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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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英殿一早听政, 皇帝陛下看旁边依旧空着的摄政王宝座, 扁扁嘴。正月里,北京城中一点庆祝的意思都没有。去年这个时候,金兵围城。今年这个时候,摄政王亲征。内阁六部一应衙门照常点卯当值,武英殿听政也没停。

    还有个原因, 仁祖皇陵被人给掘了。不过都不敢明着, 整个北京城新年没见一点红色。

    皇帝陛下嘟着脸十分严肃听内阁汇报今年的盐税。开中账是绑着盐引的, 晋商资粮给军队, 朝廷用盐引支付。陆相晟在山西只是动一动晋商, 就被如报复。王修带了十几个宫中司礼监挑选出来的账房去南京,谁都没惊动,谁也不知道王都事在南京查到什么了。

    王修回京,按照流程上书, 奏章从布政使司进入六部上内阁。文华殿当值的文书复核王修陈述账面问题,内阁批复, 一共四五天时间。

    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上听着, 很沉静。司礼监富太监听得心惊肉跳,这一番杀戮, 竟是为了盐税。前年一年,江浙盐税收了二十两。重振京营卫所,出海,清丈土地,建铁, 盐税,摄政王居然一项没落下。整整一年,这位殿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富太监心里一动,瞟一眼空着的宝座。武英殿一阵响动,富太监看向殿门口。摄政王站在门口,阳光倏地被挡在门外。他抬脚走进来,朝臣长揖,红色的朝服一翻浪。摄政王走到近前,富太监立刻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摄政王微微一笑:“臣来晚了。”

    皇帝陛下晃晃脚,很关切:“六叔不必着急来上朝。”

    富太监心里咯噔。他以前听铸就绝世的剑,就要用人的血肉祭。锻锤炼完毕,开刃仍然需要用血。名剑或是凶器,生而为杀。摄政王……开刃了。

    富太监吞咽。锻锤炼,淬火开刃,血肉祭天——摄政王完成了。

    摄政王坐得挺直,威严沉默。

    研武堂驿马上报,金兵奔赴宣大线,开平卫换防完成。

    陆相晟上书:臣誓守国境北门。

    天雄军上下分火器,一大批运往延安府。陆相晟发现晋商为了方便走私,火器零部件尺寸分门别类,各自严格统一,随拆随装。火铳部件坏了可以重新换,倒不像以前有点问题整把火铳都废了。火药通用,部件通用,以后天雄军和秦军以后的火器制式相通,可以临阵互相支援。

    陆相晟和陆相景一身披挂,祭拜母亲。陆相晟按着弟弟的背:“怕不怕。”

    陆相景摇头:“不怕。”

    权城很认真地给陆老夫人上香,兄弟俩看着。陆相晟失控的时候,权城告诉他陆老夫人还在,她很骄傲。后来他又告诉陆家兄弟俩,陆老夫人魂归天地,永恒安宁。

    不管真假,兄弟俩感激权城。

    陆相景手有点抖,陆相晟似乎是没发现。权城拜了陆老夫人,声音安和喜悦:“我看了宣府的土地,真的好,适合种植土豆玉米和番薯。今年夏秋收了麦子,接着还能种,热热闹闹等待丰收。若得太平盛世,一年四季,都是人间胜景。大晏河山真的……真的很好。”

    陆相景渐渐平静:“那我便守护九州山川,等候丰年。”

    整军时,陆相晟骑在马上,低头看权城:“权道长,有没有为我占卜一卦?”

    权城弯着眼睛笑:“何须算?将军军威浩大,军资火器充足,民心所向,众神护佑。将军大胜!”

    陆相晟大笑:“好!大胜!天雄军大胜!”

    天雄军齐声呼和:“大胜!”

    陆相晟驱马:“走!”

    陆相景紧跟兄长身后,军队盎然前行。

    行前张珂又忍不住私底下找过权道长,问这一次会不会嬴?

    权道长的回答一如上次:华夏会赢。

    张珂回头看权道长,权城目送天雄军出城,双手握阴阳鱼,高举敬天,悠扬吟颂——

    茫茫上天,降祚有汉,兆基开业,人神攸赞。皇运来授,万宝曾焕。弘海者川,崇山惟壤。文武四充,汉祚克广。悠悠遐风,千载是仰……

    天雄军送来的火器秦军全部装配。秦军从延安府拔营,薛清泉已经跟着白敬守长城,邹钟辕领军第二批出延安府。

    军队整装待发,平民全部涌在城门两侧送军队离开。邹钟辕骑着马一眼就看到魏姑娘,魏姑娘却没看他。

    邹钟辕知道魏姑娘其实不待见自己。他们的初遇是那个情况,邹钟辕骑马亲自抓了魏知府往地上一摔,还以为魏姑娘是魏知府妾。魏姑娘为什么要待见自己?刚接到命令时他想跟她道别,站在街角看那家药铺飘飞的招牌,看了很久。这一次,自己很可能是个马革裹尸的下场。捐躯他早有准备,魏姑娘还是要嫁人生子的。他这样冒冒失失跑过去胡言乱语,魏姑娘以后怎么办。

    就……不要出来了。什么都不要。

    丫丫,你以后会有很长很幸福的岁月,儿孙满堂,无病无痛,寿终正寝。

    我要守着延安,守着有你的一片土地。

    邹钟辕骑在马上,收回目光。

    魏姑娘在人群里踮着脚努力往上看。军旗林立,马蹄和车轮声振动大地。她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

    金兵想从宣大线进入关内,陆相晟天雄军将金兵拦在长城外。雄兽搏杀,炮火声在天地间回响震荡。

    权城在炮火声中默默吟颂祈祷。钦天监只看天时,春耕秋收,一因一果。山川见证,已经到了了结的时候。

    陆相晟和陆相景必须抗住金兵,和后面杀来的马又麟汇合。

    陆相景告诉哥哥,不要担心他,他不会做出任何辱没陆家门风的事情。不后退,亦不被俘。

    陆相晟按着他的肩,点头。

    又一个萨尔浒,大晏再也输不起,只能豁出一切换个胜利。只要胜利,便有十年喘息时间,才有希望山河永固,金瓯无缺。

    陆相晟捏住陆相景稍嫌单薄的少年人的肩,陆相景笑:“权道长得对,盛世才有盛景。我们得等太平丰年。”

    陆相晟心如刀割,终于只一句话:“好子。”

    天雄军出关,就没准备回来。

    内阁总结萨尔浒时粮饷摊派。为了催调宣,当时发饷银解往各军镇,单是辽东饷三百万两。其余按田亩加派,每亩三厘五毫,全国田赋二百余万。第二年仍是三厘五毫,第三年降至二厘。二厘实在不够,最后加重赋,九厘,增田赋五百二十万。

    摄政王一根手指顶着太阳穴,皇帝冒一句:“何卿,当时全国计税田地有多少?现在有多少?”

    何首辅一顿,皇帝又追问:“九厘钱的赋,加到谁身上了?”

    摄政王低着头,看何首辅一眼。

    “当时计税田亩大约在五百万顷,太岳公清丈土地最鼎盛时大约逾九百万亩。现在各地申报正在统计,江浙大族查抄尚需时日,现已统计为七百六十万亩。四川清丈最彻底,已经重新计税,白杆兵不日护送税收进京。”

    “给辽东三百万的饷,萨尔浒一败涂地。”摄政王声音不高,“辽东如何了。”

    何首辅一顿:“冰灾非常严峻,关宁军之中已经有大量冻伤。”

    “民呢。”

    “民……辽东人族裔混杂,不分彼此。平民冻饿而死者……难以计数,关宁军退守堡内,无法得知。”

    杨阁老平时不出声。摄政王不待见他,也没把他踢出内阁,因为他不是纸上谈兵,而且最重要一点,杨阁老什么党派都不是。非常奇妙,他就是什么党派都不沾,所以摄政王需要有这么个人在内阁。他曾经提出舍掉辽东退守关内,摄政王厌之。这时又到萨尔浒,杨阁老突然道:“阳继祖曾经上书,以辽人守辽土,以辽人养辽人。”

    徐阁老一叹:“若早听他的,不至于如此失地失民心。现而今国战天灾,又用什么养?”

    皇帝陛下不需要徐阁老再引经据典地争执,他决意救辽东:“辽东之民亦大晏之民,这点无疑义。”

    摄政王一直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救。开南大仓。”

    陈驸马的汗下来了。今年开南大仓,明年粮价就得沸腾。户部度支科的帐昨天就送给他,他在宝钞司略一翻,就知道明年艰难了。又要加派田亩,他不得不出声:“殿下……今年……不是去年年底,有银荒的迹象了……”

    内侍来报:“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求见!”

    皇帝陛下明显感觉到呆在偏殿的曾森一下澎湃的情绪,他立刻道:“宣。”

    曾芝龙一脚踏进武英殿,鹤一样的长腿走了两步,一眼看到李瞎子,高兴地一笑:“殿下,臣回朝复命来了。”

    皇帝陛下没有介意曾芝龙压根没看到自己:“曾卿这一次出海,可有收获?”

    曾芝龙笑意更大:“臣幸不辱命。臣冒昧,要给人求个情。”

    摄政王低笑一声。皇帝陛下好奇:“谁用得着曾卿求情?”

    “乔之臻。”

    皇帝陛下看摄政王,乔之臻还没被处死啊?曾芝龙恳切:“陛下,杀鸡取卵好呢,还是养着鸡等他下金蛋好呢?”

    摄政王早就怀疑过曾芝龙的火药火器从哪里来。长崎做不到如此巨大量的供应,还是在大晏。倭国倒是真的出银子。摄政王看曾芝龙,曾芝龙挑衅地迎着摄政王的目光。李瞎子,你看着我了啊。

    摄政王平淡地一锤定音:“辽东一定要救。天覆地载,皆为赤子。”

    曾芝龙一笑就光彩照人,环顾被银子逼得灰头土脸的满朝文武,他清亮的嗓音带着俏皮笑意:“大官人们,钱是王八蛋,越花越会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