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到底是冼子玉分外在意的孩子, 连棣稍微逗了两句见好就收, 往她身边走近了些问, “你想让我怎么照顾你?”
偏偏姑娘傲娇的脾气上来了,“谁要你照顾!”
“……”行吧。
连棣点点头, 坐在沙发上继续认真地看电视了。
再次被无视,青团磨了磨牙,眼珠一转又想出个点子, 从零食柜里抱出个糖果盒子来。
她开盒子, 从各式各样的棒棒糖巧克力里,挑出一颗果汁糖。淡紫色的糖纸设计别致好看。
“哎呀, 这可是哥哥给我的糖,都忘了吃。”
青团当着他的面剥开糖纸,挑衅地放进嘴里嚼嚼嚼,“最后一颗了,哥哥特意留给我的。”
连棣瞥了她一眼, 干净利落地掏出自己装烟的铁盒来啪嗒开, 往掌心里一倒,倒出两三颗同款果汁糖来。
他不悲不喜地伸出手, 摊开在她面前, “我还有。要吗?”
“……”
过分嚣张了!
好的最后一颗糖呢?哥哥是个大骗子!
姑娘一时气馁,羞怒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连棣倾斜手掌, 几颗糖果掉落在沙发上。他捡起一颗剥开丢进嘴里含着,站起来踱了几步,再次走到门口。
这处公寓像是凭空出现的, 从进门开始就处处透着古怪。外面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里头却阴冷得很,一进来就寒气直窜。
凭着长久前训练的经验和直觉,他甚至能感知到暗处投来的量的视线,似有若无。虽无敌意,却仍旧让人心生不适。
电视里正在插播广告,欢快的歌曲节奏跟走廊里的寂静冲撞,显得尤为怪诞。连棣站在门口,望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心中不安地躁动起来。
冼子玉去了那么久,也不知道跟那个叫时肆的公寓主人聊的怎么样。
“喂。”
姑娘终究是耐不住性子,看着他的背影再次出声道,“哥哥为什么带你来这?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冼子玉性子算得上谨慎,从不轻易与人交心,更不要把人直接领到这里来,“哥哥跟你的关系很好?他很喜欢你吗?”
连棣转身看着她,回答了最关键的一句,肯定地,“我们很好。”
“……”
青团谨慎地量了他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般问了句,“你喜不喜欢吃青团?”
连棣:“还可以。”
青团煞有介事地解释,“只要你也喜欢吃,那我们就算是朋友。虽然我不太喜欢你,但为了哥哥,我是不会欺负你的。”
她朝连棣伸出了手,“来吧朋友。”
连棣心中有些好笑,却不太想接受着突如其来的示好,只点了点头。
姑娘细细的胳膊还坚持举着,执拗道,“为了哥哥。”
连棣心里有了些松动,难以推辞地走近,伸出手跟她轻轻一握便要松开。
青团却立刻反握住他的手,目光狡黠,露出得逞的笑。
这力道大得惊人。连棣皱起眉,实实地用了劲儿,却依旧像被牢牢粘住般,一时竟无法挣脱。
青团看着他,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变得透明,又被翻滚肆虐的雪花深埋成白色。
“连……棣……”
“我看见你了。”
下一刻,她的身体凭空消失,化成数道流光,卷着阴冷的风在他周围盘旋穿梭。无数画面和声音被压缩的模糊不清,穿插在风中被肆意撷取。
连棣像被钉在原地,全身都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一束细的气流爬上他的眼角,像被带着凉意的指尖抚摸。
“你身上有哥哥的……这是……”
他的耳边传来撕裂般的哭喊,眼角霎那间如灼烧般刺痛滚烫。
“……哥哥——!”
流光与风收束化成人形。青团站在原地,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冰冷。粉嫩的嘴唇开开合合,声线还是女孩的清脆娇俏,吐出的话却字字诛心,“我都看见了。”
“是你执意要留下的……哥哥早就警告过你了。可你偏不听他的。”
她质问,“你了要好好护着哥哥的,你做到了吗?”
连棣身体的禁锢解开,面色苍白地往后退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顿地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是你害了他!”
青团的笑容变得轻蔑,“你以为,就凭你一个普通人类,哪里有本事活到现在?”
“你本该已经死了的。是哥哥带你来这里……哦,不只是你。是你们。”
她着,突然苦恼地叹了口气,“真是爱逞强的哥哥。“
“他本该已经不记得你们的,你又何必再出现扰得人不得安宁?离了你们,忘却前事,他会过得更好。”
她仰着头,目光里却有居高临下的怜悯。
“我会保护他的。你以后别再来了,也别再出现在他眼前。”
连棣心中最深的隐痛被戳中,连气息都乱了。却还强自镇定,咬牙道,“与你无关。”
“哦?那我们且行且看。”
青团冷哼一声,捡起沙发上的糖果。指尖燃起无色的焰火,顷刻之间便将其吞噬殆尽。
“你叫连棣?”
她又扬起孩子般纯真的笑,也扬起手心里的灰烬。
“我讨厌你。”
**
冼子玉跟着时肆进了他的接待室。
是接待室,其实也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简单到不行。但时肆一进来就把门给关上了,冼子玉有点慌。
“干嘛关门啊?感觉像是进行什么不正当交易……”
时肆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啪嗒敲在他脑门儿上,“你想得倒美。遇上什么了?来给我乐乐。”
老人家长日无聊,最爱听人的倒霉事儿。冼子玉便把近来遇到的情况都给他听。
他一直不知道时肆是个什么物种,有什么样的能力。但无论他了什么谎,瞒了什么话都会被听出来。认识得久了,再有什么事儿要问时,必会老老实实把情况都得清楚明白。
“毫无预兆地进入梦境,又影响现实。许是你来时使的手段不够利落,让那记忆里的地方和这里交互错乱。”
时肆一听,啧啧道,“因而混淆了你这颗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
冼子玉迫切地追问,“有什么办法能解决吗?”
虽然当着连棣的面他还是一脸淡定不慌,其实回家以后缩在床上心里疯狂卧槽,躲在被子底下抖了半宿。
如果他住的地方不是三楼而是十三楼,如果他真的从江边摔了去……那后果太恐怖了。
动不动就生死一线的,搁谁能顶得住啊。
“这个简单。”
时肆,“既然这两个地方都想争夺你,就必须得选一个丢弃。要么我费些力气,把你扔回原先那个什么潜国去;要么我写个咒,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前世记忆都给你清干净。然后继续踏踏实实地留在这儿当你的明星。”
“哦,还有那个什么连棣,也少接触。你这梦增长得这么厉害,他就是最直接的诱因。不跟他见面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我建议你还是留在这里。”
他真情实感地感慨道,“你那潜国可是比这儿落后多了。没有空调暖气,也没有wifi手机,更没有粉丝吹彩虹屁。生活不便又无趣。”
“……”
冼子玉想了许久,才问,“如果我想回去,能把连棣他们也一起带走吗?”
“想什么呢?”
时肆嗤笑他的异想天开,“就你一个。还是看在我的藏品份儿上。而且你可得想好,去了就再回不来了。”
冼子玉摇了摇头,“那算了。”
“是吧,我也觉着你还是留下的好。”
时肆满意地颔首,银色的眼珠骤然变成金黄的竖瞳。他甩了甩右手,食指长出长长的一节指甲,在空气里划出一团团难以辨认的血红符文,非常有效率。
“那我给你写个咒……”
“等等!”
冼子玉连忙断他,“我……也不想忘。”
时肆动作一顿,收起指甲,挥散了空气中的血红。
“不想回去,也不想忘?”
他眯了眯眼,语气变得危险起来。
“那你是想死吗?”
“也没那么严重的。”
冼子玉笑了笑,“下次再有这种梦乱入,我只要站着不动就好了。”
现实中的他不被梦里的动作影响,应该就不会闯祸了吧。
“现在就决定还为时过早。”
他的语气里藏着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颤动,却自以为坚定地下了结论,“没关系。会有别的办法的。”
“随你。”
时肆挑眉,不置可否,“等你什么时候后悔了,还可以来找我。”
“谢谢。”
冼子玉点头,看他又盯着自己露出个邪气的笑来,被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笑什么啊……”
“为我自己高兴,不行吗。”
“高兴?”
“我自然是高兴的。”时肆含笑凝视着他。
“我想取这双眼睛,看来是用不着等到你八十岁了。”
**
临走前,冼子玉去找连棣。
他就站在公寓入口的朱红的大门前,等待的姿势似乎维持了很久。日薄西山,他半边身子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之中,另一半身体隐没在阴影里,正望着远处神游。
恍然回神,他见冼子玉下楼,抬起手晃了晃,露出一丝笑意。
冼子玉抿了抿嘴唇,也冲他挥挥手,走了过去。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也各有各的难以言,一时都没有先开口话。离开公寓好一段距离,冼子玉才突然反应过来,“我忘了跟青团再见了!”
两人一起回头。笔直的路尽处,朱红的大门已经消失不见,连带着那栋奇怪的公寓也没了踪影。
冼子玉试着发了条短信过去,没有得到回复,无奈地笑了笑,“不定在生我的气。”
连棣问,“很严重?”
“那倒也不至于。”他收起手机,习以为常道,“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因为我忘了给她带零食什么的。等晚上回去个电话就行。她就是孩儿性子,很好哄的。”
孩子?很好哄?
连棣掩下眼底复杂的情绪,没有多什么,移开了话题,“那就好。晚上想吃什么?”
“去云姐那吃吧,离得近。”
冼子玉着,在红灯前站住了脚步。
等着过马路的短暂间隙里,他忍不住问,“你怎么都不好奇,我从时老板那儿知道了什么?”
在他的认知里,青团涉世很浅,又一直生活在公寓内从未出门活动,跟连棣聊天的内容大概也就是动画片电视剧之类的。
他对此并不太在意,反而对是否要把自己问到的实情告诉他而犹豫不决。
如果是连棣,会为了平安活着而选择清空记忆,重新开始生活吗?
兴许不会。冼子玉想,可如果是为了我呢?
如果是为了他的安全,连棣不定会些“只要你好我就开心了”之类的话,劝他把自己忘掉。
更甚至,连棣前三年没有来找他,会不会就是因为忌惮这样的事情发生?
冼子玉想了一路,总觉得只要把情况出去,下一句就会听见他“那你还是把我忘了吧。”
不怕死都是假的,可一想到这样“我都是为你好”的情况很可能发生,就觉得心里莫名憋闷。
冼子玉更加犹豫了,索性先一步提了出来,算先试探看看他的反应。
“我以为你会在吃饭的时候告诉我。”
连棣,“我们每次见面,你都是在吃饭的时候聊的最开心。”
冼子玉被他这么一岔,顺着想了想,失笑道,“那是因为我们见面的内容也就只有这个好吗。”
“每次都是一起吃吃吃。我身上每长两斤肉,一斤半都是拜你所赐。”
连棣一想还真是,也跟着笑了起来,“胖一点更好。”
“镜头可不是这么跟我的。”
冼子玉撇撇嘴,看见红绿灯变换,“唔,绿灯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
冼子玉走到一半,突然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哪里是十字路口的人行道。
眼前是一眼看不到底的峡谷,深渊之下雾气缭绕,让人望而生畏。腿都软了,哪里还敢再往前迈进一步。
寒风着卷,带来草木和鲜血的腥气,耳边是杀的喊声和凄厉的哭喊。他低头看到自己一双肥肥短短的肉手,像意识到什么,猛地转了身。
遍地都是流血倒下的人。有的已经没了动静,胸口的箭羽还在微风中晃动。有的用剑支撑着身体,努力挣扎着爬起来又冲入缠斗中。
是任何剧组群演都无法代替的冷兵器肉搏,原始而血腥。
偏偏周围又传来不耐烦的汽车鸣笛声,跟当下的嘶吼痛哭连成一片。仿佛一张巨大的,名为恐惧的网,铺天盖地,冰冷地罩了下来。
他紧紧地双手捂住耳朵,却好像一点用都没有。令人心悸的巨大响声回荡在脑子里,他分辨不出自己该往那个方向逃离,甚至不知道究竟该不该逃。
似乎动与不动,都不对。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而无律。进退两难之际,有人强行扳过他的身体,拉着他快速穿过了人行道。
冼子玉被带着踉跄前行,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已经被连棣紧握住手腕拉到了路边才舒了口气。
他腿一软,控制不住地蹲在了地上。
连棣跟着他蹲下,拨开他的刘海,摸到一层细汗,语气焦急,“怎么了?你……”
话只听得一半,冼子玉看到脚下的地面又变了。
脚下踩的不是路边的水泥砖,而是潮湿的泥土。他的鞋子陷进去一半,脏兮兮湿漉漉的,脚趾冻得发僵。
“你瞧那边树丛里开的花,好不好看?”
他看见自己笑得像个傻子,朝手心里呵着气,捡了一根柴火握在手里跃跃欲试道,“我去摘一朵送你,别难过了。”
那是连棣。是那个初次见面,就一起跟他被困在崖底的山洞里的少年。
少年的鼻尖红通通的,阻止道,“别出去……危险。”
“不妨不妨,我可是很厉害的。”
公子晃了晃手腕,笑得明亮坦荡,“我什么都不怕。”
少年没来得及抓住他。他举着火把跑到灌木丛前,左挑右捡地揪下一朵带了回来,挤在少年身边献宝似的递给他。
黄色的花朵,边缘被火光映得金灿灿,“喏,漂亮吧。”
少年接了下来,安静半晌,突然捏着嗓子怪叫了一声。
刚刚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瞬间就慌了神,嗷地一声钻到他身后,被吓得滋儿哇乱叫。
“什么东西?在哪儿?你看见什么了?!!”
少年看着他怂兮兮的样子,破涕为笑,“什么也没有,我诓你的。”
“……你这人!”
公子丢了脸,还动了气,“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是我的错。”
他手里紧紧捏着花朵,“夜里外面危险,别再乱跑了。你明明胆子就很,作甚么要装大人来安慰我。”
“我想要保护你啊。”
公子揉了揉鼻子,“族长我生来就很厉害,天生就应该是保护别人的。”
“没有谁是天生要去保护别人的。”
少年看了他一会儿,摘下几片花瓣叠在一起给他揩了揩鼻涕,“只是因为很厉害,就要承担这样的责任,人活得也太累了。”
“可族长……”
公子的眼神有些困惑。半晌也没想明白他的话,索性不管不顾道,“反正我乐意,我就喜欢保护别人。”
“……那好。”
少年无奈地妥协了,看着他一脸大无畏无私奉献的表情,眼神又柔软起来。
“你那么厉害,可以保护很多人。我却很自私,大概只能护得了一个。”
“啊。”公子懵懵懂懂地问,“一个谁?”
“一个……你。”
被他奇怪的断句逗乐,少年笑了起来。“方才还要带我回家,转眼就忘了?”
公子摸了摸后脑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哦……那好啊。”
被火光映亮的笑容,给这样寒气肆虐的深夜增添了融融的暖意。恍惚间让人觉得,即使是面对再漫长的黑夜,都无所畏惧。
“你去保护别人。”
少年,“我来保护你。”
**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连棣问了许多遍都没有得到回应,着急之下用力把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的人拉了起来。
冼子玉茫然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清明。
连棣望见他发红的眼角,心都拧紧了,伸手在他脸颊上摩挲两下。看到指腹变得湿润,越发不安,又隐隐猜到些许端倪,“是不是时老板跟你了什么不好的事?”
“没有。”
冼子玉摇摇头,胡乱抹了下眼眶。含着泪,却又向他绽出一个笑容来,倔强又执拗,“我没事。”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那些经历存在在他的记忆里,鲜活而耀眼,早已经变成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告诉他“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你为何存在于此地。”
不想忘。
不能忘。
冼子玉用力吸了吸鼻子,嗓音软软的,很委屈似的,“我好想吃云吞啊。”
“……好。”
连棣被这跳跃的思路搞得哭笑不得,着抬脚就要往前,“现在就去吃。”
刚走出两步,又被拉住。
冼子玉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额头抵在他后背上。
“……我不害怕。”
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在给自己气似的,却自顾自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害怕。”
只要有你在这里,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我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