背影,默念着这句安心的话语。

    默念着,默念着,安慰自己。

    谁知,谁知。

    谁知道。

    竟是最后一句。

    ……

    宋岳走后,冷因攥着电话,坐在客栈一楼的木桌边。

    一时,两时,三时……

    宋岳每隔15分钟回拨一次卫星电话,她的心也随之悬起、落下、悬起、落下……

    好在一切平安。冷因深呼吸,揉了揉太阳穴。

    她想起来时路上,跟江倩的通话。

    江倩,今天一大早,莫文滨给他父母过电话,电话里,此次出行,就是忽然想出去走走,叫他们不要担心、不要想念。

    莫文滨父母年纪不了,江倩不敢告诉他们莫文滨一个人去了哈巴雪山的事情,更别提雪山脚下金沙江上游泳的虎跳峡,近年来已被封为“自杀圣地”。

    或者,江倩自己怎么也不会相信,从一起长大的那个衣食无忧的成年男人,怎么可能会突然要寻短见?

    还是莫文滨父亲嗅出了异端,电话挂后没多久悄悄单独了过来,问江倩真实情况。

    “瞒不住,就了……莫伯伯吓得手机滑掉到了地上。”

    “莫伯伯,莫文滨大学时患过重度抑郁,休学住院治疗过大半年,他们家也是在那时候决定定居了美国。八年了,没再犯过,他们以为他已经完完全全痊愈了,甚至不提起都没有人会记得了……”

    忽然,窗边纸风车被吹得哗啦哗啦响了起来。冷因一吓,忙看过去。

    刘平大步踱到窗边,猛的关上了窗,关窗的声音太大,吓醒了客栈老板娘怀中刚刚哄睡着的婴儿。婴儿哇呜哇呜的哭了起来。刘平满怀歉意的道了歉,老板娘抱着婴儿去隔壁房间了。

    刘平走到桌前,望了眼木桌上的卫星电话,问道:“回了没?”

    冷因方才走了神,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过去17分钟了。

    宋岳一向精准。而他这次,没回电话。

    冷因仓促的抓起电话,奔到窗边,将刘平刚关上的窗又拉开。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抽在脸上透心的凉。

    然而电话还是没有响应,像个愚蠢的大方砖头。

    刘平跟了过来,冷因焦虑的问:“是不是因为关窗。”

    “关窗确实阻碍信号……你别急。”

    “再等一下,别急。”

    刘平着别急,脸色已经变了。

    “我看。”

    刘平接过卫星电话,给宋岳拨了过去。竟接通了。

    “喂?”

    “喂——?”

    只有沙沙风声,陡然间啪嗒一声断掉,再怎么拨都没响应了。

    ……

    刘平当下联系当地警方和哈巴村救援队,警方不好派直升机*,只有靠哈巴村救援队人力搜救。

    宋岳离开已经有五个钟头,以他的速度应当已经到达4000米海拔附近。哈巴村救援队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那,只好从4100米登山大本营派人往下找。

    眼睁睁的望着大伙忙前忙后,冷因完全插不上手;事实上,就连手上紧攥着的卫星电话,都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

    刘平一遍遍拨“110”、“119”、省政-府、公安厅……请求支援,恨不得给跪下也没有结果……

    冷因忽然想到江倩,想到莫文滨父母——或许他们能帮上忙——毕竟,山上的不仅仅是宋岳一人。

    最后,不知莫家动用了什么关系,竟然直接调出了空军直升机协助搜救。直升机在海拔2000多米的针叶林外的草甸上发现两位马夫三头骡子,而那骡子上驮着的正是伤员。——倘若马夫恰好晚了一步,或是早了一步,还在原始森林中,那便是错过了。

    据马夫,伤员被发现时,腰部卡在4000米陡坡上一棵古老、巨大的高山杜鹃下,头部可能在滑落时磕上了岩石,额角至眼睛一片血肉模糊。

    伤员当时已经休克,尚存着最后一口气,由直升机送到了丽江人民医院抢救。

    一接到消息,刘平载上冷因就往丽江赶。半道下起了大雪,车速又快,车轮在湿滑的路面上几次滑差点要飘起来。一路上没减速,也没有人话。

    赶到医院已是晚上,迎接他们的第一盆冷水不是“抢救无效”,而是直升机接来的伤员只有一人,且身份不明。

    伤员正在抢救,谁也不知道是谁。

    “男的,短头发,个头有一米八多吧。”

    护士给出的这一信息基本无效。

    莫文滨和宋岳都处在失联的状态中。

    这个时候,哈巴也下起了大雪,搜救队已经回村,大本营就更不用指望了,天黑以后下着雪的山岭处处暗藏危机。待暴风雪一着陆,就算是直升机也不能启用了。

    冷因最害怕的,莫过于急救室里躺着的,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而那个对她 “等我回来”的男人,只穿了一件冲锋衣,在暴雪中的荒山仍旧生死未卜。

    过不了多久,江倩也赶到了。两眼红肿,俨然已是哭了一天。

    “我母亲心绞痛又发了。”

    江倩握着冷因,冷因又握着江倩,四肢冰凉的手叠在一起,不知是谁在安慰着谁。

    “什么时候走?”冷因问。

    “今晚。”江倩看向冷因,“保持联系。”

    “好。”

    “你要好好的。”

    冷因嗯了一声,“你注意身体。”

    “答应我,你要好好的。”

    临走前,江倩又重复了一遍。冷因好。

    刘平送江倩去机场了,过道里又剩她一个人了。还有一门相隔的正在被抢救的男人。

    手术室的灯还红着。——不论是谁,一定要挺住啊——冷因捂着脸,祈祷。

    她将头埋进掌心,两眼痛苦的紧闭。眼前一片黑洞洞,漂浮着的满是医院吊灯洒下的白色光点。光点时而汇聚,时而消散,时而汇成一座雪山,时而汇成一匹奔腾的白马。唯独汇不成人,汇不成他。

    冷因掏出那张峨山得来的拍立得。相纸上的一男一女那么清晰,又因太过清晰而逐渐变得陌生。好似从没见过这两个人,而那牵着手的腕上的红绳又提醒她:是他,是你,是你们的红线啊。

    她盯着那张照片,几乎要将相纸望穿。而那照上的二人,是全然的陌生。再多看几眼,竟又诡异的熟悉起来,像在对着她笑。

    她吓得将相纸翻了个面拍在腿上。

    “冷因。”一位护士走出急救室,对着过道喊:“请问冷因是哪位?”

    “我是。”冷因倏然起身。

    护士走了过来,将一根红色手绳交到她掌心。“伤员左手腕上的,要动手术不方便就取下来了。”

    手绳上粘了污泥,绳子也被刮磨得起了毛,但一点没褪色,和她腕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眼眶一热,待护士走远了才屏着息、疾步踱到窗边,将肆意的眼泪留给黑夜中的满天飞雪。

    ——从头至尾,她没告诉这里任何一人过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  *中国山难没有直升机救援的相关法律。直升机救援每时费用可达几万不止。这一点与发达国家,甚至尼泊尔、巴基斯坦都有差距......具体不多讲了,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