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不夜宫(2)
红妃看向孙惜惜。
在红妃的目光中孙惜惜甚至没能支撑过几次呼吸,她下?意识转过了头?避开红妃的目光——其实红妃并没有‘怒目而视’,她的目光中也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是在她的目光中,孙惜惜感?受到了一种无所遁形。
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她那无法言的私心也被?看的分明?。
红妃并没有什么,就这样目送着孙惜惜离开了这个儿时玩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与她疏远,或许‘疏远’有些不?太恰当。她们还和以前一样,偶尔会一起练习歌舞,一起吃饭、进进出出更是常有的事,但感?觉完全不?同?了。
对此?红妃无话可,她知道这不?只是孙惜惜的问题,她也是有责任的。
孙惜惜的态度变化她多少?能猜到理由,就和学舍里其他女孩子不?喜欢她差不?多。虽然这样有些过于‘自?恋’了,但孙惜惜确实是因为感?受到了和她走在一起的压力,感?受到了无法忽视的‘嫉妒’,这才?发生?改变的。
但这也不?是孙惜惜一个人的问题,红妃同?样没有好好经?营这段友情。在意识到孙惜惜心思发生?微妙的变化时,红妃并没有做出挽回,她只是那样看着,看着对方与她渐行渐远。
红妃低头?收拾着送上门的礼物,一言不?发身处在这样一个世界,她实在是太累了、太悲观了。这样的她,只有专注于跳舞这类她喜欢,而又不?会被?影响的‘外物’时,才?能有一点点的安全感?。
至于维持与朋友的友情,保持正常的人际,这已经?是现在的她做不?到的了。
她甚至会忍不?住想?,反正只是一个背叛了友情的朋友,有什么可挽回的呢?不?定她主动做了很多,最终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成功了,她拥有一个朋友,又有什么意义?抱团取暖吗?恐怕是不?能的。
这个时代的女子们也常常感?受到命运的悲情,但她们和她的悲喜也不?完全相通。
就这样吧,随便了。
收拾好东西,红妃去了师怜那里。师怜见红妃来了,笑着朝她招?:“二姐来的正是时候,
今日晚间就不?必随我出门了,在家准备准备,明?日早些起身,时辰到了一起去宜春苑。”
师怜没去宜春苑做什么,但红妃想?到黄历上的日子,哪有不?明?白的!
宜春苑是女乐为宫廷宴饮表演排练的地方,而眼下?马上就是千秋节了,可不?是要排练么!
宫中大宴饮有很多,平常也叫女乐进宫献艺,但要用到宜春苑排演,也就是几次数得?着的大节了!其中最为隆重的,数元宵节宴演,那个时候女乐要在宣德门外御街上搭好的舞台上表演,宣德楼上有皇帝和后妃,御街两旁还有各家打起的看棚,普通百姓也可纠集过来看表演。
虽然不?是每次表演都像元宵节演出那样隆重,但一年里总有些日子需要表演庆贺,千秋节就是其中之一。
千秋节是皇帝的生?日,所以皇位上的人换了之后,千秋节的日子也会变。如今在位的官家是冬月里生?人,再五日就要庆贺诞辰了女乐们在宜春苑有三天的排演时间。
千秋节只有三天的排演时间听起来很紧凑,却?不?至于无法完成任务。如果只是正常的宴演,一般的保留节目也就是那么几个。那些节目往往是从女乐做学童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后排练的精熟的!
也就是一些特殊情况,需要排练新节目,参与新节目的女乐才?会很早就去宜春苑排练。
这次千秋节没有什么新奇的,节目单早就由礼部传出来了,被?征召的女乐到了时候去宜春苑也就是了——和女乐只选了一部分不?同?,女弟子几乎是人人都有份参加这次千秋节的,特别是选了舞蹈做主业的女弟子。
宫廷宴演中的队舞表演其实可以分成两个大类,一类是由女乐来演,另一类则是由女弟子来演。要区别,女乐表演的就是正常的队舞,而女弟子们则是要扮演成男童——有一些舞蹈就是这样,传统上得?由男童来表演,显得?热闹有生?气!
现在教坊司主要是由女乐把持着,女乐将把持的内容侵蚀到别人的领域实属正常!
本身参与到舞蹈表演的男童也没有组织,背后没个倚靠,女乐以宫中禁地,不?好进些男童去,让年纪一些的女弟
子扮作男装,跳他们的舞蹈简直顺理成章。反正男童的舞蹈扮相也是花里胡哨的,加上浓妆,真从外在看也看不?出分别。
红妃她们第二日去了宜春苑,果然被?分配去跳男童舞蹈,而且为了配合更好,原则上是尽量使同?一家官伎馆的女弟子分在一个节目里——撷芳园四人,除开陶红这个选了唱歌的,其他三人都安排了跳柘枝舞。
柘枝舞是外来胡舞,经?历了由独舞到两人对舞的变化,现在则是由八个舞者表演。
舞蹈本身并不?复杂,首先是四朵由铁丝、竹篾、纱绢制成的巨大荷花,每朵荷花里藏一对舞者。开场时舞者藏在未打开的花苞里,等到音乐响起,花瓣会打开,舞者也会从花中出来。
脚踏莲花、爽快起舞柘枝舞虽然已经?‘汉化’的厉害了,却?还能看出唐代宴乐健舞的影子。正如白居易在柘枝奴中所写‘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不?复杂归不?复杂,对基本功的要求还是挺高的。好在红妃她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女弟子,在学舍也曾经?排练过柘枝舞,此?时需要适应的只是不?同?的舞伴罢了。
但彼此?协调也不?难,毕竟大家都是从学舍出来的,本质上是一条路子的学艺者。不?存在彼此?流派差的太远,同?一支舞,编舞大相径庭的问题。
大家都是专业的,自?然没什么可的,确定自?己这边的舞伴是哪些人后,排练就开始了。
排练的功夫是很紧的,参与千秋节前排练的女乐和女弟子,要住在宜春苑,平常时候连宜春苑大门都不?会出!这种情况下?,要解决吃饭问题,要么吃宜春苑食堂的饭菜,要么吃‘索唤’。
宜春苑平时有人打理,这些人必然也有吃饭问题,所以宜春苑这边是有个食堂的。每到女乐需要在宜春苑排练的时候,教坊司会有专门的拨款,用于排练女乐的饭食。
只是就像很多单位食堂一样,宜春苑食堂的饭菜很一般。平常就是能应付就应付,等到女乐们排演,也没有比平常更好——负责宜春苑食堂的人往往不?是外人,与教坊司
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也不?担心饭菜寻常会得?罪人、丢了差事!
女乐们也懒得?因为这么点儿事和人争执!左右多花点儿钱,自?己另外吃就是了!
又因为排演时宜春苑大门紧闭,也没什么时间出去,女乐们只能吃‘索唤’,也就是此?时的外卖!
只要事前派人与酒楼饭铺好,到了时间就会有人将定好的饭菜送过来。
女弟子们别看还没有像女乐们一样挣钱,排场却?是先讲起来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一个人吃宜春苑食堂,都从门房那边领来了酒楼送来的饭菜——吃过后的餐盘也不?用管,还到门房之后自?有酒楼的人来拿。
红妃和其他人一样吃的‘索唤’,一道软羊,一道煎鹌子,一道西京笋,清清爽爽。
煎鹌子和西京笋都是简单菜色,没什么好的。只有软羊比较复杂,这复杂不?在烹调?法,而在于过程实在太费时间了——烹饪的时候将羊肉放在砂锅之中,火慢炖。经?过慢炖的肉,只要时候足,本身就够软烂了,但这道菜这样还不?够,炖后还要扣紧了盖子蒸!
直蒸的稀烂(要诀是既得?蒸的烂,又不?能让肉脱骨化乱,破坏菜肴的外形),这个时候才?能享用!
肉烂到什么程度为好?有一个评判标准,这道菜用筷子吃不?成,非得?用勺子舀着吃,这才?叫好呢!
“这道软羊可是正店美食,倒是红妃会吃。”不?同?于红妃自?己一个人吃饭,这话的花柔奴同?用一案的伙伴有三四个。此?时不?远不?近看着红妃,一眼瞄到了红妃面前的菜色,目光一闪,忽然有了个想?法。
只见花柔奴笑笑,与红妃道:“过去馆中娘子们偏爱你,你今后造化大,我原来还不?服气。如今从学舍出来,做了女弟子才?知道娘子们看人眼光准着呢!可不?是么,一起做的女弟子,如今谁有红妃你风光?”
“不?声不?响的,就结识了几位相公。”花柔奴这里的‘结识’并不?是一般的认识,若只是打照面一样的认识,她也跟随冠艳芳见过许多达官贵人了,其中不?少?还和她过话,言语之间颇有兴趣呢!
这里的结识
,是更牢固的关系。很多女乐在宴饮只见认识达官贵人,往来几次之后更加熟悉,彼此?间具有了一定默契——这才?是结识!
红妃最近在特定的圈子里确实很红,虽然这和女乐们红起来无人不?知的那种‘红’不?太一样,但谁也不?能否认她的情况在女弟子中已经?是黄金开局中的黄金开局!
一开始能够结识几个愿意为自?己摇旗呐喊的达官贵人,这对于女弟子来是非常重要的。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除开一些本身素质实在是过于逆天,一代就出那么一两个的奇才?,大多数的女乐红起来,其实也是七分靠捧,三分靠命。
一开始如果有几个‘铁杆粉丝’出钱出力,他们圈子里的人哪怕是出于给面子,也愿意几句好听的——一个女乐是怎么人气越来越高的,本来就是提的人多了,好话的多了,逐渐成了一种‘势’,也就是了。
那些达官贵人往往是一个圈子里的,就算有各自?的圈子,也不?妨碍通过各种七弯八绕的关系彼此?互通有无。一个女乐得?了几个人看重,只要这个女乐确实有些东西,后面获得?更多会的可能就会很大!
红妃现如今有李尚书、赵副使为她张致,在花柔奴看来简直让人嫉妒!她们这才?成为女弟子多久?等到女弟子生?涯结束,一个女弟子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物,也算是有靠了!而红妃,短短时间内已经?有了两个!
可以想?见,随着时间积累,这样的人只会更多!
花柔奴对红妃从来没有好印象,但随着时间推移,即使是她也得?承认红妃才?艺学的很好,学舍里那些东西她总能完成的又快又好,得?到善才?们的表扬但那又怎样呢?在花柔奴看来,红妃的性格不?好,这里的性格不?好并不?是指脾气大之类,而是面对他人时红妃显得?太冷淡了。
女乐可以冷淡,但女弟子不?能!再者了,女乐的冷淡也是有法的,不?能是真的冷淡!面对来客的时候,冷淡只是一种表象,并不?妨碍女乐让来客沉浸到精妙的氛围中——而红妃?花柔奴看在眼里,她根本不?会和来客打交道!
这样的女乐,靠容
貌和才?艺也能生?活,但不?可能成为真正风光的那一个!
她万万没有想?到,红妃成为女弟子之后会那样‘顺遂’,顺遂地让她觉得?红妃过去是不?是都是装的!难道她对着客人时会换一副面孔,变得?进退得?宜、长袖善舞?这也太虚伪了——花柔奴只能这样想?,不?这样想?她就根本想?不?通这个问题。
红妃连瞥了花柔奴一眼,连句话都欠奉送明?知道花柔奴主动找她话就没好心,她自?然没有搭腔的意思,只静静等她表演。
红妃不?搭腔让花柔奴有些尴尬,但话到这里总不?能止住,所以笑了笑后,她又道:“红妃如此?,倒不?如让姐姐妹妹们都沾沾这好运道如何?明?日往哪家正店索唤些美食来,请姐姐妹妹们吃喝,就如同?民间庆祝喜事红妃如今有收不?完的缠头?,想?必不?会吝啬罢?”
东京城中有七十二家正店,这些店都是有酿酒权的!在东京,这代表财力丰厚、门面广阔,都是一等一的豪华酒楼!城中有名?的酒楼当然不?止七十二家,但因为他们的财力,言必称‘正店’也是真的。
往这些店订餐对于女乐来不?算什么,女乐的开销多着呢!吃吃喝喝甚至能是最便宜的。
但订餐多了,也是钱啊!一百来女弟子,不?定还有参与到千秋节排练的两百多女乐,一个人分配一贯钱的伙食开销是比较合适的(她们吃的真的很贵,非名?吃不?尝)——就这么一句话,红妃就得?开销出三百多贯!
而这,还不?一定能得?好大家不?见得?在意一顿饭的好处,反而会觉得?红妃轻狂!如今还是个女弟子呢,就做张做致起来。这样行事,是觉得?自?己能翻天了吗?
但要拒绝,又会显得?吝啬,出去也不?好听!更何况,花柔奴在旁看着,她本来就不?安好心,红妃真个拒绝了,她肯定是要话拱火的!
“圣宁元年,教坊司官员视察女乐宜春苑排练诸事宜,见女乐排练辛苦用心,便令宜春苑奴婢买来正店美食犒劳。”红妃并没有应承,也没有直接拒绝,反而起了在花柔奴听来不?相干的旧事。
“红妃
这些做什么,难道我们中真出了个吝啬的,一餐饭食也舍不?得??”花柔奴笑着道。
红妃看向她,用一种‘没见识真可怕’的眼神:“视察第二日便是宫中宴演谁曾想?正店美食也会不?干净,当晚女乐们纷纷坏了肚肠,第二日的表演虽然上了,却?是勉力为之。事后有司问责,知道不?是女乐怠慢,而是教坊司官员好心办坏事,这才?放过。”
“事后那家正店如何了?大约是被?处罚过罢报也过此?事,之后一年多那家正店也是经?营惨淡。”红妃扫了一眼周围因为花柔奴挑事而注意力转向这边的女弟子,摇了摇头?:“想?到这样的事,我倒宁愿吝啬一些。”
“教坊司的诸位大人有官身,身份贵重,好心办坏事自?然无事。可我是什么人?人贵有自?知之明?,若真的因我之故误了宴演,到时候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从一个地方订吃的东西来,然后放倒所有人,这当然是运气差到了极点才?有的但那又如何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红妃都这样了,谁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也无人能对此?什么。
红妃看向花柔奴:“我胆子,不?敢担责,今次只好做个吝啬的柔奴你既然能出那样话,想?必是个不?吝啬且不?怕事的,不?若你来请大家吃哪家的美食?听柔奴你随着冠大家四处走动,日常所见都是达官贵人,这样的喜气倒是比我难得?!”
这话也是真的,跟在冠艳芳身边,花柔奴绝对称得?上往来无白丁,去的地方、见的人都高端的不?行!
这一点红妃也比不?了,跟在师怜身边,她也能见达官贵人,但‘平均质量’绝对没有那么惊人。事实上,她还常常在一些勾栏之中表演(师怜觉得?她应该走‘正道’积累名?气,所以给她接了好些表演的差事),可以非常亲民了。
虽然红妃自?己对这种情况其实更满意一些,但按照时下?的价值取向,她现在这话的也没有任何问题。
拿这个话来挤兑花柔奴,她只能无话可——她没钱请大家一起吃正店美食,就算可以用女弟子的身份挂账,她
其实也是舍不?得?的!那样一笔钱做什么不?好,要用来吃力不?讨好地请客?
再者了,有红妃之前那番话在前,她就是舍得?出钱,也没法做这个事了。
她明?知道红妃是为了避过她的话头?而找的借口,但这个借口又是不?能否认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她订来的食物让大家没个好,到时候事情要怎么收场?
这种情况下?,她明?明?听到周围有人在声发笑,对她感?到幸灾乐祸,也无法做什么——对于看好戏的人来,能看到红妃尴尬为难自?然最好。如果看不?到这个,能看看花柔奴丢脸似乎也不?错,总之别人不?好了,她们就高兴了。
女弟子的压力其实也挺大的,别人倒霉对于她们来也算是难得?的释放压力的会。
红妃根本不?愿意多事,如果不?是花柔奴总是没事找事,她多一句话都是不?肯的。这个时候按住花柔奴了,她也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心思,就算她自?认为是楚霸王,那花柔奴也不?算汉高祖啊!
只是个时不?时跳出来的刁钻姑娘罢了。
默默用餐完毕,放了食盒和餐具到门房。红妃趁着休息的时间看了点书,这是她给自?己的功课,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给自?己列一个书单,一定时间内要将这些书籍看完——不?管什么时候,读书总是好的。
等到休息的时间差不?多了,红妃又做了点软开度的训练实在的,她还挺喜欢这样排练的日子的,这比女乐平常四处应酬要好得?多,至少?她有的是时间做每天的功课,也不?用想?着要和各种人打交道。
红妃并不?是社恐,对和人打交道也没有负面情绪只是,身为一名?女弟子,和人打交道,与身为一个普通女孩和人打交道是不?同?的,这注定难以成为快乐的事。
姐姐师怜教过她,若想?好过一些,就得?结识一些能够交流、好打交道,甚至会让自?己觉得?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的客人。身边这样的客人多了,身为一个女乐,待客就不?再是难事,反而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不?过,这是最出众的女子才?能有的优待。”师怜
当时看着红妃的神情神秘又玩味:“如大姐这般是不?能成了,倒是二姐有些遇往来无白丁,天下?最优秀的男子都要来结交你,这是大姐我梦里才?敢想?的。”
红妃并未把这话看的多重她想?要的并不?是认识此?世之中的人杰,哪怕是天下?第一等的俊杰又如何呢?能够理解她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痛苦吗?或者,就算理解了,他们又能如何?
改变不?了什么,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做完软开度的训练,正好排练要开始了,红妃又投入了进去。她的动作比任何一个人都完美,态度却?还是比谁都端正用心对于现在的她来,身为女弟子和所谓的‘达官贵人’打交道也好,和花柔奴这样的姑娘打嘴仗也罢,都不?如跳舞时一次转身、一次抬?。
对于她来,只有后者才?是真正的存在,可以被?抓住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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