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护住李家龙兴之地,天理难容!”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庇佑苍生百姓,罪无可恕!”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镇国养民,死有余辜!”
皇帝一醒,坐在床上大叫:“南京太祖孝陵呢?孝陵呢?”
曾森比富太监动作快,立刻扑上去抱住陛下。富太监含着泪:“陛下放心,南京的驻军全力守孝陵,万万不会让太祖陵出问题。”
皇帝接着哭:“六叔呢?六叔呢?”
曾森用手拍皇帝陛下的背,心想没有摄政王,曾森也可以啊。
寿阳大长公主闻声进来,富太监一看她,立刻往后一退。大长公主坐在皇帝床边,安详平静:“陛下,你六叔在替你跪太庙。”
皇帝陛下有点怕自己这个姑奶奶,往曾森怀里靠。曾森没什么怕的人,见皇帝陛下面露怯色,非常英勇地护住陛下。
大长公主一身白孝不施脂粉不佩钗环,神情益发有李家一脉相承的威严肃穆。太后越来越信任她,有她在,天塌不惊。太后守皇帝一夜,心力交瘁,被她劝着去歇了。太后刚刚双十年华,这一年的时间,老了十岁。顶着辉煌头衔的孤儿寡母,娘家又扶不起来。男人的心都是又硬又歹毒,李家男人从不例外。大长公主知道太后害怕,害怕也没用。她同情她。
成庙在时,过一句话:只要江山姓李。
太祖,可兄终弟及。
大长公主伸手摸摸皇帝陛下的脸。
陛下呀,你以后,扛得起江山社稷么?
李奉恕越来越焦躁。过了许多天,他始终看不见。
王修发现李奉恕晚上总是会无缘无故惊醒,非常着急地问他天亮了没有,点蜡烛了没有。摄政王绝对不会做出伸手向前摸的动作,在家里撞上东西就直接碾过去。
王修看见一个圆凳被李奉恕一脚踹散。
他也是窝火,该吃的药都是亲自煎,太医每日上门针灸按摩,李奉恕一点不见好。王修指挥下人们把平日里不在意的零碎都清走,就怕绊着老李。黑鬼和飞玄光俩夯货大概也意识到最近府内气氛紧张,这几日都没有闯祸,安安静静老老实实。
曾芝龙也来问,终究不见起色。
入了夜,李奉恕又惊醒,惶惶地握住王修的手:“天亮了么。”
王修从来没见过李奉恕这种样子——老李在害怕,李奉恕在恐惧。
他们谁都不敢问,万一,就这么瞎下去了,要怎么办?
李奉恕每晚都要问王修数十次天亮没亮,王修都柔声答了,李奉恕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以前鹿太医跟王修聊天偶然提过,病人的焦虑大多数时候都来自身边的人,身边的人越着急病人自己就越惶恐。所以王修强行心平气和,心焦得嗓子里泛锈味,声音还是舒适和缓的:
“天快亮了,你再睡会儿。”
李奉恕分不清白天黑夜,无法入眠,王修就陪他干熬着,白天还要去值房,把所有政务奏章都详细简化归纳,落衙回府念给李奉恕听。李奉恕垂着眼睛听,也不回答。
摄政王刚发雷霆震怒,朝廷翻个仰倒。这几日摄政王没上朝,诸位大臣病歪歪地拖着病体兢兢业业,一点不敢怠慢。皇帝被挖祖坟,天塌地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轻飘飘带过,摄政王不上朝,这是在敲大臣,好好表现,孤站在后面看着你们。每个人都惶悚到极点,臣子们,内讧了。
王修也有点措手不及,一致对摄政王的官员们突然就内讧了。效法成庙时的“泾阳点将录”也搞点将录,管他是不是先把死对头成个什么“党”,齐楚浙阉泾,总之钉死对方,然后互相攻讦,互相揭短,互相弹劾,一点新鲜的都没有,一点长进都没有。
各个“点将录”王修收集好几本,也有人故意递给他的。王修没给李奉恕看,怕他再生气。王修现在盼着白敬能带回来一点好消息。研武堂战报上白敬在庐州一地跟高若峰李鸿基张献忠,有胜有负,王修看周烈根据战报制作的與地图,啥也看不懂,就是觉得白敬怎么不着急?绕着圈儿地跟高若峰较劲一样。
王修知道自己不懂仗,无计可施。
晚上还是王修陪着李奉恕。这么白天晚上地耗着,王修都脱相了。好在李奉恕根本看不见,也就是别人看见他要被惊一下。
王修守着李奉恕一夜,直到破晓实在熬不住,昏睡过去。再一睁眼,好好地躺在床上,身边没人。王修一翻身起猛了,顾不上眼前发昏,踉踉跄跄冲进出门,眼看李奉恕挺拔地坐在敞轩凉亭里的石桌旁。天气郁热,清难得有风,清清爽爽地掠过李奉恕的脸。
王修眼睛一酸:“你起了?”
李奉恕听到王修走过来的脚步声,沉默。时间还早,草丛里依稀有蛐蛐叫。脆快的鸟鸣声在清风里隐隐有回音。廊后下人们起床做饭洒扫,扫帚刷啦一下搅浑了光。
李奉恕坐在胧曈的光线中聆听盛夏的拂。
王修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李奉恕以前的眼神是千丈断崖下的寒潭,静而无波,极致凶险的蛊惑。现在……王修努力地压住心里的辛酸。
李奉恕叹气:“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
王修轻声回答:“也还行。”
李奉恕苦笑:“我又发疯了。”
王修握住李奉恕放在石桌上的手。日头升高,到底是夏天,一早便骄阳烈烈。凉亭顶漏下来刀子一样的辉光,雕刻李奉恕英武的脸。
李奉恕今早一醒来,发觉王修躺地上。他慌慌张张伸手摸,摸到王修着呼噜,怎么折腾都醒不了。他摸索着把王修抱上床,盖上被子。听着王修的呼吸声,突然想开了。
这段时间,是他在折磨王修。堂堂李家子孙,即便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也不能太久。
“看不见也能做我该做的。只是可惜……以后都见不着你了。”
王修眼圈一红,摄政王伸手越过石桌,捏捏他的脸。
王修跟李奉恕汇报最近朝堂的事情。大晏帝国的政治,存在三百年的骨骼,即便现在看上去病体支离,居然还在运行。好也好在这,坏也坏在这,食古不化,所以百毒不侵。
上次摄政王存心戏弄朝臣要提高俸禄,都察院整得一群官员跟走地鸡一样劳碌奔波,最后在千步廊上群架。按照一贯传统,这不叫内乱,大家也挺自得其乐。王修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同室操戈”,他有点害怕。
李奉恕面色平淡:“仁祖皇陵被毁,凤阳城被焚,总要有人出来承担一切罪责。凤阳那些被白敬处决的官员,哪个没有和北京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时候,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栽给对头比自己被推出去强。”
王修手里拿着四五本册子:“那这些分党派的点将录……”
李奉恕笑一声:“于我,人只分可用与不可用两种。”
王修一愣一愣:“不需要了?”
“不,你仔细看一看。”李奉恕没什么表情,王修心里被抻一下。
李奉恕起身,王修牵着他,在院中溜达。
起白敬,王修还是决定问一问:“朝廷催着他赶紧捉高若峰……”
李奉恕蹙眉:“那么容易,谁的让谁去捉。”
王修轻叹:“还不是军费军粮闹得……军队动一动每天耗损惊人。”
李奉恕什么都没。王修牵着他,两个人慢慢溜达到李奉恕种葱的菜畦。这是李奉恕归京亲自开垦的第一块菜畦,深耕细种。苗在冬季前就育上了,还担心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伤种子,结果也没有,天一转暖就精精神神旺旺盛盛。北京鲁王府很快就要跟山东鲁王府一样,被葱淹没。
李奉恕跪在菜畦前,虔诚地用手抚摸土地。多好的土地,大晏的土地,在那么长久的岁月里养育了那么多人。一代一代的王朝在这土地上像种子一样兴起,繁盛,衰落,被土地导择淘汰——大晏,也到时间了么?
天厌大晏,地也不怜晏人?
王修心里难受至极,他见不得摄政王几乎乞求的姿态:“老李……不如就让权司监去右玉试试吧。你想想,西瓜都是跟着丝路来的,未必红薯土豆玉米不行?”
摄政王深深地叹气。他如何不知道新作物也许就是新希望。听权司监,种过土豆的土地几年内不能种别的,否则种什么伤什么,发芽土豆还有剧毒。红薯玉米也就罢了,万一土豆在西北长不出来,那些被毒的土地几年内不能种别的,就彻底荒了。
这样在西北,行同屠杀。
“没别的办法了。”李奉恕喃喃自语,“没别的办法了。叫权司监来吧。”
权城来见过摄政王,杀气腾腾豪情万丈地回去等待朝廷的调令。王修把权司监送的那包茶递给李奉恕,李奉恕嗅着茶叶苦涩甘冽的清香,忽而笑了:“这一个一个的。”
王修不知道李奉恕指的是谁。也许是周烈,陈家兄弟,李在德,鹿大夫,陆相晟,权司监……或许是所有人。
陆相晟上的书就在李奉恕手边摆着,陈述天雄军的练兵进展。王修有种奇特的感觉,也许曾经玩笑的“秦军”,真的要来了。
正想着,宫里来人,皇帝陛下宣摄政王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