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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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急不缓光阴至, 又是一年梅雨时。

    姗姗来迟的清冽雨水一下子就洗去了空气中的燥热, 连带着将街上涂脂抹粉的大官人媳妇也冲得跟那旧年粉刷的斑驳围墙似的, 红红白白好不笑人。

    钱塘街市上一溜生意火爆的店铺, 跳过高高低低相间而成的酒楼、药房、水粉衣料铺子, 冷不丁冒出一栋清冷至极的门脸。

    那敞开的大门外既无迎风招展的幌子也无精巧夺目的装饰点缀其中,只在店门上方的墨黑匾额上添就两个简简单单的银白字体:相面。

    店内更是简陋的犹如乡野茶寮, 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摆放杂物的书架只有一张长桌横在中间, 两边各摆着一张太师椅。

    里面的座位早有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倚在上面阖眼瞌睡, 在他身后不过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道间隔内院的厚重门帘子。

    少倾, 一个穿着淡青色宽袖对襟短襦的总角孩童提着热气腾腾的水壶掀帘而出。

    他先是用圆滚滚的乌黑大眼睛无奈地看了看睡得今夕不知何夕的先生,接着便心翼翼地将水壶放在墙角的铜炉上。

    待水沸茶香,他便从书架的格子里取下了一个椭圆形的枣木雕花食盒连着茶水一起奉在桌子上。

    童的声音嫩嫩的,却隐隐含着一丝调侃之意,“先生醒醒神,该吃晌午饭了。”

    “嗯?”

    听见熟悉的呼唤, 宋辞终于从鸡啄米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三刻了!”

    童忍不住板起脸来,“不是雁儿您, 一天十二个时辰,您倒有六个时辰是睡过去的, 这怎么能成呢?先前您为雁儿启蒙时还过不可荒废光阴、一日之计在于,怎么到了您这里就不以身作则了?”

    “调皮,我看你是翅膀硬了,竟敢挑拣起先生的错处!”

    宋辞含了一枚青梅清嗓子, “先生早就为自己看过相了,面相显示今生要想平安顺遂只能顺其自然,万事不可强求。”

    童听了一脸不信,“人家都医者不自医,照着镜子能看出什么面相?”

    “嘿,这孩子可真牛性!”

    宋辞从食盒里捡出一块酸梅塞进他嘴里,“先生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还用你来呱燥?快去把鹅抱出来吃饭!”

    见雁儿酸的脸皱成一团,宋辞才得意地笑了笑。

    这才睡六个时辰你就受不住了,往后还有一睡三五个月的日子呢。

    许是惦记着吃晌饭,雁儿这回倒是动作快,转眼就抱出了一个比石家妞妞稍大点的孩子出来。

    “呦,鹅醒了,快给先生抱抱。”

    宋辞伸手接过头戴虎帽的男娃捏了捏脸颊上的软肉,转眼朝雁儿吩咐道:“你去街尾的孙家面馆买两碗羊肉面来,再添一道湖鱼,若还有可口的菜也来两盘。”

    雁儿脆生生地答应着,自己踩着凳子到书架最上头的钱匣子里抓了大把铜钱,沿着街边挡雨的房檐走了。

    宋辞望着那孩子消失的背影叹了一声,“鹅啊鹅,便是为了你哥哥,你也得早点开窍才好啊。”

    她也没想到还能在遇见那对蜷缩在墙角的乞丐,哪知道这铺子开了不过月余,大点的哥哥就日日跑来扫门外的落叶和垃圾。

    宋辞料想估计是当日的摊主不知怎么得知自己在这盘了铺面,特意指点那孩子过来卖乖讨好。

    这其中或许少不了一些让人心酸又无可奈何地算计,可面对这样一对苦命的兄弟,她还真狠不下心撇在一边不去理会。

    慢慢品了半个来月见这哥俩本性不坏,况且照这样每日里吃不饱穿不暖、只怕不等捱到冬天就得变成一堆枯骨了,再加上店里确实需要找个端茶递水的伙计,宋辞就留下了他们。

    两个孩子大的叫张鸿的叫张鹄,原本也是殷实人家的子弟,只因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才不得不背井离乡逃难。

    其实是家道中落,总不过是族中长辈争产所致的祸事罢了。

    具体原因宋辞也不细问,只用名字起得太好怕命里压不住为由给两个孩子起了雁、鹅的名。

    只可惜终究是因着颠沛流离吃了太多苦楚,鹅直到现在也没怎么话,连反应也比正常孩子慢了半拍。

    等到坐在桌子上的鹅忍不住馋伸手抓果子的时候,门外赶回来的雁儿提着食盒兴冲冲地道:“先生,我见店里新上的炒肺还好便买了一碟。”

    “摆上吧。”

    宋辞把鹅抱在腿上,“下雨天也没什么人上街,下午不开店了。”

    她正着呢,满身湿淋淋的李公甫就急三火四地跑了进来,“贤弟救命啊!”

    “李大哥这是怎么了?”

    宋辞急忙迎出去把人按在椅子上坐好,“有事慢慢,莫非又和家里嫂子闹别扭了?”

    不怪她胡思乱想,而是比邻而居这么久早就见识过隔壁夫妻俩的相处模式了,还真是应了那句是亲骂是爱的老话。

    “不是那婆娘!”

    李公甫急哄哄地喝了一口茶,这才喘着气道:“钱主簿秦清账时发现县衙里断断续续少了几千两库银,原以为是不知哪来的流窜盗匪胆大包天竟敢私闯府衙,可这事奇就奇在,不管我和手下的捕快如何日夜紧盯,那银子愣是跟长着翅膀似的不翼而飞了!现在大老爷的妾非是我监守自盗,还十日内不把库银找回就要大刑伺候!兄弟你,哥哥我是那样的人吗?!”

    关键是他就算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如今不明不白替人家背锅,可真是冤枉死了!

    “哦,竟有这等奇事?”

    宋辞发雁儿带着弟弟回了内院,亲手为李捕头斟了一杯清茶,“可这库银失窃不是事,老大人怎么不上报府衙,反倒对着李大哥发难?”

    “嗨,贤弟有所不知,对我们县太爷来丢银子是,年底考核在上官那里留下恶评可就了不得了!”

    李公甫愁眉苦脸地拿着清茶当做消愁的美酒猛灌,“况且此事确实蹊跷的很,昨天夜里我不死心,愣是带着两个心腹手下躲在库房里藏了一宿,谁知半夜的时候没见着任何贼偷,那银子反倒飘飘忽忽自己从窗户缝里飞走了!你这事吓不吓人?我一五一十的学给县太爷听,他还非是我为了甩脱责任瞎掰的!”

    若非早先从石二郎口中隐隐探听了点石河水鬼一案的端倪,这会子可真是求告无门了。

    “莫非这银子成精了不成,竟然也能像那人参娃娃似的长脚逃窜。”

    宋辞嘴上笑,心中已然明了此事必是鬼魂精怪作恶,“且让我先给李大哥相相面,看看此事的转机在何处。”

    “哎呀,贤弟!”

    眼见唯一能指望的人轻易不肯吐口,李公甫只得站起来连连作揖,“事关哥哥身家性命,你可莫要再做推脱了!”

    宋辞还是笑,“李大哥这是何意?愚弟最拿手的不过是相面之事,这不正要为你看相吗?”

    “贤弟,明人不暗话!”

    李公甫拉着她的手殷殷期盼道:“我知道你是山中隐士轻易不耐烦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凡间琐事,可你不看咱们兄弟相识一场,也该看在你嫂子对你多有照看的份帮上一把吧?”

    从赵家兄弟搬来,自家那婆娘早先还不该把隔壁院子卖给不知根底的外乡人,过几天又嫌弃自从隔壁住了人连家里的老母鸡都不肯下蛋了。

    最后相处下来怎么样,还不是日日在家里念叨赵公子一表人才起码也得是知书达理的千金姐才算般配,那心里嘴里的惦记劲儿也只比亲弟弟差上一层了。

    提起那位刀子嘴豆腐心的李夫人,宋辞的面色才变得正经起来,“库房重地,县太爷连府里的捕头都不相信,又怎么会允许外人横加干涉?”

    “这个,这就得委屈一下贤弟了。”

    李公甫悄声贴近道:“白日里大老爷还醒着自然不成,可等他夜间进了妾的院子不就由着咱们兄弟的算了。现如今府内看守库房的衙役全都忧心忡忡生怕大老爷拿人顶缸,一定不会走漏消息的。”

    “既然李大哥计划的这样妥帖,愚弟若是再推脱反倒不过去了。”

    宋辞转脸看了眼书架上的沙漏,“现今时辰还早,待我稍作准备,天黑之后再去衙门口和李大哥会和。”

    “好兄弟!”

    总算得了准信,李公甫激动地直抱拳头,“哥哥可就等着你了!”

    商量好要事他也不再耽搁,另回衙门寻些口风紧又靠得住的好手帮衬。

    待人走远,雁儿才端着一碗温热的羊肉面出来,“怪道先生下午不开门,果然是替自己算过了。”

    “伶牙俐齿!”

    宋辞也不嫌弃面坨,就着那软乎劲儿用勺子压成零碎的疙瘩伴着辣炒的肺片吃上一口,“晚间你和鹅呆在院子里,不管外面如何吵闹都只做不知。”

    她这铺子的安全性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不仅在墙角屋檐寻位压了符咒,还特意供奉了两尊门神爷爷看家护院,寻常精怪等闲不敢进来叨扰。

    填饱肚子又吃过几块樱桃蜜饯清口,宋辞便慢悠悠地转回后院正房收拾手中的装备去了,留下雁儿负责关门歇业。

    要她手里能用得上的宝贝,除了目前为止轻易不敢见人的魔法装备,就只剩下那条飞仙大妖好心赠与的家当了。

    当日从乾坤袋里倒出的妖精骨皮看似怪异,倒也让她找出了一些合用的物件。

    就好比那片墙面大的丑陋蟾蜍皮,虽然总是有一股不出的怪味,却等同于一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宝甲,甚至与普通盔甲相比这件妖皮至少还能抵御住同年妖的攻击才对。

    另有一对坚不可摧的蜥蜴爪和雪白韧滑的蜘蛛丝,也被宋辞当做最低等的攻击武器和捆妖绳使用。

    或许乾坤袋里那些被妖精们拿来御敌的武器还有更多威力无处施展,可谁叫她修了几个月才修炼出丁点妖力,勉强能在指头尖搓出火机大的火苗,别处就更没指望了。

    “还是没有女主的命啊!”

    收拾好满床的零碎,宋辞蔫蔫地叹了口气,“照这么下去别一千七百年,就是一万七千年也修不出正果来。”

    好在她也只是口头抱怨并不曾真的往心里去,转脸就扯过薄被酣睡了一晌。

    待到提前定好的闹表滴滴响起,直楞窗上的厚厚窗纸已经微微泛红了。

    “好一片火烧云。”

    宋辞先将蜘蛛丝捆在腰带内层,再把与之相连的蜥蜴爪藏进随身佩戴的紫罗囊里,“看来今晚这县衙又要丢银子了。”

    临出门前她特意绕去厢房,见雁儿和鹅兄弟两个正在屋里看话本,想来灶间少不了吃食便静悄悄的离了院子。

    一路走到县衙,天边的红云也沉了下去。

    李公甫正在门口跟蒙了眼的驴子似的瞎转悠呢,一抬头就看见了命中的救星,“贤弟,你总算是来了!”

    “既已答应了李大哥又怎能失信!”

    宋辞笑着举起手中提着的好酒好菜,“些许心意,为衙门里的兄弟壮壮胆。”

    这酒菜都下了迷药,保管那些衙役吃下去立刻人事不知,也省得哪天传扬出去再给她添麻烦。

    李公甫先是一愣,心想这紧着需要警醒的时候怎么还能喝酒裹乱呢,再一看兄弟眼中的笑意,立刻明白了她的用心。

    “放心,万事交给哥哥处置!”

    李公甫也没含糊,拎着酒菜就把陪着他坚守岗位的衙役灌了一圈,只等着人人都醉得七仰八歪才从外面锁上屋门。

    “贤弟啊,到如今这满县衙可只剩下你我两个了!”

    李公甫握紧了手里的牛尾刀,“不管库银找不找得到,单哥哥这条命可就全指望你了。”

    宋辞好笑地看着李捕头疑神疑鬼的样子,把一个巧的塑胶眼药瓶递给他,“朝眼睛里各滴一滴。”

    李公甫狐疑地看着手中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软囊,“这是何物?”

    “牛眼泪。”

    宋辞一面环视四周一面轻声道:“能够使人看见不洁之物。”

    “啊?我还从没听点了这玩意还能让人见鬼的!”

    李公甫虽是不信,却也只能依言照做。

    “是真是假试试不就知道了。”

    此方世界的牛眼泪是否拥有同等功效宋辞不敢确定,可是她从马玲手里换来的就一定有用。

    有李公甫作见证,日后不管如何落案总牵连不到自己这个奇人异士身上就是了。

    “贤弟,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啊?”

    李公甫稍微抬起头,“这院子还是乌漆墨黑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时辰不到,鬼怪不显形自然看不见。”

    宋辞把人按回房檐上,“况且府衙之地不招邪祟,若非积年老鬼想进也难。”

    此事最让人稀奇的地方便是,若真是鬼怪犯案本就不食人间烟火的异类做什么非要跑来偷银子。

    哪怕如同白蛇收服的妖类那样喜欢珠光宝气的玩物,寻常商铺还不够他们折腾么,又何必到县衙铤而走险呢。

    宋辞正暗暗思量着其中是否有技艺高超的杂耍艺人栽赃陷害的可能,身旁一直趴着装死的李公甫忽然捏紧了她的手腕,颤声低呼道:“快,快看那里!”

    宋辞循声望去,却见五条烟雾聚拢的彩气轻飘飘地越过院墙,直奔二人身下的库房而来。

    作者有话要:

    宋辞:白娘娘来啦~~

    喜羊羊,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