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A+A-

    中华传统上,文人都不是羸弱的形象。有据可查的春秋时期起,大家为了宣传自己的学为了拉信徒互相架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儒家祖师爷孔老先生当年上任七天亲自干掉和自己利益冲突的少正卯。李奉恕当鲁王这些年的经验,孔老先生的老乡们貌似也并不以羸弱为主。唐朝著名诗仙还吹自己十步杀一人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提起读书人,就等于穷措大,就等于酸腐儒,就等于手无缚鸡之力。

    朝廷很久没筹备秋狝,一时之间比较慌乱。道理上来皇帝秋狝实际上是一次大拉练,冬狩就属于阅兵。只是,大晏的兵太久没有被检阅过了。

    被拉出来和摄政王营狩猎的还是比较能看的。李奉恕并没有看到一群年轻伙子的朝气,他甚至找不到太祖太宗时那些军人骁悍的影子。

    那些士兵木直直地看着摄政王。

    北京远郊秋天一地的衰败,皇都的便宜一点也没沾到。李奉恕牵着马,靴子踩在枯枝败叶上。远天远地那么大,够不着。李奉恕仰着脸看一丝儿云都没有的天,蓝得透进血里。

    然后,他听见话声。

    “正纯,没想到你箭术如此好。”

    “渊锦客气,想我读书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分内罢了。”

    “正纯你才客气。这次跟着摄政王出来的文臣,有几个拉得弓呢。”

    那个被称为正纯的青年冷笑一下:“拉弓?你不看看多少人骑着驴?养得连马都上不去。”

    渊锦似乎噎了一下:“正纯你得改改性子,这话对我得了,太得罪人了。”

    正纯沉默一下。

    “孜孜奉国,知无不为,或者才兼文武,出将入相,你觉得当世‘读书人’谁可?”

    “正纯,我知你孜孜报国之心,但我问你,现在是大晏,还是……文昭公和景武公的盛唐?”

    正纯愣了,李奉恕也愣了。

    半晌,里面有人走出来。为首的身材颀长青年,文臣扮,一手拎着一只雁,另一手拎着硬弓。他身后跟着个矮点娃娃脸青年,倒没拿什么。俩人一前一后从枯草围子里走出来,看见一身黑甲牵着黑马的男人。

    俩下都没话。默默相对,那俩青年大约也明白,自己话摄政王都听见了。高个儿的放下雁和弓,远远冲摄政王长揖,端端正正。娃娃脸似乎被吓坏了,愣愣地看着高大冷峻的男人。

    摄政王并没有什么,点点头,自己牵着马走了。

    渊锦看着摄政王离去的背影,忽然道:“殿下……一定很累。”

    正纯没吭声。文昭公和景武公的盛唐,为何没有谢正纯的……大晏?

    秋狝得十一天,第一天摄政王和文武官儿们一起先出城。王修和鲁王府仆人后跟来,到营地都晚上了。本来给王修准备了驴,王修看着驴冷笑,翻身上了边上的骏马。

    他骑术是不怎么样,家里穷地连活牛都只见过几次,马更不可能。可他也突击练过几天,拼着被马颠死摔残愣是挨到了大营。

    他直奔摄政王大营。一撩开帐篷,偌大的帅帐没点灯,也没侍人。李奉恕一个人趴在案上,月光映进来,正在他眼睛里。王修渴得到处找水,李奉恕忽然道:“你是读书人。”

    王修惊奇:“你才知道?”

    李奉恕直起腰,坐在条案后边,一身黑甲被泛着幽暗的冷光。他在夜色中看着王修,问道:

    “那你知不知道,士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大晏李家失望的?”

    王修怔怔地看着李奉恕。

    他知道摄政王秋狝得碰钉子。他知道大晏的皇家注定不会那么顺。他猜到李奉恕会失望,会生气,会无奈,万万没想到李奉恕会问他这个问题。

    大晏帝国的摄政王问他。

    你是从什么时候对大晏失望的?

    文官。武官。

    朝堂上吵来吵去来去,或者装聋作哑完全不管事。

    那么多皇帝从来只是坐在高处看着这唱念做,官员们就尽心尽力演给皇帝看,两不相欠。从什么时候,一腔报国的血,彻底冷了?

    从大晏的文成公文毅公还是襄武公武宁公开始的?

    他们,太祖赐给武宁公一只蒸鹅。然后性情刚毅不屈的武宁公就死了。

    民间那么而已,充满平民百姓神奇的想象。太祖杀伐决断,太宗生杀予夺。大晏诞生起便是天赐的剑,从头到尾滴着血。

    王修这天晚上突然明白了。他在朝会上看了那么多天摄政王的神情。摄政王似乎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文官们演戏一般闹闹——错了,他终归和大家一样,都走眼了。那表情是,悲悯。

    秋狝第三天,周烈突然来到营地。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进入了王帐。

    王修也在,李奉恕修长的手指转动着一枚铜钱大的印信。周烈逆着光站着,看不清表情。李奉恕沉默半晌,冷声道:“讲。”

    周烈还是沉默。拱卫京师的京营应该是精锐中的精锐,应该是帝国最后的城墙。可是他无话可。

    军官欺压士兵,士兵不堪受辱逃跑,被捉回来砍头示众。军户也在偷着跑,军户更惨,官田被强占,私吞。军户被牢牢地捆在土地上,在家中等着饿死。如果逃跑被抓,连坐一片人。

    可是,依然有人在跑。

    这种情况竟然比他九边治下更甚。

    朝廷批下的银子,京营都拿不到,更何况其他——不提九边,福建沿海,倭寇日益猖獗。

    腹背受敌。

    在难耐的沉默中摄政王忽然笑了一下。

    帐子里光线太暗,摄政王看着微卷的帐篷帘子透出的一丝儿光,低声道:“你们走吧。我再最后一遍,你们走吧。”

    周烈没想到李奉恕会这么,王修忽然有点火:“我们俩忙上忙下,等得就是你这句话吗?”

    李奉恕停止戏耍那枚可怜的印信。他举着玉质上好雕工精细的印信比给王修看:“你,摄政王的印信,如今能调动多少人?”

    王修一愣,李奉恕道:“没有。”

    周烈道:“有。”

    李奉恕看他,周烈忽然半跪下:“起码仍有周烈一人。”

    李奉恕看着王修:“他是因为忠诚,你是因为什么?”

    王修很坦然:“我受够穷日子了。那种,没饭吃的日子。你知道吗?”

    摄政王似悲似喜似笑非笑地看着玉印信,忽然问道:“知不知道景庙怎么死的。”

    王修一愣:“呃先皇是……重病?”

    摄政王忽然想起自己逃命一样跑出京城那天。他原来以为不用再回来。真逗。

    “是重病,但是没到不治。”

    王修和周烈瞪大眼睛,忽然都觉得脊椎上爬过一丝阴冷。

    “只是,很多人,觉得他没必要再活下去了。”

    李奉恕微微眯眼,王帐的帘子又往上了一点,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一对眼睛上,往外反着光,像一种蛰伏的动物。

    成庙是被默认的。景庙的脾气太大,已经破坏了朝堂的规则。玩游戏最不欢迎这种人,他被清除出局。那天晚上整座王城灯火辉煌,所有官邸悄无声息。

    王修战栗起来。他简直不能接受,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一直以为伦理纲常把一切都归置好了,他一直这么认为的。

    “那,那成庙……”

    “九边的事他明白的很,周烈拼着死谏要的事他知道,我也知道,皇家都知道。然后,他也走了。”李奉恕把印信放在桌上,静静地看着站直的王修和半跪的周烈。

    帝王似乎可以统领后宫朝廷。但当这些人都觉得应该要换一换皇帝了呢。皇帝,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何首辅刘次辅可以容忍李奉恕胡闹,甚至秋狝都没什么,因为李奉恕还没动他们的根基。从很久之前起,朝廷就已经脱离了皇帝的权利,和皇帝离心离德。

    景庙因为这个事实愈加乖戾,但是什么也没有挽回。

    “现在,你们还要留下吗。”李奉恕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条案。咚,咚,咚。不疾不徐,不慌不忙。

    周烈正立,王修微笑。

    “当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