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8、
短短几分钟时间, 天井之下,用大方石板铺成、寓意着步步高升的地面就站满了人。
“这灯笼有些不对劲……”
邹青城站在廊下凝视了许久, 转身从徒弟手中接过一张照片,“程师弟你看,这是今年夏天出事时拍的。”
宋辞站在茅八尺身边探头一看, 或许是因为拍照的人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 导致洗出来的照片也不是很清楚,但是那一串拖着旖旎红尾的灯光却不会教人错认。
“红灯笼,蓝灯笼,曲儿, 奏乐……”
茅八尺心中起疑, “难道这座院子里藏着两只鬼?”
听见这句无意中点破真相的推论,邹青城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李冬所的四姨太和六姨太,还有一张披着红盖头的人脸。
宋辞见他的眼中出现了迟疑之色,接茬故作天真道:“邹师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师父的话很有道理?还是,你早就知道了善家大院中另有恶鬼作祟,这才把我师父骗来助阵?”
“情,还不快与你邹师叔赔罪!”
茅八尺背过身对着徒弟挤眉弄眼, 呵斥道:“师父与师叔商量正事,你该垂手听训才对!”
宋辞配合着低下头, 委屈道:“都怪徒儿一时心急冒犯了师叔,还望师叔莫怪。”
邹青城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又不愿为了一时长短与茅八尺积下仇怨, 只得忍怒含笑道:“程师弟还是老样子,你我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会为了这点事与辈计较。只是叫情儿一提醒,倒让我想起了先前的疏忽。”
话间他便唤来了李冬,“这是大师的助手李冬,他的爷爷正是善家大院当年侥幸脱逃的一个管事,就让他把祖辈传下来的事情给程师弟做个参考吧。”
邹青城的话音方落,院子里的灯火就猛地爆出了一股浓雾般的烟灰,眨眼间就把罩着灯芯的笼衣熏黑了。
“不要!”
茅八尺快步上前捂住李冬微微开启的嘴唇,“友,记住老道的忠告,莫对生人谈死事。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站在你周围侧耳倾听的那些人究竟是人还是鬼……”
等到寒毛直竖的李冬慌忙点头,他才放手道:“邹师兄,事到如今,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如何叫善家大院恢复以往的平静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如果守在院子里的只是一个无害的游魂,最多只需要开坛做法超度亡魂;如果不肯离去的是一个积年老鬼,恐怕就少不了一场恶斗了。
“程师弟所言极是。”
邹青城也不敢大意,换了个方式问道:“如今那一新一旧两处墓穴葬在何处?”
李冬知道邹道长是在问四姨太和六姨太的埋骨地,但他眼下也让院子里的怪事闹得心虚胆颤,只得先去看刚才的老道人,见对方暗暗点头才声道:“旧的因为名声有污进不得祠堂,由大太太做主葬在了附近的荒坟岭;新的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邹青城悚然一惊,“你是,那个女人就在益阳山上?”
李冬畏惧的目光来回游弋着,“当年那位风水先生花了整整一天工夫才把零碎的骸骨拾回来,连夜装棺收殓后就要按照探看好的墓穴挪到另一座山上。可是抬棺材的人却怎么也走不出益阳山,唯有两手空空才能照常行走。风水先生当即便了顾死不顾生,既然先人不肯走就绝不能勉强,否则一定祸及子孙!大太太又怎么肯答应在老宅附近建墓,风水先生见不动她,连工钱都没拿就偷偷下山了。”
“娶妻不贤,祸及三代!”
茅八尺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人活着争一口气,人死了争一块地。这么简单的心愿她都不肯低头,也难怪报应上门了……”
“道长的不错。”
李冬咽了咽口水,“风水先生一走,大太太只能命人把棺木抬进祠堂,想要再找一位法力高强的道人解决府里的麻烦事,可是还不等寻来人,善家大院就……”
望着不远处的幽幽鬼火,他的耳边猛地回荡起了父亲临死时的遗言,“不要掀盖头,千万不要掀盖头……”
“解铃还须系铃人。”
静默了片刻后,邹青城忽然道:“程师弟,不如就由你我往祠堂走一趟吧。”
旧时深宅大院的祠堂多在院子最深处,既能保证祖先不受外人惊扰,又能方便子孙拜祭。
若是遇到不好的年景还会成为女眷安身立命之所,因为往往那样的地方都会修建密室墙道匿藏家产。
“也好。”
虽然茅八尺不放心徒弟一个人留下,可是与其教人跟着自己去不知还会发生什么状况的祠堂冒险,倒不如和其余道友呆在人多阳气盛的院子里。
回房背上随身法器,茅八尺悄声对徒弟叮嘱道:“倘若院子里有怪事发生,千万不要像师父早年那样不自量力企图搭救旁人。只有你保住了性命,咱们茅山宗才有希望!”
宋辞严肃地点点头,“师父放心,徒弟别的不行,唯独保命绝招练得最是纯熟!”
两人搭手的瞬间,一枚比尘埃还不起眼的隐形窃听器悄无声息地黏在了老道人的袖口上。
师徒二人在那依依惜别,院子里的其他人也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此行明面上是联谊交流,其实也不过是几个落魄门派想借着邹青城的顺风车,看看能不能学着他那样与上流社会的人搭上线,也好游些资助款装点门面。
眼下连发财的头绪都没摸清楚就遇上了性命攸关的难题,这些人即便是疑心邹青城故意装神弄鬼借此抬高身价,也不敢莽撞行事了。
毕竟在场的道人不同于那些只会在电视报刊上胡吹瞎侃的民俗学者,或多或少都经历过鬼魅邪祟之事,心知此行凶多吉少决不可轻易涉险。
所以等到茅八尺和邹青城一离开,余下诸人便凝神静气守在院中,还时不时地观望着附近的动静。
心有余悸的李冬就更不用了,他紧紧抓住一串佛珠挤在惠生师兄弟身旁,哪怕别人嫌他碍事也不肯离开一步。
在这群警醒防备的道人之中,唯有一人显得格外轻松自在。
起初听闻善家大院的故事时,赵永贺就没把这里发生过的恐怖传闻当回事。再加上他也见过父亲是如何戳破那些依靠招远撞骗敛财的道人,对鬼神之事就更没有敬畏之心了。
如今看见无故自燃的灯笼和如临大敌的道人,赵永贺只觉得眼前一幕仿佛蹩脚的舞台剧一样可笑。
谁也没想到就在一错眼的工夫,赵永贺会自动走出大家围起来的圈子,跑向那一排忽明忽暗的灯笼。
“赵永贺,你疯了?!”
郑矩第一个发现了他的动作,急斥道:“你想死也别拖着我们陪葬!”
“胆鬼!”
赵永贺一面嗤笑一面扶着斑驳的廊柱登高而起,抬手就把眼前的一盏灯笼取了下来,“我倒要看看里面用了多少鳞粉!”
“王八蛋!”
郑矩绷着脸就要去揍人,一直坐在栏杆上闭目养神的杨宿却拦住了他,“别过去,太迟了。”
除了临近的几个人,只有等在自家师徒暂居厦房前的宋辞听见了这句警告,循声看向了相隔不远的冷漠男人。
“看,我都没事了吧?”
赵永贺晃了晃手里提着的灯笼,见它始终不肯熄灭又伸手去捏灯芯,“只是一个把戏而已,就像魔术表演一样初看很神奇,揭露谜底就没意思得很。”
转眼掐灭了灯芯,赵永贺更是得意洋洋,把手一甩就要往回走。
谁料就在这个时候,一股阴寒之气死死地冻住了挨着灯芯的手指,任他怎么使劲儿也无法挣脱。
此刻,饶是自诩不信鬼神的赵永贺也觉出不对了,连连朝着亲妹妹喊道:“云琪,快来帮我拿掉灯笼!”
“大哥!”
赵云琪担心哥哥不假,却知道单凭自己这点微末之术光是想要保命都自顾不暇,又怎么救得出犯了众怒的兄弟。
眼见赵永贺叫得嗓子都破了音,她只得把求救的目光放在师兄身上,“大师兄,求你帮我救人。”
面色平淡的惠生颔首作揖道:“师父有言在先,不许门下弟子走出法坛三丈之内。师妹,还望你谨守自身,切勿误人误己。”
“师兄!”
赵云琪急得直跺脚,又转身朝着杨宿几个哭求道:“杨大哥,快去帮帮我哥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当是为了我……”
“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杨宿冷冷地看了一眼还在徒劳挣扎的赵永贺,“我早已立誓此生绝不娶妻生子,所谓的婚约也是你父亲一厢情愿。你若真的想要救人,只需把拜入山门时邹道长赐给你的保命玉牌丢给他即可。不过记得动作要快,否则等到尸气窜入心口可就回天乏术了……”
“玉牌?”
赵琪云下意识地抓住领口,迟疑道:“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切!”
郑矩闻言嗤笑道:“你们还真是亲兄妹啊,嘴上的再好听一到要命的时候就歇菜了!”
赵琪云还在犹豫,感觉整只手臂都要冻僵的赵永贺却忍不住了,他胡乱扯开袖子一看,见手腕的连接处果然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黑气慢慢往上走,立刻急声催促道:“云琪,快把玉牌扔过来,大不了等到下山之后再让邹道长重新刻一块好了!”
惠生、惠智师兄弟听了只觉得好笑不已,他们自在山门长大为师父鞍前马后服侍多年也只得了一块玉符,若不是看在赵家人还有后用,凭借惠云一个新入门的俗家弟子又哪来的资格受领。
师兄们的反应自然逃不过赵云琪的眼睛,也让她愈发不敢轻易放手,“哥,你还是回到圈子里来吧,正院里有师父设下的法坛,任何鬼祟邪魔都不敢轻易碰触。”
赵琪云的话方一脱口就引来了旁人的怒目而视,但是为了保住玉牌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反倒装作没看见似的不停招手唤人。
赵永贺见妹妹死活不肯松口,只得踉跄着往回跑,边跑边在心里把这贪生怕死的贱人骂了几十遍,只等到下山见到父亲好叫他替自己做主。
赵永贺的设想不错,可是等他快要挤进旁人自动空出来的位置时,却忽然看见在众人头顶凭空出现了一双脚尖朝下的绣鞋。
那红艳艳的鞋面绣着龙凤呈祥图案,一龙一凤首尾交接处还坠着一颗圆润的珍珠,看上去如同二者正在游移追逐般活灵活现。
赵永贺浑身了个激灵,不由得向后倒退了几步,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再顺着脚尖往上看了。
“哥,你快进来啊!”
赵琪云还不知道方才那一刹那赵永贺的瞳孔中出现过多么毛骨悚然的恐怖映像,仍在大声唤人。
“去不得,去不得!”
赵永贺不敢去赌刚刚那双绣鞋究竟是李冬嘴里的冤魂显形还是因为自身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他只是本能地远离那群被选中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
赵永贺举着和冰坨子没两样的右臂进退不得之际,冷不防发现了一个独自坐在厦房门口的道长。
他还记得这是随同邹青城一起去祠堂的老道人的徒弟,既然都是茅山传人,想必对方身上也该有保命牌之类的东西吧。
即便没有,如果能把灯笼甩在别人手里,自己是不是就能逃过一劫了呢?
这样想着,赵永贺就猛地发力奔向了还在低头沉思的道长,又在临近时将右臂狠狠挥了过去。
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看垂死之人的拼力一击。
在死亡阴影的驱使下,赵永贺暴起的速度几乎可以媲美奥运选手,须臾间便撞上了十几步开外的道长。
宋辞还在那监听师父的动向呢,突然就觉得面前刮来了一阵刺骨的冷风,再一抬眼的工夫就见一个神色狰狞的男人朝自己扑了过来。
时间紧迫她也不去分辨对方是人是鬼,一拳便轰上了迎面而来的暗器。
“啊!!!”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集体傻眼的邹派门人只见一道爆裂的火光从二人对接的拳头处迸射四散,还不及赵永贺倒地,他那条被尸气侵蚀了大半的手臂便化为飞灰消散在空气中。
“哥!”
赵琪云飞奔而出抱起昏死过去的独臂人,含泪痛斥道:“你对我哥哥做了什么?”
“哦,那是你哥哥啊。”
宋辞甩甩拳头坐回原位,一脸无辜地道:“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扑过来人。遇到这种情况,正常人都不会选择等着挨揍对吧,你看我的样子也该知道我很正常啊!那他一个大男人凭白无故的想要欺负弱女子,也该做好遭到反击的准备了是吧?”
一片死寂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突兀的喷笑,“弱,弱女子……”
在赵琪云的怒视中,郑矩没什么诚意地举手投降道:“对不起,我只是一时间忍不住!”
郑循伸手挡住弟弟的脸,“在这么严肃的时刻,请你保持安静好吗?”
“就算是我哥哥有错在先,你也不该下手这么狠!”
赵琪云抱着面色惨白的兄弟悲泣道:“你废了他一条手臂,叫他以后怎么做人?山上又没有医生帮忙止血,你这一拳等于要了他的命!”
“停!这么大的黑锅我可不背!”
宋辞踢了一脚解体的碎灯笼,“如果和我对拳的是一个健康人,最多只会骨折。你哥哥自己作死弄得尸气入体,即便保住手臂也只是一个摆件而已,干嘛赖在我身上啊?你要是这么算,我还没收替你们祛除尸气的钱呢!”
赵琪云咬牙切齿,“你伤了人还敢要钱?”
宋辞也跟着无赖,“你了人还想全身而退?”
眼见着双方就要僵持下去,惠生出列道:“师妹,稍安勿躁。依贫道来看,还是先带人回房处理伤口要紧。至于吴情师妹的作为,自当由师父与程师叔回返后再来做主。”
惠生此举并非无的放矢,一来目前身处险境,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二来便是方才那一拳带来的后效,他自认修道多年有所成,却辨不出吴师妹是用什么步法配合着手诀咒术一击成效,故以不敢觑。
邹派之人有意相让,宋辞也不愿纠缠一些无谓琐事。
茅八尺与邹青城离开时,宋辞生怕对方弄鬼陷害师傅,这才特意留下窃听器以便掌握对方的动向。
一开始耳机里还能传出两个人的脚步声和些许对话,可是直到刚才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蠢货断后,里面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泥牛入海一去不回,让人心中又慌又沉。
“茅八尺啊茅八尺,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不愿意对着那些自以为隐晦的窥视目光,宋辞干脆借着方便的机会绕过重重院墙寻到了大宅深处,站在了那块刻着存善堂三个大字的牌匾下面。
惨淡的月光下,一对并排前行的脚印径直消失在了祠堂门口。
残存着点点黑漆的大门上挂着两个善字形的门环,锈渍斑斑的铜环有些发暗,月夜中呈现着诡异的暗红色。
宋辞用手电筒轻轻一勾,大门就吱嘎吱嘎响了起来,露出了面积不大、满是腐霉气味的前厅。
地上的尘土也不知积攒了多少年,轻易便能辨别出茅八尺和邹青城的脚印。
一路沿着二人的足迹来到后厅,盯着雪白手电光的宋辞只觉得眼前的足迹变得愈发怪异。
如果一个人处在正常行走的情况下,自然会留下整个脚底板的清晰轮廓,可是茅八尺和邹青城的脚印却越走越,就像是从穿着运动鞋的男人渐渐过渡到了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只剩下最前面的脚尖摁在地上。
等到连脚尖的痕迹也变得越来越窄,最后消失不见的时候,宋辞的路也走到头了。
空荡荡的祠堂里,一副黝黑乌亮、上翘下窄的棺材突然出现在了晃动的光束中。
作者有话要:
宋辞:渣作者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不懂为什么要安排那么多欠揍的极品角色,长大了以后才明白是为了推动剧情~~_(:зゝ∠)_
彩虹糖,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