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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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直隶已经开始清丈土地, 附近所有土地恩田根据张太岳时期的鱼鳞册重新划分, 所有大户的田都清查了,就没清查陆相晟家。研武堂将军,权势滔天,不敢查。

    陆家是大族,到陆相晟和陆相景这一代人口凋零, 但田产颇丰。陆相晟连中会元解元, 陆家田产由此缴税更少, 合理合法。陆相晟的弟弟陆相景亲自跑到南京衙门要求自查, 无人搭理。老母忽而重病, 陆相景实在顾不上,给陆相晟写信,问怎么回事,写到右玉去, 陆相晟根本不在。

    陆相晟前往宣府全力备战之前告诉右玉守军,如有陆家人找他, 便陆相晟此时只能奉国, 待北边平定,回家磕头谢罪。

    陆相景的信, 耽搁下来。

    南直隶街头儿嬉笑道:“若想土地丰,先抄陆相晟!”

    朝中有人参陆相晟私放边民入长城,倒是比较例行公事,更像通知摄政王。摄政王还挺欣慰,大敌当前终于没有二五眼给他找麻烦。周烈率京营奔赴开平卫, 途中看到研武堂邸报上陆相晟关于北边防线不能退,女真人不可款的奏折。陆巡抚性格激烈,跟内阁杨阁老招抚女真的意见完全相反。蒙古尚可联合,建州则不行。

    周烈隐隐感到,这一次,也许不仅仅只是顶住开平卫不让金兵进关隘而已了。陆相晟在山西翻起来开中账,周烈替他担心,又想着,摄政王殿下自有决断,他不能多事。

    周烈长长一叹,前线冲杀从来不怕,就怕后面自己人的冷箭。若是境内安稳,边境一两个跳蚤蹦跶,又有什么关系?

    复州刘山站在城墙往外看,害怕看见晏军,又想晏军干脆来算了,自己就开城门投降,一样的。王丙狐疑:“总兵在等什么?”

    刘山笑笑:“等陛下平定天下。”

    王丙顿住,没再什么。

    刘山忽而问王丙:“你是哪里人?”

    王丙连忙回答:“就是辽东人。”

    “想回家吗。”

    王丙一愣,不知道怎么答。他是锦州人,目前锦州还没投降,他回哪儿?

    刘山感慨:“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过了山海关,可能是关内的。”

    王丙赶紧道:“总兵不要着急,陛下平定天下肯定进山海关,进了关之后总兵自然能找到自己的亲人。”

    刘山转身看王丙,盯得王丙往后退一步。王丙两股战战,心想自己这马屁比较平淡无奇,怎么爱塔总兵会有如此反应?刘山一眨不眨地看王丙,最后笑了:“对,平定天下,我就能回家了。”

    王丙心里舒口气。

    但他仍有疑问,听闻爱塔总兵自少年起便上战场,征战无数,不像怕死的人。虽然爱塔总兵是个从来不喜形于色的人,王丙还是感觉到了爱塔总兵的焦虑。焦虑什么?王丙心里泛酸,我要是能在建州混成个总兵,才不会像你一样胡思乱想,绝对一心效忠。

    刘山站在城墙上,专注地盯着天边。

    李在德和郭星起离开锦衣卫,司谦非常客气礼貌地送他们。郭星起一开始以为要去刑场,坐在地上起不来。司谦道:“送你们回家。”

    郭星起嗷嗷大哭。

    李在德拖着抽抽搭搭的郭星起往外走,什么都没问,也丝毫没有怨怼。司谦甚至想,难道李在德从来不怨摄政王?

    还真没有。李在德认为已经把事情清楚,并且洗清了嫌疑,这就很好。而且图样流出自己绝对有责任,摄政王殿下竟然没有怪罪,李在德十分感激。

    李在德和郭星起往外走,突然听见别业一间屋子里一声凄厉惨叫,吓得他们站住:“什么声音?”

    司谦平静:“人的声音。”

    若是不知底细,这只是一处寻常二进院落,并未出奇。那一声惨叫才通知李在德和郭星起,这里是锦衣卫的地盘。

    那已经不是人声了,惨烈到变了形。

    郭星起冷汗滚滚,李在德惊疑不定,这声音虽然已经惨得变调,怎么还是好想很熟?是谁?

    司谦非常客气地往门口一比:“马车在门口,二位请。”

    郭星起跳起来直冲大门口,李在德电光石火想起来:虞衡司蒋郎中!他眼前一黑,仿佛身后是万丈深渊。一个熟识的人,就在他身后,求死不能。

    李在德跌跌撞撞跑出院门,手忙脚乱爬上马车,听到车夫一扬鞭,跟郭星起抱在一起发抖。

    马车先送郭星起回家,李在德几宿没睡,昏昏沉沉,马车一停,他以为到家了,稀里糊涂往外一走,抬头一看,鲁王府。李在德差点昏过去:“殿殿殿下还生气?”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老王爷在鲁王府,殿下不放心,让人照料着。”

    李在德一回头,赶马车的竟然是王都事!他在锦衣卫那里惊得手脚依然冰凉,一看王都事突然眼泪蹭蹭往外冒,什么委屈都来了:“王都事,我没叛国。”

    王修握住他的手:“殿下查明你的冤屈,立刻便要锦衣卫放人。我答应老王爷,要把亲自把你送回家。现在也不差,亲自把你接回来了。”

    李在德抽泣两下,被王修温暖的手拉着进门。还是王都事好,他想,还是王都事好。

    才几天,老王爷就见老,而且糊涂了。见着李在德,干眨眼,没反应。李在德冲上前抱着老王爷嚎啕大哭。

    王修捏捏鼻梁。

    兵部在研武堂通宵轮值,几个卫所日夜传信。摄政王闭着眼仰着头坐在研武堂,一动不动听。金兵已经渡滦河,直奔开平卫。

    “几分胜算。”

    兵部的人沉默一会儿:“防线实在太长,护住开平卫,还有万金都司,宣府,大同府,延安府,宁夏卫,这些必须死守。开平卫旧城是石头堡,在长城外,已经丢失数十年,想拿回来并不容易。”

    摄政王沉默一会儿:“若是拿回来呢。”

    兵部的人回答:“太宗皇帝过,‘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则边境可永无事矣’。拿回开平卫,守住宣大一线,建州南下的路起码断了一半。另一半……在山海关。”

    摄政王用食指顶着太阳穴。

    王修推门进来,默默地坐下。摄政王睁开眼看他,他轻轻点头。

    摄政王又闭上眼睛,蹙着眉头沉思。

    王修一抬头,看见司谦在门外站着,又起身,轻轻走出研武堂。司谦低头耳语,王修面色丕变:“怎么南京锦衣卫吃干饭的么!”

    司谦垂头不语,王修大怒:“为何会出这种事!”

    司谦通常不争辩,到底还是了:“南京六部仪卫司,和北京是平级。并且……南京锦衣卫没什么人了。”

    王修难得如此盛怒,眼睛都红了。他瞪着司谦:“你亲自去南京!把事情给我处理好!”

    司谦垂首。

    王修气得转,如此节骨眼上,如此节骨眼上,怪什么司谦?王修抡起手就抽自己一耳光,都是你!

    司谦一惊,刚想阻止,一抬头看到摄政王站在门口,立刻低头。摄政王看王修:“怎么了?”

    王修眼睛更红:“臣失察,臣失察!”

    “到底怎么了!”

    “南京有人把陆巡抚的家给……抄了!”

    金兵到达开平卫,一炮轰上长城,正式与京营激战。北边防线天雄军陆相晟,秦军白敬,全部登长城。既然已战,别无选择,没有回头路。研武堂传来摄政王殿下旨意:立国之战。

    开平卫拿下,边境安宁。

    陆相晟不眠不休,在宣城关隘心急如焚地等待。长城必须立刻关闭,陆相晟怒吼:“等着!”

    宣府总兵大骂:“陆巡抚你疯了!金兵很可能会来!”

    陆相晟咬牙,搏一把!宣府关隘就是开着,陆相晟站在城门上看天边,茫茫雪野,远远一条冰雪灰线。宣府总兵怒道:“陆巡抚,论官职我在你之下,但是我不得不建言,那些蒙古人万一引来女真人,你就是千古罪人!你给金兵开城门,你想想你死了以后是什么!”

    陆相晟额角爆青筋,还是等。

    他站在悬崖边上了,往前一步,万劫不复。

    张珂忽然急匆匆登城门:“巡抚,您……您弟弟来了。”

    陆相晟急得五内俱焚,并没有看出张珂面有异色:“什么?”

    张珂吞咽:“您弟弟来了,您……节哀。”

    陆相晟走到城门另一侧,忽然腿一软。

    陆相景一身白孝,抱着灵位。

    他们家的长辈,只剩老母而已。

    陆相晟失魂落魄下城楼,一脚踩空滚了下来,铠甲铁片清脆一阵响。

    陆家兄弟俩长得极像,陆相景就是少年的陆相晟。一身白孝的陆相景抱着母亲的灵位大哭:“哥,你为什么不回信啊!”

    权城站在一边,低头跟着流泪。陆相景抱着母亲的灵位一路找到右玉,权城一看他就知道了。

    陆相晟神魂外飞:“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陆相景哭道:“他们‘若想土地丰,先抄陆相晟’……他们您位高权重欺压良善霸占土地不让清丈,所有人都清丈了咱家不清,官官相护,大家就要‘帮’咱家清丈,母亲本来重病,连惊带吓……”

    陆相晟本来白皙,脸上瞬间褪掉血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权城一看要坏,冲上前和张珂一左一右去扶他,陆相晟一口血吐出来,跪在地上。

    人群慌慌张张围着陆相晟,陆相景抱着灵位张着嘴号泣:“母亲想来见你一面。”

    陆相晟跪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地,给母亲的灵位磕头。宣府总兵再也等不了,立刻要去关门,陆相晟踉跄着爬起来,推开人群冲出去一把薅住宣府总兵不出话来,太阳穴和脖子都是青筋,吓得宣府总兵以为见着了鬼。

    城门上的士兵大叫:“来了,陆巡抚,来了啊啊啊!”

    陆相晟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上城楼,天边突然起了一阵雪雾——万马奔腾,踏着狂风冲向宣府。陆相晟声音带血嘶吼:“开关隘,开关隘!”

    阿特拉克绰部把马群全给引过来了!

    寒风肆虐,马群踏过茫茫雪野,震荡着大地。

    终于……来了啊!

    宣府总兵吓惨了:“快把门全开,全开!人都让开别挡道!”

    阿特拉克绰部,原来在辽东,就是牧马的。

    陆相晟站在城门上喊的声嘶力竭,狂风卷着他的哭吼在雪野上盘旋。

    绞索吊着木盘把硕大的关隘门开,怒涛一样的马群如约奔向宣府。

    儿童不明白土地丰和陆相晟什么关联,也不知道陆相晟到底是谁。

    陆相晟,曾经是南直隶的骄傲。

    一夜之间,他在士人口诛笔伐中,声名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