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
宁悦努力压下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唇角牵起一个勉强的弧度。
思绪翻涌,许多年前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飞速在眼前闪过。
渐渐的,记忆中女人憔悴的面孔与眼前这个面色不善的女人重合在一起。
原来竟是她。
宁悦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楚家的婶婶,对方也是,同她对视着,眸中翻涌起浓重的色彩。
宁悦做完第一次手术,重见光明的第一天,病房里曾有个不速之客。那人穿着得体,眼下黑眼圈很重,明显没有睡好的模样,却直愣愣的盯着她瞧。
明明长得温和又慈眉善目,偏偏望着她的目光里含着太多不清的悲伤与隐隐的恨意。
那样子……是她不出的感觉,也因此让她记忆深刻。
那时,宁悦对这个世界很新奇,好奇的量了一会儿,问她:“您好,请问您找谁。”
她一动不动,半晌才移开目光,似乎是还叹了口气,笑容苦涩又莫名。
然后,她转身走了。
宁悦后来回忆,猜测过对方也许是走错了病房,也许……
也许是什么?
那双含着情绪的眸子从此时不时出现在午夜梦回之际,让她莫名的跟着起了一丝丝的悲伤。
可她从未想过,这个阿姨会是带她冲出火海的警察叔叔的妻子。
“这是婶婶。”楚誉握紧宁悦的手,悄悄捏了捏。
宁悦回过神,冲他微微一笑,主动走过去,对婶婶:“您好,阿姨。”
称呼在嘴边转了许多圈,她想,也许对方不会愿意自己叫她一声婶婶。
不然许多年前,她便不会用那样带着恨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大约至今也是,恨意泠然,意难平。
楚家的婶婶仍旧看着宁悦,不话,定定的看着。
气氛尴尬而沉默。
楚谧见状,拎着自己的包跑过来,挽住婶婶的手,“婶婶,我新买的包,好看吗?”
目光偏移,婶婶终于露出笑,“好看。”
于是,楚谧再拉过宁悦,“宁悦给我选的。”她睁着眼睛瞎话。
婶婶笑容微敛,她点了点头,却是拂开楚谧的手,往客厅走去。
与宁悦擦肩而过。
态度淡漠而疏离。
楚谧安慰的晃了晃宁悦的手臂,宁悦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她其实早有准备,并没有什么。
楚家老爷子在房间没有出来,楚妈妈已经招呼阿姨去做下午茶点,经过宁悦身边,楚妈妈停住脚步,“你不要怪她。”轻声了一句。
宁悦呼吸一滞,有些意外,“不会的。”
楚妈妈满意,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欲言又止。
最后,到底是什么都没。
宁悦被楚谧带着去楚家的花园,冬日里,花园显得很萧条,倒是几棵香樟树高高的矗立着,枝繁叶茂。
“听是叔十岁生日的时候,爷爷亲手给他栽的。”楚谧见她看着香樟树,解释道。
完,她又觉得是自己多嘴了,猛地捂住嘴。
宁悦目光一颤:“楚誉他最喜欢他叔。”
“可不是,全家就他们俩最亲!我大伯还吃过醋,觉得他比不过自己的亲弟弟。”楚谧理所当然的,“叔也对我哥最好,叔违背家里的意愿要上警校,只有我哥支持他。”
宁悦听得认真,楚谧突然停顿了一下,“叔走的时候,我以为我哥会是那个哭得最惨的人,结果,他反而一点没哭。”
“婶婶跟叔其实并不是自由恋爱,我们那样的家庭,从来讲究门当户对,有感情的联姻那是最好,没有感情的婚姻也只能认栽。叔起先不答应,婶婶却很喜欢他,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就结婚了……”
楚谧回头,楚妈妈跟婶婶在客厅聊天,两个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婶婶一直没有改嫁,我妈是因为婶婶舍不得叔。”
宁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你婶婶很好。”
看上去十分温柔的一个人,若不是突遭变故,眼里便不会染上悲伤与仇恨。
“啊?没想到你会这么。”楚谧惊讶,不好意思的笑,“所以,你别介意我婶婶,她对我们都很好,对别人也好,唯独过不去那个坎。”
楚谧挤眉弄眼的凑过去:“我不知道我哥告诉你没有,他一个个服家里人,先是我大伯父和大伯母,再是我爸妈,现在只剩下我爷爷和婶婶,可能有那么……那么一点点难以接受。”她边边用自己的拇指比了比,“我哥是解铃之人只能是你。”
宁悦沉默,楚谧以为是自己错话了,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也帮你骂过我哥了,怎么把你推出来……”
话没完,被宁悦断了,“我本来也有这个意思。”
楚谧目瞪口呆。
“放心吧,我们做好准备了。”宁悦反过来安抚。
做好了冷脸相待,做好了持久战斗的准备。
楚誉心疼她,她也心疼他。
楚妈妈招手叫楚谧回来,却没有叫宁悦。
楚谧不肯走,被自己妈妈毫不留情的拎走了。
花园里只剩下宁悦和楚家的婶婶。
相对无言。
宁悦思索着起个话题,手腕忽然被握住,握得很紧,竟然怎么都挣脱不了。
“阿姨?”她又使力动了动,对方抓得更紧了。
婶婶逼近她,两个人凑得很近,远远看着,就像是在亲昵的聊天。
“祸害了一个不够,现在还要来祸害楚誉?”声音很轻,却很冷漠。
宁悦怔住。
婶婶冷笑,不复温和,“我不会同意,楚誉的爷爷也是。”
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她的丈夫会在第二天一早去浙江培训,他就不会住院碰上那场医闹,以致于最后殉职。
而那天他明明是轮休,也不过是去探望老友,怎么就偏偏是那栋楼起火了?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身热血,知道他绝不会视而不见,可她就是无法服自己后续的一切其实都是意外,怨不得那个女孩,怨不得那个持刀伤人的家属。
“对不起。”宁悦手腕传来阵阵刺痛,她最终只能挤出这样一句话。
婶婶笑了:“道歉有用吗?你能把他还给我吗?”
两个人又一次四目相对。
眼睛对着眼睛,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或是狰狞的,或是温和平静的。
“婶婶,妈妈烤的蛋糕好了。”
沉默间,男人清冽的声音突然而至。
“婶婶,去吃蛋糕?”楚誉走近,伸出手,牵住宁悦空着的手。
婶婶很冷漠,连带着对他的迁怒,她终于松开手。
她抬眸,目光与楚誉的撞在一起。
看似无波无澜。
而后,她转身就走。
等人走远了,楚誉拧起眉,牵起宁悦被钳制的手,“疼吗?”
左手红了一圈,冰冰凉。
宁悦摇头,刚想不疼,话到嘴边,换了一句,“真疼。”
楚誉沉下脸,她却把手腕凑到他嘴边,“你吹吹就不疼了。”
声音软软的,含着笑。
他怔愣。
“真的,你吹一吹就不疼了。”宁悦边边晃了下手腕,几乎贴上他柔软的唇瓣。
许久,楚誉低头,“好,我吹吹。”竟是真的心翼翼,轻轻的吹着。
从左边到右边,再转一圈……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腕,暖融融的,也特别痒。
宁悦忍不住笑出声:“我笑了,我没事。”
楚誉动作停住,垂眸掩去了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的心酸与喜悦。
“我也笑了,我也没事。”他对她露出笑。
“进去吧,我妈做了两个蛋糕。”楚誉与她十指紧扣,“阿姨我妈从早上就开始在准备,不甜,我尝过了,很好吃。”
“你告诉伯母的?”
“我妈问我的。她漂亮媳妇要见婆婆,气质婆婆也想疼疼媳妇。”
两个人手牵手回去,楚妈妈已经切好蛋糕。
“来,去给爷爷送进去。”楚妈妈把装好的一块递到宁悦手上,“爷爷在弟的书房。”鼓励的目光,话没多。
宁悦接到手里,她看看楚誉,楚妈妈又:“楚誉就别去了。”
正着,书房的房门被推开,好似是算好了时间似的。
客厅里的众人纷纷起身,连带着宁悦都紧张起来。
肩膀忽的一暖,楚誉悄然站到她身旁,不声不响揽住她。
楚老爷子开门,往客厅扫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宁悦的肩膀上,楚誉的手正紧紧搂在上边。
嘴唇动了动,老爷子没有话。
宁悦走过去:“楚爷爷,您好,我叫宁悦。”
她没有躲在楚誉怀里,半蹲在楚老爷子跟前,捧着那只装了蛋糕的碟子,“爷爷,吃蛋糕?”
半举着的蛋糕,迟迟没有被接手。
楚家人脸上浮上担忧,唯有楚家婶婶,眼中滑过一抹快意。
楚誉犹豫一瞬,也走过去,“爷爷,妈妈做的蛋糕。”
楚老爷子低头,视线锁在宁悦脸上,深沉的目光,看不清情绪。
半晌,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意料中的愤怒,也没有每每提及儿子时的失态。
“你就是他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孩子?”
不恼不怒,声音平静。
他老了,声音都有些沙哑,语调很慢。
一瞬间,宁悦鼻子发酸。
她仍举着蛋糕,点点头。
楚老爷子笑了一下:“你长大了啊。”
婶婶不可思议的望向本该最激动的老爷子,宁悦却陡然间眼眶湿润,几乎哽咽。
“是,我长大了。”她平复情绪,笑着。
宁悦停顿一下:“我现在是心理咨询师。”
连楚誉都不敢置信会是这样的一幕。
他只是接过宁悦手里的蛋糕,送到爷爷面前,“不甜。”
老爷子又笑了笑,余光里是儿媳苍白的脸。
“不吃了,爷爷最近牙疼。”委婉的拒绝。
楚誉和宁悦面面相觑。
楚谧跑过来:“爷爷,大伯母的蛋糕我最爱吃了,您不能吃,那我能吃两份了!”
她笑眯眯的几乎是将蛋糕抢了过来。
楚誉投过去赞赏的眼神。
她挑了挑眉,表示接收到了。
“对不起,我先走了。”婶婶忽然,“爸,我先回去了。”
“庆文。”楚妈妈拉住她。
婶婶挣脱开,只看着宁悦,“我没法心平气和的吃下这顿所谓大和解的晚饭,我今天就是来看看宁悦而已。我就是想看看这个让我丈夫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到底活成了什么样。”
客厅里无比安静。
“宁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有意思吗?”
“婶婶。”楚誉断。
“楚誉,你别话。”婶婶目光平静,“宁悦,你良心过得去吗?有个人因为你去世,有个家庭因为你支离破碎,有个老爷子因为你从楼梯滚下来,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你现在是怎么好意思站在这里?来挑战我们的极限?还是要运用你的心理学知识来显摆?”她声音不高,周身气势凌厉。
如果目光能杀死人,她早已飞过去千刀万刀。
宁悦呼吸一滞,脑子里一团乱麻。
一字一句,刺在她的心上。
“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庭。”楚家的婶婶顿了顿,看向其他人,“有我一个人念着他就够了。”
完,她兀自笑了笑,直接离开。
意料之中的不欢而散,却没料到是这样的结尾。
宁悦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阵恍惚。
那些话不停在耳边回响。
是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婶婶对她的恨意,病态的、强烈的恨意。
一顿饭没能开始,便提早结束。
离开楚家,宁悦一上楚誉的车就哭了。
这是时隔近二十年来,他再次看到她哭成这样。她咬着唇,不肯发出声响,却让人看出了那份撕心裂肺的情绪。
接近崩溃的哭。
楚誉差点踩不住油门和刹车,在别墅区的路上突然停住。
耳边是她的哽咽声,压抑着的抽泣。
他想给她递张纸巾,最后,他并没有这么做。
然后,楚誉重新发动车子,拐了个弯,驶向自己的房子。
车子停在区的地下停车场。
“要不要给叔叔阿姨个电话?”楚誉抽了张纸巾给她擦眼泪水,“今晚我让个房间给你?”
宁悦看了眼,不是她家的区。
“我还有的选吗?”话没完,了个嗝。
楚誉熄火,率先下车。靠着车门,他耐心等着。
宁悦完电话,推开车门,眼睛很红,她觉得丑,低头推他。
被她推了一下,他听话的走在前头,一直没有回头。
“上次的礼物竟然用上了。”到家,宁悦开玩笑。
实际上局促不安起来。
楚誉开卧室的门:“今天你睡这儿。”
“你呢?”
“客房。”
宁悦靠着门没进去:“楚誉,我现在不想话。”
“我知道。”楚誉举起双手,“对不起,我没想到婶婶……”
“你知道我刚才想什么吗?”她笑了一下,“想给婶婶做个心理疏导。”
楚誉笑不出来:“宁悦……”
她情绪不好:“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了。”
“好好休息。”
“好。”
洗漱完,宁悦在床上侧躺着,眼前滑过婶婶带着恨意的目光。
还有那些刺痛人心的话。
她攥紧被子,整张脸埋进去。
直到呼吸困难,几乎喘不上气。
敲门声响起,宁悦没有听到。
楚誉直接推门进来,本想看看她的状态,没想到只看到挤成团的被子。
“宁悦。”他放轻脚步。
她依然没回。
楚誉走近,犹豫了会儿,掀开被子。
被窝里很冷,她连空调都没开。
楚誉侧躺着,从她背后抱住她。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他收紧手臂,在她脖子落下一吻。
唇是软的,吻是热的。
宁悦握住楚誉的手,终于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