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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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真跟汉人了多久, 蒙古就跟女真了多久, 边境未得一日太平。

    金国建立,金兵横扫辽东,蒙古部落不断被征服,不肯臣服的则被驱赶或者屠杀。亲大晏的往西南方向走,亲鞑靼的往西北方向走。阿特拉克绰部原本不在此地, 也不叫这个名, 只是被迫从察哈尔迁徙至此。林丹汗想要一统诸部恢复昔年荣光, 在科尔沁与金兵交锋大败, 结结实实被人从美梦中拍醒。

    老天并不独独对大晏狠, 越往北越荒凉。草原水草成片褪却,荒漠连天,无法放牧。去年冰灾,今年风雪提前, 早上太阳升起,有人抱着被冻死的牛羊嚎哭, 更多的人却埋在雪里永远无法醒来。

    天下难民一样贱, 全都奄奄一息,无人搭理。

    苏图离开京城那天, 对王修道:“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王修目送苏图走远。他们不是朋友,但互相熟识将近一年。苏图千里迢迢送土默特部九娘子给的消息穿过长城进入大晏,想要提前报告鞑靼大军要过杀虎口,却碰上成庙驾崩,朝臣清洗锦衣卫卫所。苏图孤身一人跋涉千里进入北京, 那时右玉为了抗住鞑靼大军几成空城。

    命运这种事。

    阿特拉克绰部被驱赶向西迁徙,原本只能挣扎求存,这两年突然发现一条很隐秘的商道。从大晏的张家口出来,悄悄地沿着长城北边躲过大同宣府的大晏防卫军,绕过山海关,直接进建州。

    走私线。晋商往建州走私的路线。

    阿特拉克绰部截杀这条线上的晋商,他们都惊了。隔着一条长城,大晏年景什么样大约都知道,一样惨,这些走私商人居然能卖白花花的大米,还有各种晏军制式的火器。有几箱怪模怪样的像火雷又不是火雷的玩意儿,好像有个机括,但按不下去,不知道怎么用。整整一个商队陆陆续续二十几辆骡马车,全是军资粮草。

    商队刚撞上阿特拉克绰部的时候也懵了,这条路上以前并没有这么个部落。这条隐秘的商道其实存在了很多年,阿特拉克绰部纯属误误撞。

    商队被截杀,建州震怒。黄台吉比努尔哈济有头脑,知道商业重要,封晋商做“皇商”,这条走私线是建州的支撑。晋商死了可以再换,这条线却绝对不能停,莫名其妙撞上这条线的阿特拉克绰部无论如何不能留。

    哈齐的儿子阿福齐与黄台吉大儿子尔垂领兵征讨阿特拉克绰。刘山前脚南下去复州,阿福齐与尔垂后脚出城提兵北上。

    刘山已经离开,谢绅等了几天,并没有人任何人找上门来。他并不信任刘山,但希望冒险启用马夫是值得的,伊勒德那篇涂鸦或许有用,或许又是个圈套。馒头乐颠颠地跑过去,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孩子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兴奋。谢绅看着馒头的背影,心里柔软一下。

    还是馒头好,永远直来直去,想要糖的眼神都藏不住。

    风雪狂作,伊勒德冒着大雪走来。他把阿灵阿哄得异常好,阿灵阿十分信任他。伊勒德勉强开门再一关门:“两天之后你就去考试,最好考中。”

    谢绅用毛笔沾水教馒头他们写字,闻言没有抬头:“知道了。”

    伊勒德坐在对面,木桌上仍有刘山的血迹。血迹最难清除,大概因为血是活人日夜奔涌的精魂,生生不歇的执念。那个用血写的戚字异常顽固而且顽强,百折不挠。伊勒德勉强弄干净,木头纹理仍然渗着弄不掉的血迹。

    看不出来是个字,可它就在那里。

    “阿福齐和尔垂出沈阳提镶蓝旗往西过察哈尔讨阿特拉克绰部。”

    谢绅一愣:“那不是……离北京非常近?”

    伊勒德面无表情:“是非常近。你以为上次黄台吉怎么进京的。”

    谢绅心里一动:“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么?”

    伊勒德看他一眼,谢绅自知失语,问这个做什么。炉火微微,伊勒德两只眼睛金上浮火:“朵颜卫的。”

    “我是山西平遥的。”

    伊勒德和谢绅相对默坐,中间炉火不旺,星星点点,蓄势待发。

    风雪横扫整个北方,镶蓝旗军顶着风雪强行军,多有冻伤。必须把阿特拉克绰部清理掉,在今年更冷之前让晋商再来一回。沈阳去年就是靠着晋商的走私勉强挨过冰灾,今年本无余粮。

    风雪中萨满的祈祷声顺风飘荡,巫音悠扬空灵,穿透风雪,直达天际,金兵一步也没有停,常年的征战让他们完全习惯,一直麻木,忘记恐惧。

    萨满挥动着手鼓跳舞,与天沟通,祈祷风雪休止。士兵默默路过萨满,萨满高声吟唱,赐福给所有战士,让他们不要惧怕死亡,死亡是荣耀。

    阿福齐一抬头,忽然叫道:“天晴了!”

    风未减,锐利的金色阳光破开厚厚云层,辉煌万千的光芒碾过蔼蔼雪地。阿福齐大喊:“天佑吾等!”

    金兵加快行军,杀向阿特拉克绰。

    金兵行进一线,竟然未遇到任何晏军卫所。

    宣大防线,形同虚设。

    金兵铁骑号称天下无敌,远胜当年蒙古铁骑,在阿特拉克绰仍然遇到激烈抵抗。尔垂性情急躁,阿福齐虽然擅长仗,杀性不重。尔垂并不听他的,一力要全攻,杀光黄台吉道路上所有碍事的人。阿特拉克绰用截获的晋商走私军火和金兵对峙,炮火炸开地面积雪,在阳光下晶莹飞溅。

    阿特拉克绰部曾经是大晏在辽东的藩屏,被女真人赶出太宗皇帝钦赐的领地。蒙古铁骑已经成为传,女真铁骑正在创造传,接连十年把晏军得毫无还手之力。上一任辽东督师方建曾五年平辽,可惜到底没挡住女真铁骑的步伐。大晏自身难保,哪里保得住曾经的卫属藩屏。

    阿特拉克绰部退入城中,伤亡惨重。金兵用硕大木槌攻城,阿特拉克绰部木门破旧,沉重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击,木门渐渐出现裂缝。阿特拉克绰部用火铳在城墙上轰杀攻城队,竟然看到了大晏的攻城披甲,扛攻城锤的人共同披着一张巨大的铆钉甲,城墙上的人倒火油都烧不透,火铳轰也轰不到人。

    阿特拉克绰的首领慌乱之间踹到一只箱子,还是那怪模怪样像火雷又不是火雷的玩意儿,他使劲摁两下,那机括就是摁不下去。

    城门即将爆开,所有火器全部用光,首领一叹,扔了那不能用的火雷,今日便要亡了。首领环顾一圈,部落中老弱妇孺都缩在这里,女人捂着孩子的嘴不让哭,惊恐地看首领。

    城外厮杀仍未停,火药全部用完,往城下扔石块,一人被金兵火器死另一人立刻补上。金兵用的全都是晏军的火器,甚至可能比晏军的火器还要新。阿特拉克绰只能战到最后一人,双方都很明白,年景艰难,养不起俘虏。

    金兵工程木槌一下一下撞城门,城门中挡无可挡,一群士兵只能用身躯扑到门上强行挡住,被槌得血沫喷涌胸骨尽裂,全身软如烂泥。巨大的木槌一锤,人群仿佛狂浪中的海草往后一倒,攻城木槌往后一退,海草又扑上去,结结实实护着门。

    城墙上没剩多少士兵,城中亦无石块可砸。穷途末路等死时有人声音带血地喊一句:“看那个!”

    天边有旗。

    炽火色,绣金字,拂风纵横飞舞——晏字旗!

    晏字旗越来越多,赤焰焰焚天而燃。

    首领登城,看得目瞪口呆。金兵装备都使用晏军的,总不至于连旗也用晏字旗?

    可是晏军十年没出过长城了。

    阿特拉克绰部一愣,连阿福齐和尔垂都愣了,晏军何时出关的!阿福齐大叫:“全力攻城!”

    阿特拉克绰部更多的士兵扑向城门顶着,晏字旗越烧越近,首领这才看清晏字旗后面还有另一面旗:

    天雄。

    天雄军?

    金兵探子跑回来:“约三千人,大部分是步卒,不是骑兵!”

    尔垂冷笑:“十年没见乌龟出壳了。突然出来,想干什么?趁火劫?”

    阿福齐却琢磨事情不对,晏军缩收城门很少主动出击,这帮不见经传的天雄军是谁的军队?阿福齐一挥手:“步卒继续攻城,骑兵跟我过来!”

    尔垂道:“何须用你?我上去看看。”他年轻气盛,从未经历过失败,领着骑兵队便冲了上去。

    尔垂领着铁骑奔腾上前的那一刻,阿福齐就知道,不好了。

    很多年之后眼下所有的惨烈变成了史书寥寥几笔,这一年,这一天,天雄军一战成名。

    惨烈的步卒对骑兵,血屠阿特拉克绰城外。死亡和恐惧以及血腥都失去记录,只有剩下荣耀。

    山西巡抚陆相晟率领三千天雄军大破女真铁骑,十年之内,步卒对骑兵第一次惨绝人寰却无需置疑的胜利。天雄军有最出色的战士,只是天雄军没有马,只有命。骑兵飞踏过去弯刀砍在骨骼间,天雄军就跟不知道痛一样把骑兵拽下马。骑兵一旦离开马死路一条,骑兵被自己的爱马一脚踩穿肚子。

    天雄军杀至近前,大萨满指着那个满脸血骑在马上的男人大叫。他的叫喊透着巫音,飘渺的呐喊空灵透彻:沾上这个男人,就会死!

    杀戮是祭神的仪式,神睁开眼,看到大地上血污烂泥,不见雪色。

    那个满脸血膂力惊人的男人一枪把尔垂下马,对着语无伦次大喊大叫的大萨满微微一笑。

    阿福齐知道自己杠上硬茬了,已经很多年没在晏军中看到这种骨头。天雄军,他记住了。尔垂重伤,他只感觉到迎面一阵风,这阵风瞬间又成为千钧重锤,重重把他下马。他是重骑兵,一旦摔下马自己爬起来都困难。阿福齐纵马上前一探枪,尔垂伸手抓住枪杆,阿福齐拍马拖着尔垂转身就跑,身后的骑兵瞬间涌上来拖住陆相晟掩护住他们。

    阿福齐不能让尔垂死在自己跟前,尔垂是黄台吉的大儿子,自己的兄长阿敏刚刚被黄台吉弄死,自己的父亲哈齐……曾经差点降晏。

    尔垂死了,阿福齐完了。

    “撤军!撤军!”

    金兵撤走,大萨满离去前,盯着那个皮肤白皙孔武有力的男人看。

    “沾上他就会死。”大萨满喃喃自语,“他从神身边来。”

    天雄军,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