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二心
那边阮从焕已到前厅,对着上座的晏玉楼拱手再次答谢。晏玉楼自不会受他的礼,将他虚扶一把落座。
阮从焕惭愧不已,“多亏侯爷及时赶到,否则…”
于私,他们是姐夫和舅子。于公,他们是上级和下属。面对位高权重的舅子,他向来以不敢像寻常姐夫那般随意。态度上十分恭敬,晏玉楼早已习惯。
世间最难猜的是人心,从表面上看四姐夫与几年前并无二致。思及清明的话,她再看阮从焕时难免带了几分审视。
“这是在家里,四姐夫还中唤我无归吧。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阮从焕脸上的胡茬刮尽,神情依旧憔悴。眼窝深陷眸中无神,闻言苦笑一声,“我一人受苦事,可怜浒洲百姓受苦。这些日子我被关在那暗无天地的地方,没有一刻不害怕有人借机大乱浒洲,没有一刻不担心家中的妻儿…其实早在那之前,我就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只是料不到那些人竟然胆大至此。”
他既然能留下那样一封信,必是有什么不好的猜测。
“四姐夫可是发现了什么?”
他沉重点头,“灾银被劫之后,我日夜寝食难安。浒洲原本不是富庶之地,百姓生计本就不容易。我身为一方父母官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恨不能生剐那些恶人。连百姓的活命钱都敢抢,可见他们早已泯灭人性。案发之后,我即命人封锁各处关卡,对于来往商贾更是严查盘问。我出事前两天,饶洲杜将军府上来人,是有要事与我相商,约我在天香楼见面。”
晏玉楼沉默下来,昨天黄元化也提到过杜将军府上派人来要通关文书。难道这事和杜将军府那边有关?
“那你可有见到将军府的人?”
“未曾,我初进也很感诧异,不明白将军府的人为何会约我在燕霜姑娘的房间相见。后来一想或许世家公子都喜欢谈事时有美相伴,所以放下疑惑独自进去。我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将军府的人。燕霜姑娘一直陪我话,在喝了她倒的茶水后我便人事不知。待我醒来时,就在那间暗室里。”
到这里,他脸上惭愧之色更重。
“都怪我大意,着了别人的道。”
晏玉楼一直盯着他的表情,从话的语气到神态完全看不出破绽。如果他的都是真的,那么杜将军府确实可疑。但是反过来想,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和她这样的话,她会认为是行山王的挑拨离间之计。
这事越发的扑朔迷离,四姐夫当真是无辜牵连还是被人利用?
“四姐夫不用自责,他们既然有心算计,一计不成还会有另一计。被算计的人防不胜防,哪里能躲得掉。”
“你得对,在暗室里我也是这般想的。那些人没有要我的命,我就想多听一些消息。只是这段日子除了老鸨就是燕霜姑娘,我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声音。而她们的谈话也十分谨慎,那老鸨许多事情都不明就里,暗处都是燕霜在行事。可惜燕霜已死,否则我们还能审问出一些消息。”
死无对证,他的话其实无从考证。
晏玉楼心沉得厉害,垂眸凝思。
阮从焕皱着眉,长叹一口气,“其实我疑心杜将军府也不仅是因为这一桩事,无归远在京城怕是不太清楚。在饶洲杜家就是土皇帝,程梁一个知州都要忌惮几分。杜家人不光行商牟利,且背地底还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饶洲治下的固县,县令方简盘剥民脂民膏连过往商贾都苦不堪言。你可知他仰仗的是哪般?他仰仗的是自己的妻子与杜家二老爷的宠妾是亲姐妹,同是宣京龚家的姑娘。”
龚家的行事,晏玉楼是知道的。龚家门第不高,所出姑娘要么嫁进门户为妻,要么在高门大户做妾,两者都不值得一提。以往她鲜少注意到这样的跳梁丑,不想这网倒是撒得广。
固县之事她亲历过,确实是太过明目张胆丧心病狂。无论杜将军有没有问题,固县那里都是要整治的。
“竟然还有此事,当真是胆大包天!”
沉默一会儿,两人起灾银被劫的事情。浒洲各处关卡森严,那笔银子数目巨大,但凡有踪迹必会被关卡拦住。
晏玉楼明白他的言之下意,杜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是要见他又是向黄元化索要通关文书,行迹十分可疑。
只是杜家是康泰布的一步重棋,他们对大启的忠心应该是毋庸置疑的。难道真的又是人心易变,杜家对大启生了二心?
“四姐夫认为是杜家做的?”
“我不敢确定,但是他们确实行迹可疑。在这段被囚禁的日子里,我想过一些自己先前没有想过的事情。既然我浒洲不能通行,那些人会想什么法子把银子送走呢?隘云关在浒洲和饶洲之间,浒洲不能行,只能走饶洲那条路。饶洲知州程梁是个心谨慎的,必是与我一样严查各处关道。这么一来,那笔银子困死在我们两洲之间无法送出去,幕后之人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此时冒出来要文书的人,难道不是最可疑的?”
如此解释确实合情合理,唯一不合理的就是杜家的身份。为什么偏偏是杜家?杜家是康泰帝埋在饶洲一枚重要的棋子,叛变的可能性极。
但有一句话四姐夫得倒是没错,那些人必定是急了。软禁一洲知州,还刺伤另一洲的知州,这般行径确实明背后之人狗急跳墙。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晏玉楼不敢轻易断言杜家的反心。因为一旦下定论,杜家面临的就是灭族之罪。这罪牵扯甚广,不灭九族,至少嫡系一脉全部要人头落地。
杜家要真被灭,那些先帝埋在暗处的人必会心寒。到时人心焕散,行山王又无人掣肘。长广王那边暗中制约之人若是害怕落到同样的下场,不准会明哲保身,岂不又助长长广王的威风。
两王要是没有人牵掣,不知要掀起怎样的风浪。
“此事非同可,我定会查明真相,绝不放过一个恶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忠良之人。”她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四姐夫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可苦了我四姐。平儿走丢的事情,确实有她的疏忽,我这个做弟弟的在此跟你赔个不是。”
阮从焕哪里敢当她的赔礼,当下急得站起来,脸色却是有些不虞。
她心知此事四姐确实有错,男人生死未卜之时,她身为当家主母更应严闭门户看好孩子。平儿被拐一事,四姐夫有理由生气。
“我已过她,她很是自责。”
阮从焕沉默不语,脸色依旧难看。
良久,道:“平儿是阮府的大少爷,走到哪里都应该有丫头婆子跟着,他怎么会独自出府,还被人拐走?为何安儿无事?”
晏玉楼心一惊,他这是什么意思?思及清明的话,她心头狂跳,莫非四姐夫真的怀疑安儿是四姐和其他男人苟且生下的孩子?
“罢了,平儿已经找回。无归放心,我不会责怪你四姐的。”
这哪里是不责怪的意思,分明是离了心。
恰在此时,采翠急急惊慌地跑进来,也顾不得向阮从焕行礼,“侯爷,您快救救晏实大哥吧,四姑奶奶要把他死了。”
晏玉楼大惊失色,在阮从焕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主仆二人已飞奔跑远。
主院内,晏实被绑在长凳上。阮府的几个家丁人手一杖,正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身上。他的嘴巴被堵,身体被绑背后已是血肉模糊一片。
“住手!”
晏玉楼大声喝止,那些家丁不敢再动。
晏琬琰脸一白,“你们别停,今天不死这个惑主的奴才,我对不起晏家的列祖列宗。”
晏玉楼人已赶到,站在晏实的身边。那些家丁哪里还敢下手,一个二个缩着脖子。采翠让人解开晏实,晏实站都站不稳。
实话,晏玉楼现在都快气炸了。
晏实无论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自有她这个主子来处理。四姐怎么能越过她这个主子,直接处置她的人。
要不是碍于四姐的身份,晏实怎么会乖乖受罚。
“为什么?四姐为何要杖责我的人?”
面对晏玉楼的质问,晏琬琰很是心疼。她的这个弟弟可是整个荣昌侯府的骄傲,身为晏家唯一的男丁,怎么可以和男子纠缠不清?
她不能责骂弟弟,只能把过错都推到这些黑心肝的奴才身上。一个奴才而已,居然敢媚主邀宠,死都是轻的。
“楼儿你还问我为什么?这么一个媚主的奴才你为何要护着?你是我晏家唯一的男丁,你问问你自己,你对得起晏家的列祖列宗吗?”
“我怎么对不起晏家的列祖列宗了?晏实到底犯了什么事,四姐你竟然要死他?”
下人们还在,晏琬琰心有顾忌。待清场之后院子里只剩下彼此的心腹,她这痛心疾首地指着晏实。
“楼儿,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要宠信一个奴才?”
晏玉楼看向晏实,又不可置信地转向晏琬琰,“四姐的意思是我和晏实有不正当的关系?”
晏琬琰沉痛点头,楼儿身边最亲近的男人就是晏实这个奴才。能深夜进出楼儿房间的男子除了晏实还有谁,她是真没想到自家弟弟居然不爱女人爱男人,怪不得到如今都不肯娶妻纳妾。
楼儿是侯爷身份何其尊贵,一定是这些奴才带坏了楼儿,才让他不顾礼法与男子行那苟且之事。他要是一心扑在男人身上,晏家的香火岂不要断?
她身为晏家女,绝不对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莫晏实惊呆了,采翠也惊得半天回不了神。四姑奶奶居然以为晏实和侯爷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都是哪跟哪?
对于习武之人来,这点伤并不算什么。他听完四姑奶奶的话,只觉得脑子晕乎起来。四姑奶奶是什么意思,居然会怀疑自己和侯爷…
晏玉楼已明白晏琬琰的怒火从何而来,手一挥让人把晏实先扶下去。
“不许走!”晏琬琰喝止,“楼儿,这个奴才留不得!”
“四姐,晏实是我身边最得用的人,我们主仆关系清清白白。我不知道四姐听到了什么,我的人真有错自有我这个主子来处理,不劳他人费心。”
“楼儿,你被这个奴才给迷住了。你忘记你的身份了吗?我是你的四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为我们侯府好!但凡你宠爱的是个女子,不论是丫头还是民间女子也好,四姐都不会插手。可是你看看你宠爱的是个什么玩意儿,那可是一个男人!你怎么如此糊涂!”
晏玉楼脸色冷下来,且不论她和晏实有没有那种关系。若真是有,她的事也轮不到外人来插手。四姐不分青红皂白杖责她的人,置她于何地?
“四姐,慎言!”
“楼儿!你莫要一意孤行…你可知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别人会如何看我们荣昌侯府?你让姐姐们以后怎么做人,大姐二姐三姐还有宫里的太后娘娘,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对世人?楼儿,不过是一个奴才,死了便死了。四姐知道你狠不下心来,这个恶人我来做…呜…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大可不必为我操心,你应该操心的是你自己的家庭,你的丈夫你的孩子才是你操心的人。平儿丢失过一次,你应当引以为戒加强府中的守卫。而不是把精力放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上面,越俎代庖大开杀戒!”
晏琬琰身形一晃,楼儿居然这么她。从焕失踪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六神无主,哪里知道平儿会一个人跑出去。楼儿的事情关系重大,哪里是无关的事情。她是楼儿的四姐,替楼儿处置下人怎么能是越俎代庖。
“…楼儿…你为了一个奴才竟然这么我…呜…我都是为了谁?以前在家里母亲就最不看重我,凭什么都是侯府的姑娘,大姐能嫁进谢家二姐能嫁到国公府…三姐嫁的也是世族大户…五妹更不用…而我只能嫁给一个贫寒之家,远离宣京远离父母…呜…你们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的?”
晏玉楼眯起眼,她竟不知原来在四姐的心中,是这么想的。
“嫁给我,确实委屈夫人了。”
姐弟俩看向院门外,阮从焕神情冷冷地站在院门口。青着一张脸双手握得死紧,显然已经听到好大一会儿。
“夫君…”
“夫人受委屈了,是从焕无能。”
“不…夫君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呜…我就是气楼儿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他不知道我们在浒洲的艰难。我早就过,让你和楼儿提一提把你调回京中…你总是不愿意…要是我们在京中,谁敢抓你,谁敢拐走平儿…”
这番话得阮从焕更是脸色难看。但凡是个男人,都不喜妻子动不动就提身份尊贵的娘家,仿佛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抵不过舅子的一句话。
他是有多无能,不仅护不住儿子,连自己都护不住。
“琬琰,你要是觉得浒洲不好,待无归回京时,你一起回吧。”
“你…你嫌弃我…要赶我回娘家?”
晏琬琰大哭起来,哭得晏玉楼额头青筋直跳。这个四姐,哭功越发的厉害,哭得人头皮发麻心生不耐。
“好了,哭什么!你们还不把夫人扶进屋!”
丫头婆子连忙扶着自家夫人,晏琬琰努力甩开她们的手,泪眼朦胧哽咽不止,“楼儿…你也嫌弃我…我就知道,你和母亲最看不上我。我也是侯府嫡女,我也是你的姐姐,我也是母亲的女儿,你们为何要厚此薄彼。你们都怪我…你们都不喜欢我…呜…”
晏玉楼实在是无语心下叹息,四姐母亲不疼她自己不疼她简直是诛心。五个姐姐中,四姐性子最是软弱。当初是千挑万选才选的四姐夫,就是盼着她以后过得舒心不用和别人耍心眼,也不用受气。想着有侯府罩着,怎么着她也会一生和美。
不想四姐心里竟是怨她们的。
难道她们以为的替别人着想都是错的?
“别哭了,没有不喜欢你。你看你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和在娘家里一样想哭就哭,也不怕平儿安儿看着笑话你?”
晏玉楼一边替她擦拭眼泪,一边柔声轻语,“四姐夫还在呢,你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他才不敢笑话我…”
晏琬琰心里很是不以为然,她是什么身份夫君是什么出身,她侯府嫡女下嫁给一个贫寒之子,本就是下下嫁。夫君捧着她都来不及,成亲以后连大声话都没有过,怎么可能敢笑话她。
她身有倚仗,便是平儿走丢了她也笃定夫君不会怪她。正是因为这样的自信,她在阮从焕面前向来是任性蛮缠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毫无顾忌。
晏玉楼已能肯定他们夫妻之间确实出了问题,四姐或许无心总喜欢把侯府挂在嘴边。但时日一久,四姐夫难免多想。
只要一多想便越想越不对,终究生成间隙,四姐的样子似乎到现在都没有察觉自己言行有什么不妥。至于那出轨之事,晏玉楼是不信的,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误会她在浒洲期间一定要替他们夫妻解了,否则误会一旦加深…
“四姐,没有人会永远包容另一个人,人和人之间都是相互的,夫妻之间更应该相互尊重相互扶持。好了,赶紧回去梳洗一下,等会安儿要找你了。”
“晏实的事…”
“我再一遍,晏实是我的亲信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今天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四姐记住我的话。”
否则休怪我不顾姐弟之情。
晏琬琰被自家弟弟的表情惊住,咬唇不语。楼儿对自己这般疾言厉色,要是换成琳琅他肯定不会这样。到底家里最看轻的就是自己,连处置一个下人都要被亲弟弟落面子。
她心下委屈难堪,自知今日动不了晏实,眼下有台阶便乖乖地下了。
人进了屋,晏玉楼这才转身看向阮从焕,“四姐夫,四姐心性单纯言而无心,你不要放在心上。”
阮从焕神色阴暗,盯着主屋的铜油雕花大门,沉沉出声,“是我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