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连棣反应迅速地向前疾速冲去, 却只抓住了他一片衣角, 不仅没能拦住他下跌, 还被惯性带着自己也不受控制地往下倾倒。
坠落。
心跳的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快到呼吸都艰难。
电光火石之间, 冼子玉反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暴露在外的纤细手腕上骤然浮出一片古朴的徽纹,晦暗的光芒蔓延全身,将两人环绕包围其中。
漂浮。
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 当他反应过来时, 自己正从距离地面不到十公分高度的空中平稳落地,如同跳下一级台阶。
毫发无伤。
……手里还紧紧抓着连棣的袖子。
他怔怔地松开手, 抬头望了眼数米高的陡坡,突然意识到什么迅速后退几步,甚至不敢去看连棣的表情,急切地训斥道,“不许看……你转过去!”
已经来不及了。跌落的瞬间, 他的手腕在发烫, 紫色的细血管在皮肤下凸起,纵横交错汇成古老繁复的徽纹, 如同藤蔓顺着手臂向上疯长。又像无数只黑色蚂蚁, 迅速爬过肩膀和脖颈,侵上脸颊。
那些奇异诡谲的黑色繁纹已经覆盖了他大半张脸, 如同黑色的血管遍布皮肤,看来尤为可怖。
连棣定在原地,看他紧紧攥住右手手腕蹲了下来, 额头抵着膝盖把身体缩成一团,企图把脸藏起来逃避现实。整个人都散发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什么都没看见”的怨念。
“……”
连棣顺从地背过身,给他平复心情的时间。也给自己平复心情的时间。
这样的境遇似曾相识。深埋在记忆里的画面不管过去多久,只要一被触及,就争先恐后变得鲜活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异象,是在十一岁。
他出身微寒,母亲是北疆异族的舞女,明码标价被“贵人”买回了家,即使生下他也依旧地位卑贱。吃穿用度比照仆人,出门时要用粗布遮面。
世人追求寡淡平和的面貌,立体深刻的五官是粗鄙丑陋的象征。他眉眼生得同母亲一样深邃,自受尽嘲笑和冷眼,轻易都不敢外出露面。偌大的家族里只有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未曾见旁人伸出过援手。
他十一岁那年,“贵人”被人构陷家道中落,举家流亡,途中遇上了被冼氏族长从旁系中秘密地接回的公子。再加上觊觎冼氏秘宝的埋伏者,“贵人”身后追杀而来的仇人,四路人马缠斗成一团,场面复杂争乱。
他在混乱中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被人丢下山崖,坠落中绝望地闭上眼睛等死。
下一秒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跌坐在崖底草地上安然无损。
他被从轿子里爬出来见义勇为的冼氏公子救了下来。
那时的冼子玉也是被这骇人的黑色繁纹覆了满身满脸,却一点都不慌乱,甚至还很有气魄地指挥他找到容身的山洞,想办法生火过夜。
阴冷潮湿的山洞里,年幼的公子用脏兮兮的手抹掉他的眼泪。真心实意地称赞他“我觉得你很好看”。问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未经世事的公子只知自己因特殊的天赋备受家族宠爱并引以为傲,却并不清楚今后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即使被接回本家路上受了些挫折,也仍旧对接下来的生活保持着天真的期望。
“我想跟你当朋友。”
“等你报了仇,我们就天天在一块儿。一起吃好吃的,有什么好玩儿的我也留给你。”
“我们可以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的眼神里闪着光,在昏暗的山洞里明珠般熠熠生辉。
他认认真真地为两个人许下了那么好的未来。
连棣闭了闭眼,稚嫩的童声渐渐从脑海中消退。
未曾想过,这样的景象他有生之年还会再见到一次。
明明失去了记忆,异于常人的天赋却还在。为了能有这一世众人重活的机会,冼子玉身上发生过什么?
与此同时,距离他几步远的自闭儿童还在怀疑人生。
冼子玉不敢回头去看,在心里不安地猜测着连棣的反应。
他不是第一次被激出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了。第一次在医院里面目狰狞的时候,还把两个护士吓晕过去过。
他自己也见过,知道看起来是怎样的可怕。可如果抵抗着这力量不让它出来,两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现在不定就缺胳膊少腿儿的,必定不能安然无恙。
这一时半会儿,他都分不清到底“被摔伤”和“被看到”哪个更惨些。脑子里盘旋着的,除了惶恐无措,居然都是“为什么没有听爸爸的话”。
明明连棣提醒了他的!
只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现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再想狡辩抵赖也不可能。他只能救人,可没法儿给人洗脑。
连棣……看起来很坚强,心理素质应该也不会很差吧。
冼子玉做好心理建设,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深呼吸,努力调动语言功能。
一开口,气势垮掉一半。
“……我不是妖怪。”
他笨拙地解释道,“就只是跟普通人有点不太一样……”
连棣缓缓转身,看着他,“我知道。”
冼子玉继续尝试威胁,顶着一脸繁纹自以为凶狠地朝他呲了呲牙,“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我会灭口的。”
连棣笑了:“好。”
“……你笑什么!”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威胁终于完全垮掉,冼子玉气馁地又蹲了下来,对他过于平静的态度非常不解,“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我都这样了,你不觉得很丑很恐怖吗?”
“我不害怕。”
连棣镇定地靠近,在他面前单膝蹲下,伸出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黑色的繁纹蛛网般交错纵横,将原本平整光滑的皮肤割裂得一块一块,如同被碎的瓷器。
是深刻的纹身,更是古老的诅咒,只是由于短暂的时效性,正在一点点淡化消失。
“不丑。”
他问,“疼吗?”
被温热的指腹抵在下巴上,略显粗糙的触感有点奇怪。冼子玉往后缩了缩脖子,别扭地侧开脸躲避他的直视,“没什么感觉,就是看着吓人而已。”
连棣的视线下移,停在他光裸的脚踝上,“你受伤了。”
大概是掉下来时被树枝划伤的。并不深,暗红色的两道,只是血迹凝固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先别管这些。”冼子玉自己也看了一眼,大大咧咧地不放在心上,抓住关键问题重问一遍,“你为什么不怕我?我这样一点也不正常啊?”
连棣想了想,“其实我也跟普通人不太一样,你相不相信?”
仿佛已经对这句话期待已久,冼子玉脱口而出,“我信!”
连棣挑眉看他,“为什么?”
冼子玉也意识到自己答得有点急切,结巴半天才憋出一句,“……反正我就是信。”
他总不能自己一直期待着有人能跟自己一样“不正常”,好让他觉得不那么孤独——这样显得他心理很阴暗;也不好意思“我昨儿晚上还梦见你了呢”,听起来有点痴汉。
于是他指了指自己正在慢慢恢复正常的脸,“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你你也会变身我都信。”
“我不会变身。”
连棣低声笑起来,眼尾牵起细微的纹路,表情在树叶间隙透过的光线中格外柔和。烁烁跳跃在脸上,连带着眼角下浅色的泪痣也闪闪发光。相比之下,他更像这森林里的妖精才对。
“但我会飞。你想不想看?”
“……”
冼子玉对他哄孩的语气表示嫌弃。但他不久前才因为“不听爸爸的话”落到这儿暴露了自己的异常,现在连怎么回去都不知道。所以这次不敢嫌弃的太明显,“那你飞一个试试。”
连棣转了个身在他面前蹲下,“上来。”
第一次被人背,冼子玉怕掉下去,紧紧攀在他身上,睁大眼睛看着身边不断后退的灌木树丛,抱住他的脖子更用力了些,心脏砰砰直跳。
垂直近十米的高坡,横生着无数杂树刺棘。只是足尖点在细脆的树枝上稍稍借力,就能完全违反物理定律地轻松跳跃向上攀登。
好厉害!
原来电视剧里的飞檐走壁的武功是真的存在的。平时不用还能自由隐藏,比他这到了危险时才能激发出来的变身技能强多了。
冼子玉缩着脑袋避开旁逸斜出的树叶,正在心里感叹,不经意间瞥见连棣红了一半的耳朵。
……真的会红,跟梦里见到的一样!
刚从险境中脱身,冼子玉就皮得忘了身处何方,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耳廓,实在觉得这样的反差太过神奇,还轻轻捏了一下温软的耳垂。
“……”
连棣正提着气认真向上攀登想带他快点离开,冷不防地被这么一捏,差点泄了气掉下去。
慌忙中,他努力将呼吸吐纳调整匀畅,加快节奏回到地面。
耳垂却是红透了。
沉浸在捏人耳朵的乐趣中的公子站到实地,理智也回了大半。脑子里嗡地一声。
冼子玉你在干什么!
对自己的朋友耍流氓!
“这时候他们应该都起床了。”
连棣把背上的人放下来后就恢复了一脸淡定,只当无事发生过,提醒道,“我们该回去了。”
“……哦,对。”
后知后觉的少爷顺坡往下爬,捂着已经光滑如初却热度异常的脸蛋,率先往前冲,“快快快走!”
连棣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抿起嘴角,也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耳垂,这才抬腿跟了上去。
回到院子里,大家正在准备早饭,见他俩回来纷纷招呼。
擦肩而过时,韩思博看看冼子玉,又看看他,眼神惊异中带着一丝莫名痛心。
仿佛在看两个欲求不满一大早背着大家去野合回来的无耻之徒。
冼子玉看不懂,连棣也权当没看见,带他进屋找消毒水创可贴先把脚踝上的划伤处理干净。
连棣单膝抵地,低着头,谨慎地处理他的伤口,余光里看见冼子玉正龇牙咧嘴地吸着气。
就这样,居然还在笑。
他的开心总是来得轻易,连棣把创可贴贴好,问,“傻笑什么?不疼吗?”
“有一点。”
冼子玉摸了摸创可贴,拉下被挽起的裤脚,“但我真的很高兴。”
连棣拉了个凳过来,坐在他身边,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其实这种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还曾经问过别人。”可当他试着跟那些记忆里比较亲近的朋友提起自己身上的异象时,“他们都觉得我是在胡八道。”
冼子玉,“后来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得了臆想症什么的,还去看过心理医生,吃了一阵子的药。”
“然而并没有效果,还因为排异反应住了几天院。我就是在那里遇见的青团,接着又遇到了时老板……就是西堡路公寓的老板,见过了公寓里奇奇怪怪的人,才知道那些不是我幻想出来的。”
但还是孤独。
那些勉强能跟他成为“同类”的人,他们都住在西堡路的公寓里,每个月只能有一天的交际。其余时候,他还是得自己学着心翼翼地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坠落的瞬间,他决心要救自己的朋友,也做好了失去他的准备。
却没想过,他反而得到了意外的惊喜。终于不用一个人守着那些秘密了。
“如果今天是我自己掉下去的话,不会暴露这些的。”
那徽纹不能召出,却可以抵制。如果不是把连棣当成普通人,他宁愿受点伤,也会克制着不让它露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安然无损要比受伤更无法解释。
冼子玉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你明明站在旁边好好的,干嘛跑过来跟着我一起跳啊?”
那个掉落的瞬间,看见连棣失控的表情,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开心。虽然这么想很不仗义,但莫名的,心里有种隐秘的满足感。
就觉得,自己是被人放在心上的。很重要。
为什么?
连棣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因为你也曾这样,不假思索地奔向我。
连棣心里像有一把刷子,扫过的阴影中满是深深浅浅的失落。
有太多“因为”可以了,可有什么用呢?
你都已经记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 来晚辽。
反复修了好多遍,总算把两个人的身世设定在这里交代的差不多了。
所以这是两个颜狗互舔的故事(不是
我们公子不仅是个夸人精,还是个撩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