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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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祐元年腊月二十六, 辽东冰灾, 肃杀千里,不见活物。

    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消失。一夜之间,天罚没顶。

    大雪持续月余,关宁军为了救人徒手刨雪,无济于事。挖出来的人都是裸露的, 皮肤青黑崩裂。祖松:“冻死的人死前会觉得很热。”

    冰灾愈演愈烈, 所有关宁军全部退回城寨坚守, 关闭城门。

    大批没死的难民扶老携幼在没膝的深雪中前行, 涌向盖州, 锦州,复州,金州沿海州府,没有州府开城门。无论是晏军驻地还是金兵驻地, 全都拒绝开门。

    风雪加大,那么多人在门口乞求开城门, 喉咙里都有冰碴子。阳继祖心如刀绞, 关宁军的军粮也见底了,放那么多人进城寨就是同归于尽。

    城墙上的关宁军有哭的:“你们走吧, 走吧!”

    一个一个的黑点在城门外乞求,也有黑点转身往别的城池方向跋涉。还有一口气,就挣扎着要活,这里不行,就下一城。尸体在各州府外面倒成了一条线, 睁着眼睛看苍天。

    只有狂风大雪从天而降。

    辽东死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无法计数。

    复州总兵刘山双手抠着城墙,看着雪野中蠕动的黑点,全身发抖。

    晏军阳继祖忍不住再次上书:“天不怜苍生,求殿下怜悯!”

    建州冰灾,南下金兵也知道了,家乡亲人都不存,人便化成了野兽,为了生存全力一搏!北边越来越无法待了,必须南下,全部建州人必须南下才活得下来!

    开城门啊!

    金兵倾尽兵力攻开平卫,晏军顶着金兵,两边都豁出去。洁白的雪花漫天飘洒,落地便被踩成血泥。金兵一直以为晏军是萨尔浒的晏军,被得到处溃逃,下跪求饶。那时候的晏军就是落难的狮子,蜷缩着被鬣狗一口一口生魂活剥,自己看着自己成为一副骨架。

    晏军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平定九州,是四海之内最锋利与疯狂的国器。

    金兵数次进开平卫都被杀了出去,活着撤退的人他看到一个人。

    黑甲长枪,骑着黑色巨马,如狮如虎。

    “让我去见他,那我就去见他!”黄台吉指挥金兵倾全力攻开平卫,不死不休。

    腊月二十七,金兵多罗君王阿稚领一直军队过永平府直奔顺天府,却突遭伏击,上千身着白色衣衫没有铠甲的人瞬间从土地里窜出,杀得阿稚愣住:“有伏兵!”

    火色的铠甲在风雪中燃烧,穿透所有人的视线,宗政鸢对着阿稚一笑。

    恭候多时了。

    “保住天津,誓死不退!”

    天津卫西北部炮声隆隆,山东兵与金兵刀兵相接。

    阿稚怒吼:“他们早知道了!晏军到底怎么知道的!”

    宗政鸢张狂大笑,他忍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火甲将军一抖枪缨,杀向前。

    莱州火器营教官队率领火器营炮火轰击,为山东兵开路。炮击火海中血肉翻卷,惨不忍睹。炮火攻击之后,教官队领队弗拉维尔拎着火铳,大声对火器营道:“教官队今天最后给你们演示一次三轮射杀!”

    所有葡萄牙教官填装火铳,弗拉维尔一甩指挥刀:“开火!”

    弗拉维尔的心是平静的,出济南之前,他去见了一次鹿大夫。大晏这样一个庞然巨物,长到看不清来处的历史,多到数不清的人民,弗拉维尔只是天地之前一疏忽的尘埃,微不足道。他为自己的祖国奉献了一切,已经没有遗憾。弗拉维尔在大晏混了这么久,没有贴身东西,所以把自己的日记本交给了鹿大夫。那里面是他所经历的世界,鹿大夫肯定看不懂他的母语,看不懂,最好了。

    爱意永恒存在,但鹿大夫不需要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上战场,我还知道你上战场是为了什么。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用我的尸体做任何事,没人会反对,我家里没人了,而且我已经通知了雷欧。”

    鹿大夫抓住太后所赐的医官服,淡蓝色的,干干净净。

    弗拉维尔恍惚想,在这天地间,的留恋,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放心了。

    鹿大夫眼睛发红,弗拉维尔想了想,伸手拥抱他。

    “分别那么久,就可能又要分别。但我总觉得,这些没关系,你总是离我很近,特别近。”

    你在我心里。

    鹿大夫不习惯拥抱,弗拉维尔轻轻放开他,戴上羽毛大檐帽。鹿大夫第一次在莱州见到弗拉维尔,他就是这个扮。白色的布纷纷扬扬,春风撩着弗拉维尔金色的头发缠着帽檐上的羽毛。又怪异,又好看。

    弗拉维尔背起火铳,转身离开。鹿大夫突然伸手想握住弗拉维尔的手,弗拉维尔步伐太快,鹿大夫抓了个空。

    弗拉维尔不知道。

    金兵妄图穿过永平府南下夺山东,这一点摄政王料到了。孔有德想献山东,就是给建州一个南下的退路。万一进京不成,退而求其次,进山东。所以宗政鸢无论如何不能动,也不能去支援京畿,他要等,一直等,等到猎物自己出现,撞上陷阱。

    出济南城时,宗政鸢把白回他的那封信板板整整塞进护心镜,就热热地护在心口。将军上阵,就有不归的准备,宗政鸢从来不惧,也不悔,只是略略有憾。他为白骄傲,又能读书又能。活捉高若峰,那是成就研武堂的第一个大胜,宗政鸢并不能确定自己肯定能做到。死的还行,活捉,办不到。他和白同为封疆大吏镇守边关,迟早要马革裹尸,无论谁先谁后,都是遗憾。

    白也一定这样想。宗政鸢摸一摸护心镜,火色的盔甲万中无一,上战场就是大靶子,宗政鸢不在乎。他是个马匪,马匪自然就要有马匪的下场。死之前不狷狂个够本,那就亏了。

    多罗豫郡王阿稚看到那火色的铠甲披风,咬牙切齿:宗政鸢!你找死!

    火药轰击真伤了大多数人的听力,天地寂静,沉默地注视着荒原雪野上雄兽们的厮杀。开平卫,永平府,血流蜿蜒,渗入土地。寒风的哀歌,谁都听不到。

    开平卫的关隘大门,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崩塌。

    马又麟第一次踏进研武堂,收到的第一个命令:开平卫可能要守不住,白杆兵誓死守卫京师,直到援兵到来。

    马又麟热血一下澎湃,攥紧黑血色的枪杆。他心里有千言万语,终于咬着后槽牙道:“是!”

    研武堂王都事似乎并不害怕,十分平静。王都事拍一拍马又麟:“年轻人,害怕么?不要怕,摄政王殿下就在前线。”

    马又麟昂然:“白杆兵的威名,就是杀建州奴杀出来的,臣从来无惧。”他拎枪抬脚就走,白杆兵全在城门口待命,即便全军覆没,也要用自己的尸体拖住金兵,等待援军。

    王修看着马又麟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他的确是没什么好怕的,上一次金兵围城他就想明白了,无非是一闭眼,该走就走。

    只希望老李能赢,否则可惜了这大晏的大好河山。

    内阁与六部照常运转,临近除夕,并没有一点要过年的气象。风雨三百年,京城经历得足够。上次金兵围城,后来天花肆虐,大家似乎很平静。何首辅在武英殿上报阳继祖的信:“辽东黎庶,已到了求死地步。”

    皇帝陛下一惊:“雪灾如此严重!”

    何首辅长叹:“是的,非常严重。冻死饿死,都是死。如果冻残,来年恐怕连逃荒都逃不了。”

    皇帝陛下想起六叔跪在太庙外面,摆给自己看的石头和泥土。饥荒时百姓吃这个,还吃……还吃,孩子。

    易子而食。

    皇帝陛下不寒而栗,他记得自己人不能吃人,可是六叔那时,很多像陛下一样大的孩子,都被吃掉啦。

    坐在高高御座上的皇帝陛下瞬间淌泪:“如何救助?”

    何首辅沉默,内阁沉默,六部所有官员都沉默。

    救助?战时如何救助?从哪儿来的粮?

    武英殿外飞雪纷纷,皇帝陛下胖乎乎的手攥拳,松开,又攥拳:“王都事,摄政王没什么吗?”

    何首辅终于解释:“陛下仁善,心怀万民。只是这时候开平卫永平府正在激战,海路陆路都无法运粮去辽东。况且关内今年年景亦很糟,福建大旱赤地千里……”

    皇帝陛下一拍御案:“赈灾粮却不知去向!”

    皇帝的眼泪掉得更急。内外勾连的蠹虫,赈灾粮被贪墨,被烧,被炸,南大仓珍贵的赈灾粮被践踏得一点不剩。六叔血洗福建抄没家产诛连京中,为什么?因为没东西赈灾了!六叔担了个残暴寡恩的名头!

    富太监用手帕轻轻给皇帝陛下擦脸:“陛下,摄政王会有办法的。去问问他吧?”

    皇帝陛下抽泣:“开平卫不知道战事如何,六叔也不知道好不好!”

    武英殿又沉默。这位摄政王殿下刚愎擅杀,他们如此地惧怕他,可这时候,保护他们的也是他。

    摄政王和周烈和金兵决一死战。既然等不到他们分兵去宣府,那么做个了结。开平卫内外的血肉几乎成为泥沼,人命微贱。开平卫外面石头堡被炮火轰得崩塌,关隘城门摇摇欲坠。

    摄政王戴上面甲,拎着长枪。飞玄光喘着粗气,已经没有白雾。摄政王拍拍它:“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飞玄光晃荡一下,个鼻响,立刻站好,长长嘶鸣。

    金兵冲关,晏军蜂拥向前,死不后退。

    三万晏军顶十万金兵,双方死伤疲累都到了极限,便赌一把国运吧。该是谁的天下?

    多罗豫郡王阿稚奉命下山东,突然遇上名不见经传的宗政鸢。他听孔有德过,宗政鸢骄横且目中无人。阿稚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自己被伏击,阿稚恶狠狠地啧一声,黄台吉想必是知道山东都是精锐,才放自己来对宗政鸢!兄长阿獾的已经没兵了,阿稚还有兵,难道是想借机一并铲了他们兄弟,像清洗正蓝旗一样,清洗收编他们的正白旗和镶白旗?

    阿稚绝不会后退,誓与山东兵拼杀至死,当然也绝对不受黄台吉算计!既然如此,阿稚定要南下,占了山东依山傍水脱离建州自立,用登莱船只接兄长过来,到时候再!

    阿稚怒吼:“杀了宗政鸢,踏平山东!”

    轻兵营在伏击战中损失惨重。轻兵吃的就是断头饭,利剑出鞘便再不回还,宗政鸢含泪咆哮:“守住天津卫!勇往直前者,重赏!”

    天津卫西北方向,尸垒如山。

    一簇火焰燃烧狂奔向前,全无惧怕箭簇火器。交锋中天地消失,阿稚的副将拉着他:“郡王,再不撤退镶白旗损失太大了!”

    阿稚杀急了眼:“那也要杀了宗政鸢,杀了他!为兄弟报仇!”

    宗政鸢越杀越近,阿稚一指火色的身影:“用火器,用火器!”

    副将拉不住阿稚,阿稚不会撤退,只能大叫:“宗政鸢进入射程了,快点!炸死他!”

    阿稚一定要宗政鸢死,镶白旗的战亡从来没有这么惨!宗政鸢那血色火焰摧枯拉朽烧至近前,阿稚突然仰面一倒,摔下马。副将滚下马:“豫郡王!”

    阿稚被火器炸得满脸血污。

    那副将一抬头,似乎在瞬间看到远处一对蓝色的,像是初春纯净天空的眼睛。

    “快撤,快撤!”

    镶白旗撤向永平府,宗政鸢立马血泥沼泽中,仰看苍天。

    开平卫最后一搏,摄政王和周烈在绝境中顶着金兵,长枪淌血。开平卫守不住,摄政王和周烈就力战至死,再无遗憾。周烈看一眼摄政王,戴着面甲,森冷沉静。

    金兵最后的冲锋被晏军用血肉之躯生生堵在关外。京营视死如归,前赴后继。摄政王冲向前挥枪扫刈。帝国需要一把锋利的长枪,震慑四方。摄政王自己化为凶器,屠戮不休。

    金兵进攻突然弱了,且战且退,一面断后一面往西跑——金兵分兵了!

    周烈的马匹左右一晃,倒地再无声息。周烈被摔在地上,粗重捯气。

    摄政王下马,全身滴血。飞玄光全身颤动,还是能站着。摄政王向周烈伸手,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

    周烈握住那只手,勉强站起,一瘸一拐去抚摸累死的战马。

    横尸遍地。无论晏人金人,死了,也就都一样了。

    “换防,调白杆兵去追。”

    研武堂来人送信,京城中问辽东军卫怎么办。辽东军民,全都接近饿死。

    摄政王站着,黑甲看不到血迹,只有血腥缭绕。他摘下面甲,看王修清俊的字迹,十分平静:“救。开南大仓。”

    驿官回问:“何首辅问陛下,南大仓所剩不多,明年再遇饥荒要如何?”

    寒风吹拂,战场上空,很快有秃鹫默然盘旋。

    宗政鸢返回天津港,满目冬日荒凉。忽而清远舰冲进天津港,远远鸣号。天津港鼓声大振:有船进港!

    巨大的炮舰在夜色中一边燃放烟花一边缓缓驶进港湾,光焰绚丽,繁花盛开。甲板上敲锣鼓一片欢腾,盛大恢弘的曲目正唱到高潮,船头立着骄傲的人影放声大笑:“今天除夕,新年好啊,马匪!”

    宗政鸢仰头看那人影,也大笑:“新年好啊,海盗。”

    曾芝龙摘下帽子,优雅一行礼:“共襄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