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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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修一睁眼, 怔了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卧房。

    李奉恕推开门,披着一身阳光微微一笑:“醒了。”

    王修伸手捏捏自己的鼻梁,惊道:“什么时候了?”坏了怎么睡着了,耽误事!

    李奉恕端一杯温水给他:“哪儿有什么大事,你要好好休息。看看这几天瘦得。”

    王修双手搓搓脸, 深深地吸一口气, 吐出来, 灌了水。他竖着耳朵听研武堂方向, 没什么声音。

    “人呢?”

    “干该干的事儿去了。”李奉恕随手团了个被子塞到王修背后, 让他靠得更舒服。研武堂恢复运转,最累的就是王修。他能阅读所有奏章,在脑子里分门别类,随时随地在摄政王需要的时候脱口而出。

    李奉恕叹气:“从闹天花开始, 最折腾的就是你。”

    他摸摸王修的脸:“看瘦得。”

    王修在李奉恕粗糙的右手心里蹭蹭脸,又惊起:“皇庄呢?有消息来吗?”

    李奉恕握住王修的手:“还没有。无论什么结果, 朱大夫他们都是一定要去做的。你只是帮他们省去了一些麻烦, 即便没有你的帮助,也不能阻拦他们的决心。”

    王修垂下眼睛。

    到底是已经入冬, 外面太阳这么大,也不见暖和。李奉恕摸摸王修微凉的鼻尖:“再睡会儿,你这几天熬得太狠了。”

    王修着急:“可是……”

    李奉恕突然非常严肃地看王修:“我不是不知道现在到处忙,京中还有天花没解决。我不是不在意眼下,我只是更想长久的未来。在这长长久久的未来中, 你必须在。明白我的意思么。”

    王修一愣,李奉恕放下茶杯,坐在床头,伸手揽着王修:“养精蓄锐吧王蚂蚱,将来海阔天空任你蹦跶。”

    王修嘟囔:“我是蚂蚱,你是什么。”

    李奉恕笑:“咱俩一根绳上的。”

    王修呼吸越来越悠长,迷茫见听到院中有幼儿的笑声。应该是李二溜黑鬼——不对,是黑鬼溜李二。李二啪叽摔了黑鬼还能把他叼起来,李二接近危险的地方,黑鬼把他拖远一点。

    窗外不知道什么香气,冬天了难道还开花?王修昏昏沉沉地想。幽幽地浸润在冷得清脆的空气中,宁谧安和。仿佛那天晚上李奉恕一手抱着浑身泥的李二,一手揽着自己,一脚迈进门槛:吃晚饭喽。

    晚饭不算丰盛,但管够。平平常常的一晚,第二天再是新的一天。没有天花,没有叛乱,李奉恕没有在生死边缘挣扎一晚,北京城没有经过盛大的杀戮,皇三子那么的孩子也平平安安地活着。

    那只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一切都还好,所有人都还在。

    李奉恕歪头看看王修,轻轻亲吻他的眼角。

    李奉恕放平王修,盖好被子,蹑手蹑脚走出卧房,关上门。李二看到李奉恕很高兴,乐颠颠地扑过来。李奉恕一手抄着他,心想,该起个名字了。你爹没来得及,我起行不行?

    李二傻乐傻乐的性格,不知道为什么就能高兴半天。黑鬼绕着他们俩转,大奉承出来准备好黑鬼的午饭。

    李奉恕一看大奉承,也瘦了。

    大奉承引着黑鬼去吃东西,李奉恕抱着李二走到研武堂。他用额头顶顶李二的额头:“就剩你们兄弟俩了。”

    李二乐呵呵:“啊?”

    李奉恕笑一笑:“没什么。”

    夭折的孩子没法进祖坟,没有名字,连大隆福寺里的供奉都不能有。李奉恕尽量不去想皇三子会在哪里,的孩子最后是怎么走的。李奉恕没去看宗人府送来的名字备选,他单手抱着李二,右手铺开宣纸,搦笔蘸墨,屏息凝思。

    一切瘟疫都怕火。疙瘩瘟怕火,天花怕火,祖宗已经了,火能驱邪。

    李奉恕在宣纸上落笔,笔走龙蛇遒劲地写下三个字:

    李启炴。

    李二巴掌拍在“炴”字上,墨迹未干,拍他自己一手墨,于是在旁边又拍了个巴掌印。

    跟签字画押似的。

    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李在德担惊受怕地盯着老王爷看了好几天,盯得老王爷莫名其妙,还:“怎么旭阳不来了?”

    李在德难过:“他……他有军务。”

    老王爷嘟囔:“邬这两天也没来。城外京营驻扎的地方听挺危险的。”

    李在德低着头进自己房间。他情绪一激动就控制不住眼泪,通常不是真的在哭。

    但是现在,他真想哭。

    邬双樨在城里城外疲于奔命。紫禁城好像真的快要关不住天花了,城中多处胡同爆出天花。皇城戍卫司人手忙不过来,从京营中抽调人手。邬双樨自告奋勇,跟他交好的军官一把拉住他:“不要命了你!都怕被挑中,你自己要去!”

    邬双樨笑一笑。

    他想办法去看了看自己的父亲。邬湘在北京荣养,还那样。邬双樨从头包到脚远远地站着看自己的父亲。他第一次里自己的父亲那么远,头盔面罩太厚了,父亲嘴巴一张一合,他什么都没听清。

    邬双樨吃力地跪下,给邬湘磕了个头。他不用人扶,自己踉跄着爬起来,转身走出别苑。

    能为父亲做的,终究不多了。

    邬双樨领着人在城里收天花病人。京营原来只负责清理叛乱的死亡尸体,邬双樨头一次近距离接触天花病人。真正的天花原来是这个样子,邬双樨惊得全身冷汗。重症将死的天花病人只有一双眼睛能动,迷茫地睁着等死。

    还活着。邬双樨看着他,他还活着。邬双樨招呼另一个士兵过来,拽着天花病人身下的床单把他移上单加。抬着天花病人,邬双樨努力去想李在德,想李在德温柔迷茫的眼神和笑容。

    浓郁的脓血味道被清冽的风一刀劈开。

    从京营一起进来的士兵有吐的。

    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战场,多惨烈的都见识过,刚刚还京城平叛。炸伤,砍伤,所有兵器火器能造成的伤亡他们都见识过了,却仍然被天花给吓得手脚冰凉。战场上可以拼尽最后一口气反抗,面对瘟疫,连反抗都做不到。

    呕吐的士兵只有十几岁,扶着墙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他感觉身后有人拍他的背,有人摘了手套给他一个手帕。他回头一看,是邬将军。

    邬双樨是京营这些抽调人手中级别最高的,真正的鹰扬将军。虽然都觉得他疯了,可是有个真正的将军在,他们起码感觉自己不是被丢进城来送死的。

    “圣人都在紫禁城里守着。此时正是国难,你我有幸进来为国分忧,就不必再多想其他的。”

    皇城戍卫司的士兵抬着病人远远经过,他们已经彻底麻木了。

    “走。”

    天花病人抬走,门上贴封条,内里有疫,想活命的不要进。理论上要把能烧的都烧掉,但是北京胡同犄角旮旯里都掖着东西,冬天又干燥,火势一起来附近民居都保不住。

    邬双樨心里计算一下,这里的胡同跟傻狍子他们家不在同一片城区。目前傻狍子附近没有出现天花。

    邬双樨舔舔嘴唇。

    临别时,傻狍子轻轻亲吻的触感好像还存在。邬双樨总觉得傻狍子含着糖,呼吸都甜甜的。傻狍子特别认真地亲他一下,离得太近,两片远远的眼镜片上都是呵气。

    邬双樨一抿嘴唇,自顾自笑一声,挺好的。

    邬将军坚毅勇猛,纵横沙场无人可当,指挥作战所向披靡,接近完美,就是莫名有点疯。京营的人或多或少听过当年——算不上当年,也就去年——“丹阳将军”风流天成的名号。金兵一来“丹阳将军”彻底消失泯灭,再后来,邬双樨就成了脸上有疤的真正的鹰扬将军。

    鹰扬将军犯不着进城来收天花病人,他进来了。沉着冷静地指挥士兵们跟他一起抬病人,把尸体装车,一起送到京郊。病人以及病人家属进皇庄,尸体到京郊烧埋。

    没什么人有异议。太后下的懿旨,皇三子都是这么处理的。

    邬将军把病人和尸体送出城。尸体烧埋,病人进皇庄。邬将军这几天每天都来送人,皇庄的戍卫都认识他。死的人越来越多,皇庄戍卫也慌了。鹰扬将军道:“慌什么,为国捐躯也是荣耀。”

    一身铠甲的将军屹立着,能撑住塌下来的天。

    邬将军再一次送病人和尸体出城,听到一个消息。朱大夫和吴大夫,有可能找到了抗住天花的方法。邬双樨以为痘苗有限,给皇族用了平民是轮不上的,如果朱大夫和吴大夫找到了新的办法,功德无量。

    太医院的一个大夫和一个军官已经试过,结论是真的有用。邬双樨了然:“还需要更多的人试。”

    本来想给皇庄戍卫士兵种上,都听这是牛身上的病,并不愿意。邬将军摘了手套和口罩,反复看看自己的手,原来竟然还有这种作用。邬将军平静道:“如果能派上用场,非常乐意。”

    邬双樨和京营的士兵全都接受种痘。邬双樨低头看朱大夫用沾着脓的刀一割自己的胳膊,只觉得酣畅淋漓。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不必想那么多,他轻松地看自己胳膊上的口子,通体快意,心里的蓬蓬的杂芜被摧枯拉朽烧得一干二净。

    朱大夫很感激邬双樨:“多谢邬将军,将来牛痘惠及世人,将军有一功。”

    邬将军真正地笑了:“那样,再好不过。”

    邬双樨种完痘,重新穿上衣服铠甲,无忧无虑吹着口哨牵着马往京城走。他这辈子都在琢磨怎么立功,朱大夫跟他有功。邬双樨捂着脸大笑,然后揩揩笑出的眼泪。

    邬将军专心地想着李在德。只愿牛痘真的有用,惠及世人。其余的,什么都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