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发生在很突然的一天。

    刘羽轲带着满身酒气，蓬头垢面地打着呵欠，正碰上急救站的人来后勤领取物资。

    那老头皱着眉头，看完物资清单上的交接签名，又反复瞧了刘羽轲好几眼。

    正当刘羽轲感到不耐时，老头：“刘羽轲？这名字可不多见，你是孙诚的学生？”

    刘羽轲蹙起眉，他早认出这老头，是最初在周横探索队里的那个医生，兽潮围攻的当天众人见过一次，但当时自己并未做过自我介绍。

    “之前不知道名字，嘿，没想到今天居然对上号了。”余和嗤笑道，“孙诚的耻辱嘛，退休以前在办公室就天天骂你，退休以后跟我们老几个打太极也天天骂你，恨不得从来没有过你这么个学生，高血压都被你给气出来了。”

    “你”刘羽轲脸色瞬间煞白。

    “你什么你。”余和抱起箱子，“没看见急救站正在招人么，就算没有临床经验，感兴趣的人也可以从头学起，报名的孩都快排到基地外面去了。你倒好，居然跑来这里搬箱子，看来孙诚对你的评价没错，毫无责任心的白眼狼。”

    余和过足了嘴瘾，头也不回地离开，刘羽轲站在原地，仿佛凝筑成一尊雕像。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每个人都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当晚刘羽轲在床上辗转反侧，近到余和的耻笑，远到田曦和张久盛的错身而去，再远，就是自己老师孙诚的怒吼，他拍着办公室的桌子让自己滚，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

    恩师呕心沥血倾囊传授，希冀自己继承衣钵，没错，刘羽轲承认，自己最终确实让他失望了。可难道一个面对术台上开膛破肚的肉|体、会恶心颤抖甚至神经反射呕吐的人，能有当医生的资格？

    转到法医系对谁都好，他可以眼都不眨地把尸体大卸八块，却无法对着鲜活的生命下刀，在大体老师身上练习过一万次的步骤，实战操作时他却连术刀都拿不稳，万一哪一刀切错了，万一引起大出血，万一术后缝合出问题

    沉重的压力如坠千斤，在封闭的术室里、在

    密匝的口罩背后，他喘不过气。

    既然不想负担别人的生死，又何必要折磨自己？白衣天使就让别人去当吧，他宁肯天天对着散发福尔马林气味的大体老师，至少解剖失败时，这些尸体总不能再死一次。

    他明明只是选择了更适合自己的职业道路而已。

    刘羽轲左思右想，权衡利弊，认为当年的自己没有做错。

    可是为什么他仍然睡不着？

    第二天浑浑噩噩地搬完箱子后，刘羽轲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地下纵横交错的通道中穿行，等再次回过神时，他竟然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急救站门口。

    透过门上的玻璃板，能看见里面的人正忙碌，余和比划着挂在墙角的骨骼标本，一边给面前站立的学生们讲解。

    这些学生形形色色，有的看起来只是初高中学生，有的却明显已经是社会人士，脸上都已经挂上阅历洗礼的沧桑，却依然望着余和认真倾听，时不时低头在本子上记录。

    世界末日，不拘一格，虽然社会原有格局已经分崩离析，但每个人似乎都脱出了那个框架的束缚。

    没有人在意他们原来是什么职业，只要有所渴望，任何人都可以重新选择人生。

    眼前的场面，让刘羽轲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坐在教室里，心里怀着期盼冀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握刀具，与死神抢命。

    等待这场教学活动结束，年纪悬殊的学生们都散去了，刘羽轲踌躇地走进急救站，默默看着余和收拾器材，他不知道自己该什么。

    余和却不管不顾，等收拾好东西就准备关灯锁门，再不开口，刘羽轲就得在黑漆漆的急救站待一整晚，他急忙出声，“我能做点什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就更不知道了。”余和站在门口，脸色冷淡。

    “我已经很久没有”刘羽轲感到脸部正在发热。

    余和扯了扯嘴角，“你的老师和我是老同学，当年听他讲起来，你的基础非常优秀，头脑灵活，关键也很巧，否则他也不会选你来当关门徒弟。怎么着，看看刚才那些人，他们都有勇气从零学起，你连他们都不如？那趁早回后勤去吧，通通马桶修修水管，估计挺适合你。”

    这老

    头！

    刘羽轲快气炸了。

    他不再去后勤处，甚至连住宿区都不回，每天吃住都在急救站，晚上就睡病床或者担架，余和上课时他就像当年那个单纯的学生，认真听讲记笔记，余和实践操作他也在旁忙前忙后，努力控制自己的条件反射。

    从法医到医生的跨度，这么多年的距离，刘羽轲忽然想追回。

    “再给你来一碗？”

    见易明渊碗里的米饭又被清空，食堂大厨笑着问他。

    鉴于易明渊异常的食量，他总是在饭点过去后才出现在食堂，尤青璇仍然忙到不见人影，其他认识的人也都各有事务，剩他一个人，回基地后便无所事事，只能和厨子大眼对眼。

    大厨是个笑眯眯的中年男人，个高，体宽，下巴上堆叠松散的肉层，像只直立行走的棕熊，动作起来竟身轻如燕，食堂里只有他一人在忙碌，却在飞速之间将杯盘碗碟收拾干净。

    人与人之间，常常因为秘密而走得更近，甚至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需要知道，自然而然就能聊起天来。

    拿走易明渊面前两个尺寸材质各异的空碗，大厨对他道：“今天食欲不佳啊，怎么，有心事？”

    易明渊没好气地抬头，瞥他一眼。

    “很明显嘛，平时你至少得来五六碗。”大厨比出个巴掌，“至少我能保证自己艺没退步，那就肯定是你的问题了。”

    “这几天没什么胃口。”

    “一个人的胃口就那么大，不会突然变好也不会突然变坏，区别在于心情，当你怀着感恩和愉悦去品尝食物，就算只是个馒头也能尝出珍馐的味道，可你要是满腹心事忧心忡忡的，光想事情都想饱了，哪还能知道自己碗里的东西什么滋味。”

    大厨一边念叨，一边将那堆奇形怪状的碗盘摞起，这全都是探索队从外面找的，不管配不配套美不美观，反正能装东西的都给鼓捣回来了。

    易明渊啧啧，“你一个厨子还在这当哲学家。”

    “嘿，哲学家知道的道理，我不一定知道，但我做饭的艺，哲学家肯定没有。”大厨得意地端着碗盘，走向后厨，“等着。”

    易明渊眯起眼睛，抱着双臂等他故弄玄虚。

    再折回来时，大

    厨里掂着个彩瓷碗，还挺精致，里头热气腾腾的，端到面前一瞧，竟然是碗热汤面。

    “今天他们弄了半袋面粉回来。”大厨挤眉弄眼道，“工制作，特供食品，你可得好好吃，不许剩啊。”

    “麻烦死了。”易明渊拿起筷子。

    其实只是碗清汤挂面而已，一片菜叶子蔫巴巴躺在中间，瞧着怪凄凉的，易明渊听着后厨的叮叮咣咣，数数般将汤面一根根咽下。

    大厨再出现时，满意地收回空碗。

    “这就对了嘛，不管发生什么，饭得吃，活得过，再怎么难，也得先从面前这个碗开始处理。”

    易明渊停顿住。

    他坐在原地许久，直到熄灯才离开。

    第二天的探索行动，标注完任务目标后，易明渊忽然延长了行动轨迹，大家被他引到一个家具市场的废墟前，目瞪口呆地听他：“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既然出来一趟，也别空回去，即便是世界末日了，大家生活也得过，还得过得好。”

    尤青璇调笑他，“怎么忽然出这种话，我还以为你只要有口饭就开心了。”

    易明渊但笑不语。

    众人仅仅搜刮了市场的一个角落，行囊中便都塞得鼓鼓囊囊，就连周横都塞了一背包锅碗瓢盆，有些腼腆地老婆偶尔会用节省的口粮给他开灶。

    尤青璇走到玩具区时，发现大箩筐里有堆熊玩偶，臭着脸好像看谁都不爽，那模样真是像极了易明渊，她乐滋滋地收下一个进背包，打算拿去逗一逗他。

    易明渊好像也拿了什么，可他死活不给看，尤青璇生气了，也决定不给他看自己的。

    当天返回基地后，她又惯例去实验室忙活一通，等她精疲力竭回到6-2号时，易明渊却也不在，房间内的木桌上突兀地多了一个花瓶，里面插了捧人造干花，灰尘都被人细心地擦去，残留的水珠落在枝条上，地下虽空气浑浊不见阳光，人造的生命却可以维持这粉嫩鲜活的模样，长远存续下去。

    尤青璇望着那捧花傻笑了很久，从包里拿出那只臭脸熊，靠在花瓶下的阴凉中。

    之后两人见面，谁都没有提及这事。

    易明渊虽然还是臭着脸，却再也没有肆意散发原先那股负面情绪，他甚至答应了尤青璇的情，让陈梁妍摸一摸噬兽的外壳，随后却又指挥噬兽将陈梁妍追得满地乱跑。

    他自己则在尤青璇谴责的目光中得意洋洋。

    生活还在继续。

    世界不会为任何人停止运转，要么被惯性抛出轨道，要么跟上节奏，疯狂奔跑。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