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西南有一个名为焦族的部族,因为俑术被用于皇亲国戚建陵,在先秦时曾崛起一时,后来不知怎的就没落了,剩余的一点点人栖身在了井子山。井子山一直以来都是焦族领地,直到后来有一帮逃荒的汉人进了去,一村两寨,东村住着焦人,西村住着汉人。没过多久,约莫二十年前,西村汉人出其不意的将东村焦人给下咒烧死了。你这次在井子山所见着的大火,我想,应当是焦人后代报的仇。”
阿禾罢看了看江一木的神色,后者默默站在柜上一排木胚茶盒前,指尖蘸了蘸什么,一言不发。
他本好奇阿木为何问起此事,为何去井子山,但最终只是叹道: “一报还一报吧。当年鬼村传得沸沸扬扬的,现在也没人提起了。”
“等再过个十年半载的,一草一木长起来,又是一片山清水秀了,”江一木忽然转头望向窗外,瞿然笑道,“你看这红的。”
残阳被柳条窗格筛成束束红光,整齐笔直的覆上两条瘦长的身影,以一种肉眼能够察觉,却又从容不迫的速度挪动着。那是一天中仅有的,夕阳沉下天际前的一霎,也只有在那一霎,当一切遽然抽离而去,人们才会注意到时光的步伐,那些本以为全权掌控的,其实从来都不充裕。
窗外一道灰影掠下,阿禾警觉的扭头看去,看清了后歪嘴一笑。他拉开窗,一只灰色的狸花猫跳了进来。
清脆的铜铃声顿时在陈旧厚重的屋内雀跃舞动。
“咦,三清铃?刘亮平那子刚才还找我借来着 ……阿木?”
这时,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是跟木板子过不去使劲往下砸似的。刘亮平面色潮红,汗流浃背,大喘着粗气出现在了门口。他一见着那狸花猫,两眼瞪得浑圆,刚要扑上前去被阿禾一把捞住。
“等等。”
“你看。“
刘亮平顺着阿禾的目光看去,江一木立在窗前,狸花猫蹲在窗下,三清铃稳立二者之间。
一人,一猫,安静的对峙。
窗外,残霞辗转,最终落幕。
江一木走向楼梯口,刘亮平迎头招呼了个空,转过身来对着他背影喊道:“你去哪?喂!”
“让他去吧。”
阿禾站在柜子前,指尖蘸起木胚茶盒下洒了一圈的土色药粉,那是他前夜给林芙儿醒酒时不心洒下的。阿禾暗笑,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留心。
转过身,槛窗半开,猫不见了,地上铜铃孤零零的立着。
***
汤汤水水碗碗碟蝶摆满了整张圆桌,摆不下的就往上摞。
大红灯笼下,河虾鳝丝猪头肉,酸笋荸荠臊子韭,各式各样的糕酥烧饼,豆花面。
“二,再拿几叠辣子来!好久不见,妮子是不是又长个了?”
“拉倒吧,月事都来了还长呢。”
妮子一道道转着辫尾,脸红了红低下头去。
“哈哈哈,姑娘大了,知道害羞了。来来来,大家伙动筷子吧!”
亲戚们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大快朵颐。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过节能凑一桌聚聚,节后大伙儿又各过各的,各奔东西。
妮子啃着筷子发着呆,竹筷子啃久了,溢出一股涩味儿。
“怎么不吃啊,你最爱的桂花糕,趁热。”王阿婆夹了一块到她碗里,妮子了声谢谢,目光向外看去。
桌子就在饭店门口靠着街,身边行人来来往往,戏台子上,白发蓝巾的老旦刘青提正命老仆业里在会仙桥上击锣传话,广施钱米。隔湖望去,是那独栋茶楼,江大哥常去的地方。
江大哥会不会正在那茶馆里头和他的亲戚一起吃饭?
不对,江大哥没有亲戚。江大哥在哪?
包夹在一圈在红红火火之中,她竟有些淡淡的落寞。
不远处的月牙湖堤上,一只狸花猫正不紧不慢的散着步——咦,这狸花猫看着好熟悉,像是晌午时趴在江大哥家院墙上的那只!灰色的毛发,碧绿的眼睛,虽然狸花猫都大同异,但妮子觉得,这十有八九是同一只!
“阿婆,我去去就来。”见狸花猫蹦下湖堤,妮子头脑一热也跳下了桌。
“你去哪啊……这孩子,怎么跑就跑,没个样子。”
“不准遇上熟人了,姑娘大了,让她去吧。”
“妮子也不了吧,有没有相中的人呐?”
妮子在行人中穿梭,眼神紧盯着那一团灰影,一路尾随狸花猫进到一条巷。
甩开了东市的灯红酒绿,四周忽的就暗沉下来,巷子里云迷雾罩——起雾了。
她想起阿婆常,久晴大雾必阴,久雨大雾必晴,难不成是要下雨?左看右看,狸花猫不见了踪影,冥暗的四周令她惴惴不安,妮子有些后悔自己想都没想就追了过来。
“猫猫?”
她轻唤了几声站住脚。算了,回去吧,阿婆阿妈要担心了。
身子刚侧过一半,妮子被吓得一搐,惊叫出声——不远处,黑森森的墙边上,竟然半躺着一个男人!
她忙捂住嘴,但那男人连抬都没抬她一眼。
孤身一人睡在不见天日的巷子里,而外头正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妮子出于胆怯本想弃之不理,可回去后再面对着一桌子美酒佳肴,她能心安吗?妮子咬咬牙,拳头捂在心口,贴着墙根,战战兢兢的向地上的男人走去。
脸庞渐渐清晰,面色枯槁,苍白无力。
他是生病了吗?他是饿了吗?他还活着吗?
仅差一步之遥,男人突然间出手,一把拧住她手腕,妮子吓得向后退去,可手腕已被紧紧的攥住,一股森冷的寒气刺入腕骨。
她忽然念道:“你长得……好像江大哥。”
寒气似乎驻了驻。
男人收手:“你快走。”
“可是你……”
“走。”那一个字,冷得刺骨。
妮子被呛得后退几步,转身朝巷子外奔去,半路偷偷往后瞄了一眼——
巷子深处烟雾缭绕,男人先前躺着的地方俨然空空如也。
***
江一木下到楼梯口时,迎面撞上了一灰衣女子,两人各怀心事,擦肩而过甚至没有张口道歉。
月牙湖华灯初上,莲花水灯发着暖洋洋的光。江一木径直走向湖堤,目光越过半寸湖水,注视着先前与老徐夏梓童分手的角落。
他绕着弧形的堤岸,逆着人潮,脚下步子越迈越大,烛光被粼粼湖面撕碎,闪灼着,眩晃着,胡乱向脑后飞去。
这时,一个圆圆脸姑娘从侧道的巷口奔出,黯然失色的双眼倏忽一亮。
隔着老远,妮子对他挥手喊道:“江大哥!”
江一木似乎没有听见。
“借过,借过!”她抄着近路道着歉,终于追到江一木身边,一步跳到他身前,“江大哥!好巧!”
他被挡住了去路,只好停下脚步,量着眼前的姑娘,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焦灼。
见对方默不作声,妮子内心起了鼓:“江大哥吃晚饭了吗?之前好的……”
“你是谁?”
妮子一懵。
他搭上她的肩膀轻轻一推:“抱歉。”
妮子愕然转身,一头大红狮子突然摆头甩尾的横在眼前,喜庆的狮子脸转向自己,欢快的抖了几下了个转儿,周围的人拍手叫好,她退后一步绕开狮子,那翩翩白衣早已没入一片火树银花。
“再不吃,我都给吃完了。”老徐手里的糖葫芦真的只剩下三颗了。
“就快好了。”夏梓童终于摸索出了门道,转眼间瓣瓣莲花立了起来,最后再将下盘叶子一转边的撑开,一朵饱满的纸莲花开在了她的胸前。
“哎唷,不错不错,”老徐接过纸莲花,笑着喃喃,“我以前也折过的,给我家兔崽子,你别看我糙,我还会辫儿呢。”
夏梓童接过糖葫芦,衔起一颗滑过竹签:“您有女儿?”
“有哇,但娃妈跟着旁人跑了,还把娃一块儿带走了。”
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老徐达观口吻中陈述的是怎样一件事,糖衣化在嘴里甜得有些齁人,她吞吞口水。
“抱歉……”
“哈哈这有啥,反正跟着我也没好日子过,倒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法称职咯!”
望着老徐笑得起褶的脸,她竟疑惑起这人间愁苦,是否只是与自己过不去的人们,刻意往身上套的枷锁。
“阿木这子……天都黑了!”老徐看着湖边挨成一簇簇的水灯,问夏梓童道,“你那短刀借我一下?我去切块蜡来好上灯。”
夏梓童喏了一声,解开臂上的绑带,卸下短刀递给老徐。
老徐心翼翼的将纸莲花还给夏梓童,一手接过短刀,有意无意的横侧翻了翻,青铜刀身并无异常之处,但先前刀刃沾上江一木的掌心血时,那隐现的曼珠沙华他是历历在目。
“这刀我见过。”
“你怎么会……”
夏梓童着嘴边泛起笑意,前夜和江一木这句话的时候,对方也是一脸的不相信。
“啊,先前和你的战国帛书,夏氏手里头就是这把刀,” 老徐指尖摩过刀身,却平安无事,“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该就是同一把短刀吧?”
夏梓童没有直接答他,而是似笑非笑道:“这把刀是江一木的。”
老徐眉头一挑,刚要问她是怎么回事,当事人穿过人群出现在夏梓童身后。
“哎呀,曹操曹操到,阿木,我们正着这刀,怎么之前没见你……”老徐着着没了声,神情严肃起来,阿木看着不大对劲。
江一木就跟没见着老徐似的,一把拉过夏梓童:“你跟我来。”
夏梓童被他猛的拽出去好几步,怀中纸莲花向外旋去,陡然间离了指尖:“灯——”
“时间不多了。”
他看向头顶的明月,眸中荧光闪过,是蓝色的。
夏梓童一怔,跟上了他的脚步。
前头,风吹起白袂飘飘。身后,纸菡萏跹跹入水。
老徐捧着青铜短刀,杵在灯船交辉的月牙湖前,愣了片刻,便自顾自的赏起此番丝竹摇飏,星宿下凡的璀璨人间。
夏梓童随他出了东市,七拐八绕,进了巷子。
巷子由宽变窄,行至最深处竟狭得只能勉强容下二人,尽头被一面石墙堵住了去路,他终于停下脚步。
这面墙有些年头了,好些石头已经开了缝,零散的铁栓生了锈,四边冒出倔强的野草。月光黯淡,薄雾溟濛,石上淡淡覆着一层水汽。绷紧的肩膀松下,像是终于做下了决心,他转过身来。
白光自头顶泄下,面庞明暗分明,眸中幽幽蓝光。
夏梓童开门见山:“月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