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雏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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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有消息了?”“该知会了罢?”

    宜春苑往常排练时?用来梳妆的房间里吵吵闹闹。

    宜春苑平日是女乐排演所用,自然有专门用来化妆的房间。因为要一次容纳许多人化妆,还不能耽误时?间,所以地方很大——一个大院子?,整整三排房子?,每排房子?的内墙都被拆去了,好在古代房屋承重的是柱子?,而不是墙,不然得成危房了。

    房内清空的彻底,几乎没有家具,有的只是两排矮案,以及可以用来挂衣物的屏风。初到此处的人只能从铺设的厚重又光洁的木板,看出这里作为皇家御苑建筑的光彩。

    不过这样也方便,若女乐要化妆,只需要带着妆奁和?服饰来就好。

    此时?就是如此,下午表演完毕的学童们被带到了这里,每人占下了一个矮案,摆上了自己的东西,然后?就在娘姨们的帮助下开始洗妆、化妆。

    ??在负责评定这些学童是否能成为官伎的教坊司官员、都知、学舍善才们已经看完了表演。正根据她们刚刚呈演的表??,结合她们在学舍时?其他功课的成绩,商议出谁走谁留。

    趁着这个时?候,学童们正好换妆。

    她们各自背后?的官伎馆都雇了善于梳妆的娘姨来,这个时?候一人身?边一个,帮着快速化妆梳头——马上就是二加之礼了,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仪式,可不能以刚才呈演的舞台装束参加。

    女乐的二加之礼有一定之规,按照规矩,他们都得穿白色抹胸、白色褶裙、长?度及脚踝的红色褙子?。另外,头上也都得梳单髻,然后?加山口冠。

    当然,每个人还是可以有各自的特色的。比如白色的抹胸前?绣什么图样,白色褶裙的绣纹用什么,头上山口冠的材质,以及其他首饰,这些都是自由发挥的空间。

    这些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红妃自然也不例外。

    在娘姨的协助下,她的发顶很快结出了一个单髻,单髻周围则有一圈头发散开一个又一个的发圈,用头油固定住,营造出鬓发如云的效果。至于头饰,红妃倒是简单,只用了一对珍珠排簪,插戴在两鬓。

    脸上妆面?很快也好

    了,是此时?正流行的三白妆。娘姨一边化妆还一边道:“老身?为多少娘子?净面?上妆过,竟从未见过如娘子?一样的好皮肉!白的是玉,红的是芙蓉花,白白红红极好看娘子?的大前?程在后?头呢!”

    梳头娘姨笑的合不拢嘴,红妃按照惯例赏了她六枚银钱——给学童梳二加之礼的妆,对梳头娘姨来一向是‘甜活?’。不只是官伎馆有一份该得的‘劳务费’,学童这边也不会吝啬。

    一方面?是大日子?里头高兴,这就像逢年过节总得派红包。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梳头娘姨更用心些,这样的大日子?里能把自己打扮的更加可心。

    六枚银钱就是六钱银子?,这可不少了!而这只能是学童们的正常赏钱。有囊中羞涩的会打折扣,但那很少,更多的还会往上加!对于呈演感觉良好,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一高兴翻几倍了放赏也不是没有的。

    就比如红妃一旁的花柔奴,绣囊里的银钱倒出来,是两个一两重的大银币(此时?又叫做‘银圆’),高高兴兴就赏给了旁边的梳头娘姨,笑着道:“娘姨好好上妆,让奴也瞧瞧娘姨的本?事!”

    “娘子?就看好罢!”

    话间,花柔奴还看了红妃一眼——见红妃只打赏了‘标准’的六枚银钱,似乎露出了很满足的神情。

    红妃也不知道她的满足是从哪里来的,轻轻摇头后?便站起了身?。她的妆既然已经化好了,剩下的自然是穿衣。

    此时?屋子?里都是女人,没什么可避的(也没地方避开),换衣服的学童都是直接除去外衣,只留下一件抹胸、一条膝裤。

    红妃的抹胸前?是粉色浅淡的芙蓉,绣的精致可爱。

    娘姨为她穿上长?裤,然后?系上有团花暗纹的白色褶裙,最后?再穿上红色长?褙子?——红色长?褙子?上有绣出的金色图案,像一朵一朵花一样,散在褙子?各处。这种金色图案也是个人自由发挥的,红妃的是飘落的枫叶,正合如今的节令。

    新换一双洁白的纻丝袜子?,脚伸进有祥云图案的崭新鞋子?里,这也是学童的标配,寓意今后?是脚踩祥云、步步高升!

    换

    好这一切,娘姨还很细心地为红妃抚平身?上的衣褶、拉好不那么整齐的裙摆和?褙子?下摆。退出去时?,这娘姨又向红妃拜了拜:“老身?预祝娘子?今日礼成,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吗?红妃站在原地,看着梳头娘姨退出的身?影,喃喃重复了一遍——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今二加之礼算不算得偿所愿。这确实?是她能够选择的比较好的路了,但似乎也只是如此。

    这个时?候学童们也陆陆续续都做好了妆扮,等待的时?间变得难熬起来。此时?随便一个人进入这边院子?,都会被学童围住,打听起呈演之后?结果。只是这终究只能是排遣忧虑的一个方法,不可能真的问出什么来。

    差不多傍晚时?分,有人过来请红妃她们了。

    所有人知道这就是最终结果要宣布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学童聚集处的空气陡然一沉。

    一路过去主院,虽然只是黄昏时?分,却可以看到许多点灯的奴仆——主院就是她们之前?表演过的院子?,那里有一个圆形的室外舞台,平常女乐彩排也多有在那里的。等到红妃她们来到主院,这里已经是灯火辉煌。

    学童们分成两列,从主院正门两边鱼贯而入,在舞台前?方的空地上列成整齐的四?排,一齐叉向舞台上的几位教坊司官员行礼。

    教坊司官员按照惯例‘训话’了一通,然后?才撕开自己面?前?封装好的文书,念道:“天下承平,尤重教化!女乐贱籍,亦当慎重今圣宁五年,庚辰,经教坊司亲点,共点中女乐九十五人。”

    “群玉馆扶玉轩碧玉阁”显然点中的学童并没有排一个名次,而是按照各自所属的官伎馆宣布的。

    等到念到撷芳园时?,红妃感受到旁边孙惜惜的呼吸重了一下。而上面?教坊司官员的声音没停:“撷芳园四?人,师红妃、花柔奴、孙惜惜、陶红。”

    其实?听到四?人的时?候就能放心了,撷芳园的学童也就是四?个而已,所以最后?这次呈演他们每个人都过关了,都能参加待会?的二加之礼。

    宣布完结果,在场是有人欢喜有人痛哭,痛哭的也就罢了,欢喜的却还得抑

    制一些。不同于要走的人,她们将?来就得在女乐中谋生了,自然得处处争取留下好印象。

    此时?,舞台上的官员下台,换上的是二十几位官伎馆都知,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个捧冠人。

    之前?红妃她们梳妆并没有戴冠,这冠子?就是这个时?候用的!

    一排走上台去,便有一位都知为她们戴冠。这些山口冠也是她们先前?就自己准备好的,按照惯例都是象牙制成——此时?的象牙不算贵,主要是此时?资源丰富,许多从海外运送来的象牙走港口城市进入,在市舶司的官价才一斤两三贯!

    当然,进入内陆城市之后?会有涨价,而且象牙也有质地不同的,顶级的好象牙一点?也不便宜。

    不过就以红妃她们今日戴的山口冠来,大多中等偏上货色,造价也就是四?五十贯也有好的,比如红妃那只,素洁光润,花了两百贯。

    对此师怜的法是,山口冠很多场合都用得着,平日也能戴。此时?买个好的,将?来能一直用若是买了寻常的,等到她有地位了,就再拿不出了——师怜对红妃是极有信心的,在她看来,红妃将?来能成为‘花魁’,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给红妃戴冠的是垂云堂的都知顾秋波,她与陈玉卿是老相识、好朋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红妃是认得她的。顾秋波对红妃微微一笑,示意她躬身?,然后?就取来山口冠给红妃郑重其事地戴上了。

    ‘二加之礼’之所以是二加之礼,就在于一加长?褙子?,二加冠——普通的良籍女子?也是二加之礼,只是冠要换成笄。贵籍女子?的成人礼则是‘三加之礼’,她们还多一道‘珍珠妆’(用珍珠装替代面?靥的一种面?妆,因时?人重珍珠而来)。

    之所以女乐的成人礼用冠而不用笄,这很大原因是为了与普通女子?区分开——戴冠子?在本?朝之前?并不流行,唐五代时?戴冠者大都是女道士、女乐之流,如今戴冠以为‘礼’,也算是沿袭传统了。

    而在众多冠子?中选中山口冠,也是因为传统女乐不管怎么光鲜,改变不了的是贱流身?份。而山口冠从形制上来,就是一个前?后?高,中间

    低的样子?,所谓‘前?后?高耸如峰,中间凹如山口’,山口冠由此得名。

    山口冠常用竹编,然后?染色而成,价格低廉,另外,中间空的部?分可以纳入一个单髻,简单方便,连其他装饰钗环也省了,十分适合中下层妇,本?朝初年也是女乐在演出以外的场合可以任意戴的少数冠子?之一。

    历朝历代之初都是这样,规定的不同身?份适合的衣食住行能比较严格地执行但等到天下承平日久,越来越富足时?,那一套就很难坚持下来了。而等到王朝末年,土地兼并剧烈,底层百姓生活不下去,但富贵之人却是不少,那更是有史?书所谓的‘礼崩乐坏’。

    反正,??在女乐们二加之礼虽还用山口冠,但此山口冠早就非彼山口冠了!

    当初是竹编染色而成,价值几???如今却是用象牙了——实?际上也不只是女乐们如此,民间普通的良籍女子?,要么不戴冠,不然戴个山口冠,那至少也是银丝编织成的。

    褙子?、笄、冠、珍珠妆,其实?都是成人的标志,女孩是不会使用的当然,身?位表演者,学童们早就用过这些东西了,但这并不会减少此时?的仪式感,所有学童都知道,从她们戴上洁白的山口冠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礼成!”有教坊司官员宣布,一旁还有乐工奏乐,配合着辉煌的灯火,仿佛这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仪式一样。

    最后?,所有成为‘女弟子?’的学童集体向学舍善才行礼,感谢他们的教导之恩其实?这也是她们的毕业仪式。从今往后?,红妃她们也就不必再去新竹学舍了。

    陈玉卿在众善才中,虽然底下的学童众多,她却是一眼看到了红妃——太?容易注意到她了,倒不是夜色中红妃真的已经闪闪发亮到了那地步,只是她和?其他人实?在太?不一样了。在身?边所有人都在十分欢喜的时?候,她显露出来的却是一种倦怠。

    神态郁郁即使是成为女弟子?这样的喜事也不能叫她真正快乐。

    之前?红妃一曲胡旋舞可以是惊艳四?方!在场的观众哪一个不是行家?即使是教坊司的官员,这方面?的素养差一些,常年在教坊司行

    走,熏也熏出些眼光了!更别,有些东西即使是普通人也能看出来,好就是好!

    红妃的胡旋舞显然就属于此列。

    陈玉卿一直知道,红妃是属于舞台的,只要她站上舞台,她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所以,这对她来其实?就是一个开始。只不过这开始有些太?过于惊艳,等到红妃演毕了,当时?站在她身?边的顾秋波就:“我记得上场顺位是抽签罢?之后?几人可不走运都看了这样的舞乐,再看其他,也只能是索然无味了。”

    本?来学童的呈演是不该有这样大的差距的,就算有个别格外出色的,也不至于让人不看后?面?的表演就下这样的定论。顾秋波这样,分明是断定红妃之外,这些学童哪怕是稍微接近她才艺水平的都没有!

    只能被明珠衬托成毫无光彩的鱼眼。

    所有人都对胡旋舞赞不绝口,短暂的静默之后?就是嘈杂议论,一些不怎么关心新竹学舍又培养出了怎样学童的都知和?官员,纷纷向旁边的人打听起来,问他们知不知道刚刚表演的娘子?是谁。

    是的,这都在陈玉卿的预料之中,她早就知道当红妃开始绽放光彩之后?,谁也不能忽视她。

    她是不同的。

    但即使是陈玉卿,也没有想到红妃会不同到这个地步。她就那样站在台上,所有人再怎么掩饰,喜色也从眉梢眼角溢出的时?候,她只是站着。眼睛里有一层烟雨,灯火映衬下是疲倦,也是迷茫。

    成为女乐这件事没法讨好这个娘子?,同时?,她可能也明白了什么——这是很多在风尘中打滚许多年的女乐才能明白的道理!今日辉煌的灯火并不预示着吉祥、完满,只是这些美丽女孩命运里盛大的挽歌。

    祭奠她们开始真正地颠沛流离。

    女弟子?们都由各自官伎馆的人拥簇着离开,一路上有灯火点亮前?路。红妃也在其中,撷芳园的都知柳湘兰不出所料的,格外看重她,让她走在了最中间。

    这让陈玉卿想起了书里曾经看到的故事,故事并不复杂,就是类似西门豹里会发生的祭祀神明的故事那个时?候天下还不是如今这样子?,女子?们生活在自己家中,能正

    常婚姻嫁娶。

    一些地方有祭祀神明的传统,每当有什么事就会献祭一个少女给山神、水神。

    献给水神的少女会放在芦苇编织成的舟上,随着舟去到河中央,芦苇舟便解体了,少女会慢慢沉入水中。而献给山神的少女则更加利索一些,站在山上的天坑旁,体面?一些的自己跳下去,若是不愿意,自然会有山民自己动。

    所有人都抱着喜悦的心情,真的有人相信献祭一个少女就能得到神明的庇佑,从此拥有美好的未来或者,他们必须这样相信,不然的话他们的行为不就是单纯的草菅人命了吗?没有人愿意承担草菅人命的罪责,于是一切就这样尘埃落定。

    是的,就这样尘埃落定了,红妃、花柔奴、孙惜惜、陶红她们四?个就这样被拥簇着回?了撷芳园。一路上有撷芳园的娘姨阉奴们开路,人人都打着栀子?花灯,桃花洞一带的人谁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去呈演的女童行完二加之礼回?来了!被拥簇着的娘子?身?穿红色长?褙子?,头戴洁白的山口冠,她们正是新的女弟子?!不要多久,也会成为新的女乐!

    在北桃花洞,几乎所有人的生计都是依附于这几百名女乐的,这些女乐就仿佛是蛛上的节点!所以对于北桃花洞来,学童行二加之礼成为女弟子?是非常重要的事!此前?也是早有准备。

    今天道路两旁的商铺都在店门前?多点了一盏粉红色的栀子?灯,摊贩也是如此。一路看去,比平日要亮堂一些,也多了一丝暧昧。

    红妃他们,以及同路的其他官伎馆的队伍,都被一路上道路两旁的人以鲜花、彩屑之类洒过,隆重又热闹。

    撷芳园算是离宜春门比较近的官伎馆了,先脱离了队伍,回?到了官伎馆中。

    此时?应该是官伎馆里正热闹的时?候,平时?上上下下都在围着宾客打转。但今天的主角却是四?个女弟子?,柳湘兰满脸笑意,将?红妃他们四?个推上前?台,向所有宾客介绍她们——这也是请大家今后?多多照顾的意思。

    柳湘兰很高兴,当然高兴了,四?个学童都成为了女弟子?一般来,每座官伎馆三年就有三四?

    个新人,但这只是大概的法,很多时?候会有被平均的情况。真的倒霉的,只有一个新人的也不是没有呢!

    所以一批进了四?个新人,这绝对属于‘丰收’了。

    红妃她们只是在前?面?稍微露了下脸,很快她们被带到了撷芳园后?面?的院子?里,安坐在都知柳湘兰的正院,仿佛她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个时?候会有撷芳园的娘姨、奴仆等人过来磕头恭贺,因为前?面?楼中还得招待宾客,这些人得轮着来,还有些人来不了。但不管来不来,红妃她们都得‘放赏’。

    要不怎么女乐花钱如流水呢,不只是自己的吃穿用度费钱,而是日常方方面?面?都没法俭省。所谓放赏,这只不过是第一次,今后?逢年过节也都是要放赏下去的当然,这样大规模的放赏,一年也只有过年和?自己生日时?两回?。

    这一次是头一次,规格也是最高的,这些仆婢算人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六百六十六文钱。真要计较起来,这么一次红妃她们每人就得花费大几十贯钱了。看着不多,毕竟红妃那个象牙山口冠都得两百贯了,但账不能这样算!

    此时?中产之家的门槛也就是一两千贯,而富贵一些的人家,十几口人日食膏鲜、着锦绣,平均下来一日开销也不过一贯钱——怎么算放赏的钱都不是钱,更??况这对红妃她们来还只是一个开始呢!

    不日后?逢年过节得放赏,只眼下罢,这也不是全部?开销!

    等到这些仆婢来拜过她们,她们就得随着都知柳湘兰去拜‘管仲’——妓女都会拜管仲,女乐虽然一向自诩与普通妓女不同,但在拜祖师爷这一点上却是一样的,

    柳湘兰将?写了红妃她们姓名和?生辰八字的大红纸压在了祖师爷神像前?,这才让红妃她们起身?:“从今日起你等便是我撷芳园的女弟子?了,这是你们的身?份,却不是你等自傲的资财。今后?,对馆中娘子?们要一如既往地恭敬,对彼此也要姐妹互相扶持”

    左不过就是一些每次都会的训诫,不见得真有什么用,但每次还是要。

    完了这些,柳湘兰才笑着道:“去罢,今日早些歇息,明日

    还要拜诸位娘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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