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一曲红绡(2)
“二姐打算在瓦子演什么歌舞?”行程是之前就定下?的,红妃要表演的节目自然也得提前和主?办方那?边明。所以报上自己要唱的诸宫调之后,师怜就问过了红妃要表演的节目。
主?修舞蹈的学童要学很多?支舞蹈,既有?规模庞大的大曲,也有?一些型室内舞蹈,大大加起来总得有?数百支——当然,其中今后会反复表演的也就是那?么几十支而已?。
红妃在舞蹈上的天分和努力都是无可挑剔的,学童需要掌握的数百支舞蹈她都能保证节目质量!另外,她还?能作‘新舞’主?要是上辈子她接触到的舞蹈,结合此时的审美,足够她弄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又受人欢迎的舞蹈了。
上次宜春苑呈演的胡旋舞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红妃了两个自己精熟又喜欢的舞蹈,她觉得这也很适合在瓦子上演出。但?听到她回答的师怜却摇了摇头?,道:“这些舞早有?人跳,如今二姐初出茅庐,正该先声夺人,这才能占尽风头?。”
红妃一想也是,就想着要不要拿几支新舞出来——只是新舞虽然新鲜有?趣,却是需要重新排练的。红妃做学童的时候也私下?排过一些新舞,但?那?种程度的‘排舞’,只能是定好了程式,确定了编舞任何?呈现在舞台上的舞蹈节目都是舞者千锤百炼之后的结果,专业舞者是不会匆匆忙忙上场的!而这样的千锤百炼总需要时间,作为学习任务繁重的学童,红妃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尽情排演新舞。
一时之间,红妃就有?些为难了。
师怜见她为难,伸出葱白一样的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平日二姐最是敏,怎么此时犯了呆症?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二姐该跳胡旋舞才是啊!”
红妃在二加之礼当日,于宜春苑表演了胡旋舞。当时观众虽没?有?外人,都是教坊司官员、女乐、学舍善才之类,但?总有?些消息流传出去。有?些是不经意的,有?些则是外人特意买通之后泄露。
毕竟外界对于女弟子还?是很感兴趣的。
作为学童,红妃她
们在学舍的时候每年也有?两三?次会去到宜春门瓦子的勾栏里表演。一些‘有?心人’早早就会盯上这些学童,所以等到女弟子出道的时候,对于别人来是生面孔,对于这些‘有?心人’来却是如数家珍一样的存在。
这种情况下?,红妃本来就在特定的圈子里有?不的名气——成?为了她们这一批学童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一些人知道这一批学童中有?个师红妃舞艺堪为‘绝品’!
此时,加上二加之礼当日呈演的评价流出一些原本不知道红妃的,也晓得有?个女弟子新作胡旋舞,学童呈演当日压住群芳,是为‘花魁’——红妃的胡旋舞确实出色,对于时人来也是真的新鲜又惊艳,传出去就越传越夸张了。
师怜觉得趁着眼下?外界对红妃的胡旋舞极感兴趣的时候表演,这正是好时!
红妃也没?有?一定要表演新舞的执念作为专业舞者,虽然偶尔也会因?为一支舞表演了几百遍而觉得‘腻’(这种情况下?,练习次数就该以千万计了),但?更多?时候是非常适应的。
新编的胡旋舞才在宜春苑呈演表演了一回,接下?来多?多?表演也是应有?之义。
中瓦和里瓦两场,红妃都表演了胡旋舞——她着红色翻领胡服裙,戴着装饰着羽毛的圆形花帽子,从琵琶声里踢踏而出。
旋转、踢鼓、热热烈烈,仿佛草原上最红的那?朵花儿。
那?么轻盈,那?么稳定,鼓每响一下?,就像是踢踏在观者的心里真的只是太美了!
哪怕是带着‘看美女’的心思进?的勾栏,这个时候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舞蹈本身,要知道这些人原本是对‘表演’什么的满不在乎的啊!至于原本就对舞乐有?所心得的观众,他们甚至会有?一种疑惑——这样的表演,真的是他们花了那?么点钱就可以享受的吗?
当红妃表演完毕,叉行礼‘谢幕’时,先是一静,然后就是观众往场中扔下?‘礼物’。其中多?的是钱,也有?一些观众自己的物件,值钱不值钱的都有?。
瓦子中勾栏的演出分为两种,一种是收门票的,另一种则不收。收门
票的先决条件是打出广告来表演的艺人有?号召力,这样才能卖出票去!而观众入场之后,勾栏的老板就会让人将勾栏的门关上——所以,想要收门票,这勾栏还?得是封闭式的,一些半封闭式、开放式的勾栏,就是想卖票也不能够。
不收门票的演出则靠打赏赚钱,这和路歧人表演之后要打赏差不多?。
当然,这种时候表演者要打赏是有?技巧的,绝不是一句‘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可以概括——而且这种时候总有?一些潜规则,比如只要表演没?有?垮掉,在第?一排当心的一些观众,他们肯定要给钱,给的数目还?不能太少!若是不给、给少了,台上要赏钱的艺人就会用艺人特有?的戏谑唱词弄出场面来!这样,除非是不要脸的、将来不打算来瓦子里玩儿了,不然总是要有?所表示的。
收了门票的勾栏是不会再主?动要赏钱的,但?如果观众觉得表演精彩,也可以在表演结束后主?动打赏。这种情况下?,得到的赏钱一般属于表演者所有?(这还?涉及到一些表演者与勾栏老板的约定,如果是没?什么名气的表演者,勾栏事先约定赏钱也得分,那?也是没?办法的)。
红妃虽然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但?‘女弟子’的身份天然就将她和普通表演者分割开了。这一点看她的节目安排就知道了,都是师怜做最后的大轴,她则做压轴!所谓‘压轴’一般放的是才艺出色,但?资历稍逊的表演者,是整场表演仅次于‘大轴’的角儿才能有?的待遇!
所以,表演完毕之后,这些‘打赏’也全?都归她了。
师怜指点红妃:“打赏的钱财最方便,若是物件,就得分门别类兑给馆中了。”
官伎馆照管着女乐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自然也有?帮女乐们‘变现’的部分——女乐总是容易得到各种礼物,若是宝货,出是很容易的(女乐本身也认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但?一些零碎东西就不是那?样了,本身价值不高,又很杂,女乐也不可能自己整理,然后分门别类换成?现钱。
这种时候会有?官伎馆代为处理,官伎馆本身就有?常来往的掮
客、商人,专收这种杂物、赚点儿中间差价的生意人自然也有?。等到一切处理完毕,官伎馆会在月底和女乐算清楚账目。
师怜带着红妃在瓦子的茶坊借了一个可以换衣、梳妆的房间(瓦子的表演者多?,这样的房间自然也是有?的),换下?表演时的穿戴,重新穿衣化妆——也就是这个时候,丁衙内来了。
今日还?得伴游丁衙内呢!
丁衙内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年纪比师怜还?!
如今他与师怜正火热,若不是年纪还?,行动还?不自由,以他们这亲热劲,红妃丝毫不怀疑丁衙内会成?为师怜的‘入幕之宾’——女乐轻易不会与客人有?肉体关系,在教坊女子的特殊生态下?,一旦有?这种特殊关系,就要求这对男女必须维持长期关系。不然的话,女乐这边会丢面子,认为是没?有?魅力,留不住人。男客这边也得不了好,在官伎圈子里立刻会被传为‘薄情寡义之人’。
别的女乐都会避着这个男子甚至一些自认为‘守礼’的雅妓也会遵从这一规矩。
之所以如此,倒不是这些女乐和雅妓真的如此同仇敌忾,又或者道德水准如此之高,而是出于一种集体利益的维护!
所以,在这一重压力之下?,男子除非是不打算在行院里玩了,不然总不能刚好上就结束这段关系(一般来,相好的时间底限也是半年左右)。
而在这相好的时间段内,女乐与男客就像是真正的夫妻,女乐可以在外表演,但?不可以和人有?暧昧的举动。男客可以在行院里行走,却不能再与其他女乐有?特殊关系——当然,如果去找私妓,这又是可以的就像大妇也很难阻止丈夫出去嫖。
相好时期,女乐会对男客尽到‘妻子’的义务,男客在自己的地方住宿、邀集朋友玩、谈事等等,都是可以的。相对的,男客得负担女乐的生活开支这笔开支没?有?具体的数目,得看男客的阔绰程度,以及女乐的‘本事’,但?再少,对于普通人来也是天文数字!
因?为金钱、人际上的麻烦,对于女乐和男客来,成?为‘相好’,过上夫妻生活,这都是需要慎
重再慎重的!一般来,只有?真的关系到了那?个份上,才会走到这一步。
师怜上一段稳定关系结束,那?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对于女乐来,找到一个做‘丈夫’的相好,除了本身具有?难度、得考虑对自己生活的影响外,还?得想想名声!当红的女乐不愁没?人做‘丈夫’,但?总是无缝连接地拥有?丈夫,这也容易引起外界‘微词’。
丁衙内名叫丁明义,因?父亲是度支副使,外人尊称一句‘衙内’这是此时对一些地位较高的官二代的通称。是源于五代时期的一种传统,那?时地方割据势力常常让重要下?属将儿子放在衙署中做类似于侍卫的工作(类似清朝满洲贵族子弟在宫内做大内侍卫)。
这些人被叫做‘衙内’如今也是沿用。
“今日国子监有?假,白日要陪着家母去上香,到此时才来见姐姐”着儒衫的年轻人俊秀、有?书生气,对于女乐来这算是很好的客人了。
红妃就在两人身后走着——是让红妃跟着学习,积累经验,但?这种场合她完全?就是电灯泡了。
若是一般欢场上的伴游,女弟子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学习‘姐姐’的应对,学习怎么抓住时,甚至学习倒酒、布菜(这些在学舍的时候也有?学,但?实际运用到底不同)。但?现在显然不是一般情况,所以红妃就自动装隐形人了。
丁衙内与师怜在傍晚的街边散步,什么话也不,似乎能一直看着对方到街道尽头?透着一股傻气。
临别时,丁衙内还?温声与师怜道:“姐姐,路上让轿夫慢些走,你坐轿子原来受不得颠的姐姐,今秋我?已?过了州试,明春有?省试、殿试,若能金榜题名,也就不用与姐姐相思不相见了。”
此时的科举考试是三?级考试,三?年一次,先在各州进?行考试,合格者参加由礼部举行的省试。省试合格,这才能进?宫参加殿试!
丁明义在国子监读书,以他的表现就算不参加科举也能稳稳出仕。但?国朝重科举,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员总是低人一头?,未来也会受限。所以一些有?志向、有?自信的监生也会参加科举。
丁明义之前就
回老家参加过州试,如今获得了明年省试的资格。
国子监管理是很严格的,监生时常有?考试,根据考试成?绩不同还?给监生分等级。另外,国子监是寄宿制,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其他时候要请假往往千难万难——这些规则对丁明义来原不算什么,但?对于热恋中的年轻人来就很残忍了。
如今激励他金榜题名的,除了官宦子弟光耀门楣的心态,还?有?师怜。
等到考中进?士,他自然就可以离开国子监,过上常常与师怜见面的生活了。
“你要好好读书,明年也好东华门外唱名不枉费你这么些年寒窗苦读的辛苦。”师怜将一个香囊递给丁明义:“这是我?合的‘明心香’,不是什么好香,只是困倦时烧一烧能让精神?为之一爽,正适合苦读的人你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罢!”
怎么会嫌弃,丁明义忙忙地将香囊收入了怀中,又作别了几句——他就站在街边新点起的灯笼下?,看着师怜的轿子往李尚书府上去。
进?李府之前,红妃先在轿子里整了整妆容、衣饰,等到轿子从角门抬进?一座大宅,七弯八绕了有?一会儿,才‘喀哒’一声轿子被放下?,红妃知道这是到地方了。
师怜带着红妃去到刚刚开场的欢宴上,对着宴会的主?宾行礼问安。这个时候红妃不多?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一方面是经验不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丝毫没?有?出位、在‘贵人’面前显摆自己的想法。
师怜对妹妹这一点是最满意的。
倒不是她担心红妃想着出位,会抢了她的风头?,而是她太知道什么样是好,什么样是不好了。
初出茅庐的女弟子总是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哪怕是性格羞怯,并没?有?做出什么来的女弟子,她们的眼神?中也有?一种‘跃跃欲试’!只不过性格原因?,阻止了她们将这种‘跃跃欲试’变成?现实。
她们很少有?人懂得‘矜持’的珍贵。
世?上有?很多?道理是歪的,但?它就是存在——比如,如果太过主?动,得到的人就不会珍惜!
对于女弟子来,太抢着出头?有?的时候并不好当然了,这一
点并没?有?人特意教导她们。主?要是这种事还?得看个人天分,若不是天性如此,又或者善于做戏,还?是不要‘故作矜持’来的好。
女弟子们初出茅庐,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一个不心就会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那?样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摆在台面上呢!
再者了,女乐的‘矜持’让她们更加珍贵这也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这个女乐有?出众之处。不然做女弟子的时候不抢着出位、抢风头?,未来岂不是更会‘泯然众人’?
考虑到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论,所以这方面并未有?人特别提点女弟子师怜也没?有?对红妃多?言。
但?现在从结果来看,她是非常满意的。
红妃就站在那?里,站在师怜身后一步的位置,穿的就像每一个女弟子一样光鲜。那?些金灿灿的簪钗、光洁明润的珍珠、漂亮精致的丝绸,就这样拥簇着这个女孩子,这些没?有?成?为这个年轻女孩的‘负担’,反而衬托了她。
明艳到了极点,反而显出了红妃骨子里的冷清与漫不经心,让这种明艳陡然一转,化作一抹秾丽,有?了凄艳的意味。
她就站在那?里,一切都是恪守礼数的样子,温柔巧,是刚刚挂上指头?的花苞——本来是这样的。
但?她不笑,眼睛里也没?有?其他女弟子,甚至女乐所有?的明明灭灭的光焰那?些光焰是物欲、是野心,是很多?很多?的东西。她真的就是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和所有?人都不同,让人看到了就忘不了。
正如刘媚子无数次对红妃感慨过的那?样——姿态真是漂亮,她就站在那?里,就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了。
李尚书身份很高,差遣是尚书都省,这已?属高官之列,但?完全?不能体现他身份之高。这一点从他是‘判’尚书都省就能看出了!此时官员差遣前如果加‘判’这个字眼,就明这人是以高品阶任下?官,所以能一言以判之,权力很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李尚书的寄禄官是正三?品工部尚书(此时的官制非常复杂,差遣就是官员实际做什么,而寄禄官,打一
个不恰当的比方,很像后世?的职称。职称高不见得位高权重,但?关系到一系列待遇),而且他还?是正二品的开国郡公呢!
身跨文官和勋贵两个系统,两边都混的如鱼得水!
这一方面是他善于为人处世?,另一方面也是这位李尚书没?什么野心的缘故。如此才能在数次朝堂风波中始终平稳度过,和各方面都维持良好关系。
他如今担着尚书都省之职,其实也是不得已?人家老爷子早就想退休了,辞官的奏本都上了。奈何?如今少年天子刚刚亲政,不愿意看到朝堂上有?任何?风吹草动!至少一两年内都会尽力维持原状——他这个中立派隐隐约约的领袖走人,不定就会有?什么变故呢!
虽然没?有?辞官成?功,还?被加了食实封以作‘安抚’,但?这位李尚书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官场上了!本来就是一个喜欢玩乐的,如今更是公开化。几乎每隔几天,李府就会举行一场欢宴,邀请东京城内有?名的艺人献艺隐隐的,李尚书府上的欢宴竟成?了类似文艺沙龙一样的存在。
年轻的艺人如果能在李尚书府上的宴会中好好表演,得到高的评价,走出去之后立刻会身价倍增呢!
李尚书坐在上首主?人的位置上,他是认得师怜的,便对身边的宾客道:“这位是撷芳园师娘子,擅于歌唱,难得的是声清韵美往日,太后也曾专门招她入宫唱。只是她性情不爱炫耀,倒是不如如今一些年轻女乐常走动。”
师怜听闻这话,谦虚了几句,然后才让出身后的红妃,给众人介绍。
作为主?家,李尚书自然知道师怜参加今日宴会会带上身为女弟子的妹妹,之前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女乐偶尔会认一个女弟子妹妹,并在之后的一年左右时间内照顾、引导对方,这些事都是有?的。
而一个女弟子而已?,万花丛中过,半辈子风流的李尚书还?差这点儿见识?如今他年纪也大了,更是将喜好转到了这些女乐表演本身,而不是她们的美色与身体,如此就更不在意了。
倒是听师怜的这个妹妹舞艺十分出众,在学舍时就是个头?领!他这才心里留了一个影子,记
得今日有?这样一个女弟子要来。不然的话,以他的身份,不得多?来了一个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在师怜为众人介绍红妃的时候,李尚书有?些出神?,旁边的侍童过来添菜,一时惊动了他,上的的金杯竟掉落了下?来,残酒染了衣袍的下?摆。
看着金杯碰在地上,李尚书低头?又抬起,忽然笑了起来,与左右道:“这可如何?得了?予尝谓年岁既长,心也见老,如今再见女乐,多?是闻美声、见美姿而已?今日才知,人总大话!”
“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果然不错,如此佳人,便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也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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