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或许是前世今生所处环境的影响, 冼子玉心里对家国情怀的概念并不是很重。他自己也觉得, 自己演的这个大孩子的角色, 虽然生长在大山里质朴善良,但对民族大义一类过于沉重的情感并不很懂。
他抵死反抗不肯交代革命战士的下落, 一方面是被村长教导过要“保护这个在做正确的事的叔叔”,更多的是因为在不断相处中,真的将其当做了亲人。
那按理, 他第一个想到的能把自己带入戏的人, 就算不是父母,也应该是青团才对。
怎么会是连棣呢?
顺利收工后回到旅馆, 钟姐来电话交待了明天的日程安排。他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听完,准备动手收拾回家的行李。
时间还早。他调低了空调,慢腾腾地收拾了一个多时。到最后关上行李箱,额头上仍旧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洗完澡出来,再没什么事可以消磨时间了。他顶着毛巾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等想起来要揉一揉头发的时候, 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他把毛巾拉下来在手里扯来扯去,又栽倒在床上滚了一圈。
可……怎么会是连棣呢?
难道是这些天一直在听故事, 受到的影响太深?冼子玉回想相处的经过, 才发现他们不过认识半年,却好像已经相伴了很久。
他翻了个身, 面朝天花板躺着,又想起不久前做过的那个“连棣之死”的梦。
连棣都答应给他讲从前的事了,他再去催促就有点过分。
总能讲到那里的, 因此即使疑惑,他也没急着去问。
但他的回忆里,两个人都那样亲近了,怎么还会有刀剑相向的时候呢?
到底是为什么会想杀了连棣啊。
冼子玉想来想去,突然冒出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如果能再回到那次的梦里,再看清楚一些就好了。
他从前的梦境大多纷乱悲伤,即使耐着性子想一探究竟,心里也一直是或多或少地在排斥的。还从没有过主动想要做梦的时候。
但近来听连棣的叙述,偶尔再做梦时,却都是些岁月静好的内容,连带着心情也平和下来。
冼子玉隐隐觉得,自己的记忆并非是消失不见了。或许被什么特别的力量压制着无法复位,所以在听到有关的叙述时,梦境的内容也会受到影响。
就像被关进笼子里的鸟儿,努力扇动着翅膀想要飞出来。
他或许真的能够控制自己的梦也不定呢。
冼子玉想到这,突然一阵振奋,跳下床去吹干了头发,关掉灯滚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在心中不断地给自己暗示。
温泉温泉温泉……
连棣连棣连棣……
氤氲的水汽渐渐在身边升腾起来。
他似乎永远都感到寒冷,泡在温热的泉水中依旧浑身发抖。
冼子玉瑟缩着低下头,看见自己已经泡得苍白发皱的手指。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在水中延展飘浮。
他定了定神,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这感觉其实有点奇怪。从第三人称视角变成第一人称以后,他好像住进了别人的身体里,可又因为这个“别人”就是自己而感同身受。
但相通的却也只有感受。反而因为这个视角的限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怎么样,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行动。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里就是上次见过的温泉池子,他大概真的又把梦境重演了一遍。
周边寂静无人,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又坐回温泉里,老老实实地泡着,顺便把环境再量一遍,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是上次遗漏了的。
这池子四周生长着各种没见过的珍奇植物,姿态各异,似乎不是凡品。泉水里传来浓浓的药香,冼子玉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先前郁结在心里的闷痛疏散了不少,或许是有治疗的功效。
啊,我受伤了吗?
他低头吹开池面上的水雾,依稀看见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
又是这个样子。他的皮肤底下像是有黑色的血管凸起,汇成奇异诡谲的繁纹如同蛛网般覆盖了整张脸,密密麻麻地侵入裸露的脖颈和锁骨,更往衣领底下延伸进去,似乎遍布了整个身体。
比他从前见过的状况都要严重多了。
冼子玉沉下身子想离水面近些,好看得更清楚。
温热的池水浸过他的腰腹,攀过他的胸口,一直到浸没了锁骨他才回过神来,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等一下,这个动作并不是他在控制的!
水面还在不断上升,与之相对应的,是他的身体正在不断地往下沉。直到池水触到下巴,他才终于发觉出这个动作的意图,开始用力而徒劳地挣扎。
池水继续上涨,淹过了口鼻,没过头顶。他也感同身受地在被淹死边缘试探。
明明是要回来看连棣怎么死的,怎么变成了他表演自杀了!
不对啊,要是他这会儿就被淹死了等下拿匕首捅连棣的人又是谁?
这是什么奇怪的走向!
漫长的半分钟过去,他隔着水面听见一叠声的互换。下一秒,被人拎鸡似的从水里捞了出来。
冼子玉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趴在不知谁的膝盖上大口呼吸,喘了个痛快。听见一声训斥,又气又急。
“你这是作甚么!”
他咳得差不多了,被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睁开眼睛看去,视线里却模糊一片,脸颊上被冲刷得一阵阵温热。
泡得昏昏沉沉的脑子还勉强能转。冼子玉的意识精分成两半,一边陪着这位公子伤心落泪,一边在心里大喊丢人丢人。
只看轮廓就知道这人肯定是连棣。冼子玉你完了!
自杀未遂居然在他面前哭成这样,回头讲故事的时候还不被笑死!
情境中的两人显然没有他这么抽离的情绪。连棣一时慌得手足无措,再也没有之前严厉的样子,轻手轻脚地把他拥进怀里抚摸他纤瘦的背脊安抚道,“别哭……有我在这,没什么好怕的。”
“连棣……你知道么。”
冼子玉的下巴磕在他肩头,抽噎道,“我这辈子,不,是冼子玉这辈子,只能活到二十五岁。”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家族的秘密,所以才会被看护的如此密不透风。却没想过这秘密如此残忍而沉重,要以他的命为代价。
连棣抚慰他的手停滞了一瞬。
他敏锐地发现了,而后用力地挣脱了这个怀抱,质问道,“你早知道了?”
“谁同你的这些话?”
连棣朝他伸出手去,不动声色地劝道,“不要信,都是骗人的。”
他的手腕苍白纤细,好像一扯就要断了。指尖还未触及就被用力挥开。
“你不要碰我!”
“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从祠堂出来时听见的。”
冼子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全然已经融入到当下的绝望与悲愤中去,“你早就知道我活不过二十五岁是不是?你一直在跟家主一起哄骗我,利用我,是不是?”
“冼子玦过,连营的人都是听命行事,唯命是从。”
他后退几步,望着连棣苦笑,心里有道不尽的嘲讽,“我从来都反驳他,只道你命在自己手里。却不知你早已经自个儿卖给了旁人。”
连棣定定地看着他,始终一言不发。
“他许了你什么?帮你报灭门之仇?给你后半生的自由?才换得你……”
他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强撑着站起身,脚步滞重地走到连棣面前,用力扯着他的前襟,字字诛心地质问,“冼子玦究竟许给你什么样的好处,才换得你这么费尽心思地对我?!”
冼子玉激动得身体颤抖不停,站都站不稳了。却还睁大眼睛仰头看着他,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串串沿着脸颊的轮廓划过脖颈没入衣领。
“连棣……连首领……”
“只当你杀人灭口的功夫了得。没想到装聋作哑,收买人心时手段却也这般高明。”
那样细致入微的照顾,原只是为了掌控他的身体状况,得到他的信任吗?
那样花费心思的为他调养身体,逗他开心,都只是为了摸清他还有几天可活,好延长他的利用价值吗?
那些夜以继日的陪伴,痛苦时不离半步的抚慰,玩闹时暖如冬日的笑,都是在假装吗?
“连首领,你可真厉害。”
冼子玉凄惨地笑着,松开了他的前襟,趔趄着后退两步,抱着膝盖蹲了下来。
“你过,这世上唯独我一人得你全心相待的。连棣,你过的。”
他喃喃自语道,“我原是信你的。”
连棣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模样,漆黑如墨的眸中风暴聚了又散,却突然了句不相干的话。
“后日就是你十五岁生辰。”
冼子玉没有抬头。
“我是早就知道了这所谓的家族传言。”
他一步步朝冼子玉走去,脚步一如既往地沉稳笃定,令人安心,“但我从不相信。”
他一字一顿道,“我不信你只能活这十年。”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下作不堪的人?”
他单膝跪下,粗糙的手指捏住冼子玉单薄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我对你过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
冼子玉怔怔地看着他,嗫嚅道,“那……”
“从前不跟你这些,只是不想你难过。既然你现下已经知道了,信或不信,活得过如何,活不过又如何?”连棣道,“有我在这陪着你,是生是死都不必害怕。”
“可我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冼子玉被他话语中的镇定感染,肆虐的情绪稍稍安稳下来,“同那些马戏班子里被圈养的牲畜有什么区别?活着就得受累,被利用到死方能得安生。”
“或许我是错怪你了。可真真假假,我都已经没力气再想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我已经很累很累了。我想好好休息。”
“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好好休息?”
“可我自己害怕。”
他着,眸中突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目光灼灼地盯着连棣。
“你陪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 【浴池杀人事件(上)】
连棣:在殉情的边缘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