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谈
阿朴和晏实守在外面,相互看一眼又别过头去,各自冷哼一声。和他们的主子一样,他们也是生来就不对盘。
主子们还能把酒言欢,他们却都在心里把对方主子记恨上了。定是信国公(荣昌侯)心眼太多,不知在耍什么花招。
屋内,晏玉楼举杯敬姬桑。
“同僚一场,你我还未像这般坐下来喝过酒。今夜是个特别的日子,敬我们共同的职责,敬我们头顶的这片天。”
敬职责姬桑能理解,这敬天是何意?
没有能听懂晏玉楼的后一句话,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从一个时空来到这个时空,这片天给了她新的生命,自是要敬一杯。
“今日若不是国公爷拦着我,想必这个时候我已身在公主府。乾坤朗朗,恶人横行我却无能为力。想不到有朝一日,我晏玉楼也会借酒消愁。”
她自嘲苦笑,仰头饮尽。
热酒下肚,通体暖和。
她不常喝酒,觉得喝酒误事。她肩负着晏家的重任,又要时刻记得藏好自己的身份,自是不敢有半分懈怠。
姬桑没有动,面前的酒杯还是满的。这个男人,性情真如他的脸色一样冷硬坚定,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牵动他的心情。
身处这个时代,无情的人活得更心安理得。
“我挺羡慕你的,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像你一样,可以漠视世间所有的不公。天下之大,冤屈何其多,凭一己之力,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晏侯爷一片仁心,这些年功绩斐然,何必妄自菲薄。”
晏玉楼又倒一杯酒,仰头喝下,玉般的手指玩弄着手中的白瓷杯,唇角的嘲弄之色更甚,就那么看着他。
“国公爷,你这是在夸我?”
“自然是的。”
“那我谢谢您了。”
她自顾又倒一杯酒,吃了几口菜,突然不想搭理他。这个男人,真不会聊天,天都被他聊死了。
两人就这么不话,她吃吃喝喝,他看着。
他的沉默,在这样的夜里是那么的寂寥,她甚至可以从寡欲的表情中看出他的孤独。他和她一样,其实都是独来独往的孤行侠。
她和他又有着不同,她看不懂他。
“你是不是也没有朋友?”她问。
“朋友?”
他细嚼着这两个字,何谓朋友?清冷的眼神看着她,眼底着明显的疑惑,似乎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你和我其实很像,出身好身份高。像我们这样的人,除了和同类做朋友,哪里还能结交什么人?只是与你我一样为世家家主者,大多都是父辈祖辈的年纪,实在是无法到一起。放眼京中,数得上名的青年贵胄唯你我二人,可惜你我却没能成为朋友。”
她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一向与外人保持距离,岂敢与人深交。他呢?应该是性格所致,所以也没有朋友。
“其实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
他再次缄默不语,他不需要朋友。
晏玉楼这是在向他求和吗?此举有何深意,是她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一会儿的功夫,他想过无数个可能。
晏玉楼看他表情,就知这个阴谋论的家伙定是想多了。“所谓朋友,便是偶尔能相约一起喝个酒发发牢骚的,比如像今天这样。”
她的声音飘忽,语气中带着难以觉察的怀念,怀念曾经生活过的年代,她时常会与好友聚餐聊天,大家畅所欲言。
在那个时空,她是父母独女,受尽宠爱。无论在哪个时代重男轻女的人都有,比如她的爷爷奶奶。
父亲不是独子,尚有兄弟。从爷爷奶奶就不喜欢她,觉得父亲下的家业应该分给堂兄弟们,而不由她这个亲生女儿继承,她对此只有呵呵。
她是出车祸死的,刚穿来时情绪很是低落。父母唯有她一女,她死后他们该怎么办?更让她痛恨的是遂了爷爷奶奶和叔伯的意。她怀疑过自己的死因,可隔着时空,她无能为力。
这个时空的娘给了她同样的母爱,她清楚知道老娘的苦衷。老娘原想拖个几年,等生下儿子后再恢复她的身份。
可是天不遂人愿,老爹在她三岁那年去世。
为了悲痛欲绝的祖母,为了整个荣昌侯府,她只能继续以男儿的身份存世。她从不怨老娘,因为她理解在这样的时代,没有男丁支撑门户意味着什么。
她甚至感谢老娘,给了她一个可以堂堂正正行走在外的身份。她不用和这个时代的女子一样困在内宅,在那四方天地里尔虞我诈。
“起来,我都不明白我们两家为什么会是对头?按理陛下唤姬太后一声母后,我与你都是他的舅舅。我们应该算是亲戚,再不济也不至于成为敌对。”
姬桑很意外,他完全没有想过两家之间讳莫如深的隔阂会被她一语道破。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有意试探?
“晏侯爷是不是误会什么?我们国公府从未与侯府为敌。”
“你们确实没有明着和我晏家对着干,可是我们两家不通往来总是事实。我五姐未进宫之前,似乎咱们两家就是如此。我其实很纳闷,按理你们信国公府与我们荣昌侯府并无利益冲突,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呢?
姬桑也在问自己。好像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他们信国公府和荣昌侯府从不交集。
晏玉楼又道:“后来我五姐进宫,那也是江湖救急,解了先帝无子嗣的困局。正如你所,京外两王虎视耽耽,倘若没有我五姐,这天下早已大乱。句大言不惭的话,你们信国公府应该感谢我们侯府,你是不是?”
“侯爷喝多了。”
才几杯酒而已,她怎么可能喝多?她知道他是不愿意谈到这个话题,不由得冷冷一笑。当年先帝的圣旨下到侯府,可有人问过他们侯府愿不愿意?
“避而不谈,问题永远存在。国公爷可知你们敌视我们侯府是多么的可笑?我五姐花信之期,家人正准备替她择一青年才俊。谁知圣旨一到,她就要收起所有的少女心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入宫。先帝的岁数,足以让她以父辈尊之,何况天下人皆知先帝身体不好,不是长寿之相。一入宫门深似海,谁想过我五姐的苦楚?”
先帝驾崩时,五姐不过才二十一岁。
如此芳华,却要死守深宫苦挨岁月,何其残忍。
姬桑看向她,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她怎么敢?晏玉楼到底有没有喝多,如此明目张胆的试探意欲为何?
她直直回视着他,知道他的心里必是不赞同的。在这个时代,女子以男为天,能进宫为妃生下皇子,在世人眼中是何等的幸运。
可是他们侯府并不需要这样的幸运。
“国公爷定是不赞同我的话,设身而处难道不正如我所吗?你们只看到自己的委屈,看不到别人的痛苦。世人皆是身在局中,被棋局所迷。身为棋子看到的永远都是自己的付出,而不到他人的贡献。”
完,她给自己又倒一杯酒。
“我与五姐相隔三岁,我们一同长大。她自调皮,与我一样。我们爬遍府中每一棵大树,记得每个假山里的窟窿,偷藏我们的零嘴。我七岁那一年,府里为我请了习武师父,五姐闹着一起学。五姐的习武天赋不输我,她还喜欢偷出府去听书,听着那些江湖故事。她曾与我憧憬过,将来要嫁给一个同样习武的男子,两人可以结伴云游。”
老娘知道五姐的想法,并不反对。甚至早早开始寻摸武将家的公子,不求嫡长,但求性情开明不用承担家业之人。
然而这一切安排,随着先帝的一道圣旨戛然而止。
“人人都羡慕我们出身高会投胎。确实比起很多日夜劳作食不果腹的人,我们何其幸运?权贵视百姓如草芥,孰不知弱肉强食,你自以为的高贵在真正的上位者面前,亦如蝼蚁。”
到这,晏玉楼轻叹一口气,人都酒壮怂人胆。几杯酒下去,她竟然对自己的死对头了一大通肺腑之言。
今夜她的情绪真是有些不对对头,可是她并不想克制自己。
人活着,何必憋屈自己。
既然喝了,何不索性喝个痛快。一连两杯下肚,再倒第三下时,手被人按住。修长的大手按住她的手,那一刻的滚烫灼得两人齐齐心下一跳。
“晏侯,不能再喝,还要早朝。”
她飞快拂开他的手,放下了酒壶。轻抚着额头,感觉酒气有点上头。好在陛下年幼,并不像先帝在时那样一月有二十五天都要上朝。
“早朝啊,真是个不人道的事。”
天不亮就要上班,还不能吃早饭,一饭就是一上午。
烛火跳动,酒色美人皆醉人。
她眯着眼,看着对面的男人。男人的脸色没变,原本冷峭的脸被烛光映照,笼罩着一层暖色。恰似冰山融化下崭露的那一丝春意,令人心驰。
他看她亦是如此,粉染的双颊迷蒙的眼神。玉雕的容颜凝脂的肌肤,这样的长相放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真是暴殄天物。若是女子,该是何等风华绝代,必定冠绝宣京。
发觉自己在想什么以后,他身体一僵。
僵硬地起身,“夜已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