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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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修在南司房得赐座, 突然收到中书省中书科期会请柬。中书科舍人一共二十一人, 分文华殿武英殿两殿舍人,内阁诰敕房舍人,制敕房舍人。内阁诰敕房还分东西两房,非学士不可领此职,必得由进士部选。文华殿武英殿两殿舍人要求没这么高, 可不由科考选举, 生儒布衣能书者皆可, 只是终生不得科道迁升。王修是武英殿舍人, 理论上符合两殿舍人“能书者皆可”的要求, 实际上中书省只有他一个举人,其他全是进士,赵盈锐领的就是内个诰敕房舍人,当初推考第一。

    当初王修刚从山东进京, 一个搭理他的都没有。摄政王皇极门检阅轻兵营,王修人缘才好了起来。等到研武堂起, 王修能偶尔有些应酬, 现在王修在南司房得赐座,终于收到了中书省期会的邀请。

    大晏朝中六科每年都有公宴,凑一起饮酒作乐。今年中书省公宴期会原本肯定没王修,现在还是请了。

    王修当然赴宴, 入席之前大家相互行礼, 入席之后互相吹捧。王修一顿酒席下来没吃什么东西,给人吹捧得一肚子气儿。

    等到离席, 飘飘然回家时,王修站在鲁王府吭哧吭哧直乐。

    今儿有人夸他“苏意”。

    现在起来,天下第一城大概是苏州。苏州文士文采风流是“苏意”,苏州人穿着扮是“苏样”,苏州人带着口音的官话是“苏音”,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千金转着舌头学这种莺声燕语。恭维人,苏意苏样苏音,最是没错。

    王修差点在酒席上仰天大笑,他是什么时候和“苏意”俩字有一文钱关系的。

    监书内酒洛阳花,蜀锦徽墨福建茶,天下第一的事物;江西秀才京师妇人陇右兵,天下第一的人物。大晏这么大,南北方山水气候就是两个地方,东西各地俱有特色。真论起来,只要天下太平,只怕处处都是天下第一。

    ——只要天下太平。

    王修敛了笑意。他叹口气,看府门口停着马车,所以问门子:“谁来了?”

    门子回答:“何首辅。”

    王修扬起眉。何首辅跪武英殿,摄政王压根就没出面,最后是陛下在武英殿一顿勉励,安抚得何首辅老泪纵横。这事表面上一揭,还得是君臣和乐。

    再何首辅还真没跟鲁王府交恶过,当初第一个往鲁王府送翡翠和翡翠师傅的可不就是何首辅,那会儿满朝文武谁看出鲁王得是个什么材料了。何首辅能三朝屹立,是有真本事的。

    “……所以,这茶,除了茶叶重要,水也是重要的。大晏地大物博,各处水也不相同。有人‘江北之水迅疾而浊故其人重而悍,江南之水委迂而冽,故其人缓而巧’,即便是南北,大致划分区别就如此大。”

    李奉恕看着慈眉善目的何首辅,笑了一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南北人差距也是大。”

    何首辅道:“关于这个,当年太祖和刘三吾也是谈论过的。刘三吾认为南北人差异太大,‘南北风俗不同,有可以德化,有可以威制’,太祖却完全不同意。他老人家回答:‘地有南北,民无两心。帝王一视同仁,岂有彼此?汝谓南方风气柔弱,可以德化,北方风气刚劲,可以威制。然君子,人何地无之!君子怀德,人畏威,施之各当,乌可拘以成见?’”

    李奉恕微笑:“太祖教诲得对。”

    何首辅遥遥行个揖:“太祖心胸自是无人能比。一些个凡夫俗子动辄讲起南人怎样怎样,北人怎样怎样,岂不可笑?”

    李奉恕道:“南人北人,自是大晏之民,没有分别。”

    王修站在研武堂门口听老李跟何首辅扯闲篇,聊的南南北北的。老李也没有不耐烦,所以就没进去,自去厨房找水喝。在期会上只顾着扯淡了。

    王修刚进厨房,地动山摇一响。他一扶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研武堂驿马冲进鲁王府:“京郊火药厂试炸成功,京郊火药厂试炸成功!”

    王修揪着他:“你明白一点,怎么回事?”

    研武堂驿马大声报:“京郊火药厂试炸成功,地雷试炸成功!”

    刚刚地动山摇那一炸,摄政王和何首辅眼神都没动,稳稳端坐,仿若未闻。再一会儿,研武堂驿马冲进鲁王府大声嚷嚷,研武堂里全听见了。

    何首辅放下茶盏,笑眯眯对摄政王一揖:“恭喜殿下,又得一重器。”

    摄政王亦微笑点头。

    何首辅看出来摄政王眼睛出了问题,也看出现在摄政王眼睛好了,他全然当作不知道。何首辅起身:“臣这便告辞。”

    上回京郊火药厂试炸李奉恕眼睛还有问题,什么都没看见,只听了个动静。何首辅一告辞,李奉恕拽着王修牵着飞玄光冲出门。王修骑在飞玄光上颠得半死,到底什么都没。

    李奉恕终于能看见,他忍了太久了。

    疾驰的飞玄光迅速如流星,一路绝尘跑出城。

    京营本来被火药厂弄得麻木,那一声震山撼岳的爆炸把京营和白杆兵的脏话都炸出来了。周烈出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各把总都在喝令士兵镇静,周烈刚派人去火药厂问,火药厂的人就来了。跟上回一样,灰头土脸:“成功了,都成功了,触发雷改进成功了!”

    火药厂的人被震得耳朵眼里堵塞,所以话声特别大,嗷嗷的。邬双樨跟在周烈身后,他正在京营准备武举事宜,被那一声炸吓一跳,那一瞬间第一个反应就是还好傻狍子今日在城中,真要起来,他邬双樨能拼死守城。

    周烈道:“赶紧吩咐驿马,去城内通知研武堂和京城戍卫司和秦将军,以防城内百姓不知情出现混乱,快点!”

    驿马刚走,旭阳骑着马过来:“周将军,可有事?”

    周烈道:“火药厂试炸,没事,你回去通知骑兵营都不准擅动。”

    旭阳没下马,调转马头就走,一面心想幸亏今天书呆子不在城外。

    周烈安抚了白杆兵,转头听见人报摄政王来了。

    周烈连忙迎出去,一抬头愣了。

    李奉恕骑在飞玄光上微笑:“周卿?”

    王修在李奉恕怀里眼花缭乱面色苍白,勉强微笑:“周将军?”

    周烈神情异样地看王修,王修点头。

    李奉恕道:“挤眉弄眼什么。”我可都看见了。

    周烈差点热泪盈眶,对摄政王一抱拳:“恭喜殿下。”

    李奉恕点头:“有劳周卿。”

    邬双樨跟在后面沉默,他真是没看明白怎么回事。自从金兵围城,摄政王再未召见过他。

    摄政王居高临下,微笑:“那个不是邬将军?”

    邬双樨一惊,抬头看摄政王,随即又慌乱地低下头,他不够资格“冒犯天颜”。他以为自己不在摄政王眼里……摄政王居然看见他了?

    邬双樨垂首直立行军礼:“殿下,是臣!”

    摄政王看到邬双樨脸上贯穿面颊的伤疤,狰狞地啃着邬双樨。摄政王道:“孤听了,邬将军近日全力准备武举之事,辛苦了。”

    邬双樨低着头,瞬间双目盈泪。

    他可以不在乎生死,可以用命证明忠诚,只要摄政王殿下看得到。辽东风雪和西安子午谷的生死搏杀都没撼动他的意志,摄政王一句辛苦了,邬双樨差点站不住。

    “臣……臣……臣……”

    周烈心里叹气。邬将军平时多机敏有辩才,此时竟一句话都不出来。

    旭阳骑着马回来:“周将军骑兵营……”他一看摄政王,立刻潇洒下马行礼:“殿下!”

    摄政王其实没见过他,金棕的头发和眼睛,在阳光下闪烁。听声音……摄政王微笑:“你是旭阳。”

    旭阳大声道:“正是。”

    邬双樨心中那点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激荡之情噗嗤就没了,瞪着旭阳喷出火,哪儿哪儿都有你!

    王修总算捯过一口气儿,笑道:“后起之秀,都是后起之秀,帝国菁英后继有人,殿下应当欣慰。”

    摄政王大笑:“正是。诸位随孤去火药厂看看。帝国菁英与火器,都是国之重器!”

    周烈和邬双樨旭阳纷纷上马,跟着飞玄光在广袤的京郊野外奔驰。几匹高头骏马踏出滚滚烟尘,纵情驰骋。

    军器局孙大使这一次很慎重,提前把郭星起抓来盘问,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触发地雷原理都搞明白了,就等摄政王来。他琢磨摄政王这么久,那一声巨响足够把他老人家引出来。只要那匹巨大黑马一到,孙大使就上前侃侃而谈,不愁入不了摄政王的眼,仕途在望,不用窝在这火药厂没完没了吃硝烟灰尘。

    远远看见如龙似虎的几匹高头大马,最前头那个凶兽一样的怪马,可不是摄政王!孙大使激动地连滚带爬上前跪迎摄政王:“殿下!殿下大喜!敝职率领军器局不眠不休奋战终于……”

    飞玄光跑到近前扬蹄一刹,身上缎子一样的皮毛流淌着银光,真的像在飞。孙大使吃一嘴土,只听殿下仿佛很高兴:“哪个是郭星起?叫郭星起出来给孤看看。”

    孙大使呆住,摄政王殿下身后的几个将军都赶到,马嘶扬蹄,跺起滚滚尘土,一浪拍孙大使脸上。

    王修坐在摄政王怀里笑:“孙大使,你先起来,不如给殿下试炸一下看看?”

    上一回老李什么都没看着啊。

    孙大使讪讪地:“快点快点,炸给殿下看!”

    摄政王殿下终于一睹火雷的威力。

    从地狱里冲出来的索命业火崩石摧山,成片的地雷连爆,在陆地上掀起数丈高的飞石狂浪。若是炸到人,不可想象。飞玄光已经能镇定,其它马匹被吓得连连后退。脚下被爆炸声震动的仿佛地裂。将军们都看傻了,王修也呆住了。若不是坐在飞玄光上老李怀中,他怕是站不住的。

    爆炸过后,火海奔腾,烈焰冲天。

    一旦陷入火雷阵中,无人能侥幸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