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不夜宫(6)
严二娘艳羡地看着师怜、师红妃姐妹妆扮,又低声央求师怜:“大姐,阿姨也是为家里娘子阿姨这些年不过是胡乱厮混了一遭,娘子的前程指望不上我。别人求不着,也只能厚着脸皮来求大姐,大姐怜惜她,且提携她罢!”
又看看红妃,继续道:“二姐好大造化的人儿,今后前程不必!哪怕是为了二姐呢?待到日后,娘子与二姐搭伴,也是个臂膀咱们自家人,总好过外头再找!”
红妃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官伎馆与私妓有勾连,平常人不够的时候得找私妓不,宴乐之时缺人,也得找私妓!搊弹家是怎么来的,就是宴乐时人不够,找的最好的私妓。
私妓总是这样襄助,自然不是因为爱做好人好事。实在是这样和官伎做朋友,对她们抬高身价非常有好处!在官伎馆帮忙方便她们认识好客人,而以‘搊弹家’的身份参与宴乐,更是一步登天!
而为了加深这种‘战略合作’的关系,官伎馆和私妓人家往往还有别的动作。比如一些学童,没能顺利从学童成为女弟子,她们就会被官伎馆转给私妓人家!这样的女孩子在市面上是真正的抢货,哪家得了都好比是得了个摇钱树!与之相比,买下她们花的钱对私妓人家来那算是钱?
当然,这种卖学童的交易终究是少数,更常见的其实是私妓人家将娘子送到官伎馆中‘实习’。
就像女弟子会跟随在一个姐姐身后学着眉眼高低一样,私妓人家的娘子也能来女乐身边认‘姐姐’,然后跟着学一段时间——对于私妓娘子来,这是搭上更上一层人脉的好会,也是提升自己的不二法门,她们都很希望得到这样的会。
不过,这样的会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首先就需要有门路!
得是和某家官伎馆常常往来,过去都合作了很久的私妓人家,才能通过官伎馆都知搞来名额。另外,名额也不是无限的,每几年也就是那么猫两三只有会去女乐身边做学徒而已。
官伎馆深谙一个道理,泛滥了就不值钱了!跟在女乐身边实习的会也是如此。如果每一个私妓都有这样的会,那这个会还有什么意义吗?也就达不到拉拢一些私妓人家的作用了。
再者,一个女乐的人脉也是有限的被分的多了,就等于是掺水,她们身边的学徒这个时候再通过她们认识人,也就没什么用了。
严二娘原来是师琼的搭伴,起来她在的妓院和撷芳园也是有着不错的合作基础的,现在她的女儿来撷芳园,按理来是有会的。但会都是竞争出来的,她所在的妓院本就是南桃花洞最大的妓院之一,每次往撷芳园送人都得竞争一番呢!
对比起其他几个候选人,严月娇并没有多少优势。
考虑到这一点,严二娘就想到了走‘特殊通道’,她这里通过自己的人脉联系上师怜了,不用占用院里的名额,自然皆大欢喜、简简单单。
“娘子给二姐搭伴?”师怜笑了笑,不置可否:“我见娘子也是美质良材,这般品貌,给人搭伴也太可惜了!”
‘搭伴’就是给人做配的!别女乐不会给其他女乐做搭伴了,就是雅妓,也只有混不出头的才如此呢——其实,大多数女乐找搭伴,也不愿意太出色的,不然将自己给比下去了,那就是笑话了!
这里的出色指的不是才艺,女乐不管怎么,对自己的才艺还是很有信心的。雅妓中也有才艺可以比肩女乐的,但那是凤毛麟角,一般不在考虑的范围内就是了。这里的出色更多时候指的是容貌,女乐都是精挑细选的,再加上可以妆扮,走出来都是个美人,可美不美也是要对比的!
雅妓的姿色与女乐不分上下,甚至更胜一筹,这也不算少了。
严二娘当初给师琼搭伴,正是因为她一琵琶出色,但姿色非常普通!事实上,如果不是才艺确实出众,以她的姿色想要成为雅妓就是不可能的了。
“不可惜、不可惜!”严二娘连声道:“搭伴也要看是与谁来做,当年华玉娘与张行首搭伴如何?华玉娘那般人物也能给人做配,娘子更不在话下了!”
华玉娘和张行首都是行院旧人了,华玉娘也是一时名妓,才貌双全,比不少女乐更红更出色。但她就是为当时最出色的女乐搭伴,而这位女乐在后来也确实成为了行首,力压众花,成为花魁!
“不好比较的二姐哪里能和张行首比呢?”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师怜嘴上还是要谦虚一番的。
“怎么不能比!”严二娘语气更加热切,斩钉截铁一句之后又道:“再者了,娘子远不如华玉娘呢大姐她美质良材,也不过就是对妮子话客气。美质良材,有二姐在这里,可不敢应承这个,都羞死人了!”
师怜笑笑,并不评价这话,只是道:“此事也不是事了,我还要再想想,另外,也要问问都知的意思事情有了结果,我再遣人告知阿姨罢!”
周娘姨客客气气送了严二娘母女离去,红妃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问道:“姐姐怎么想的?要我来,姐姐按照自己的意思决定就是了,不用想着要不要替我寻‘搭伴’寻搭伴就寻搭伴,你情我愿也就是了。如今若是以此为条件收下人家,回头她心里不愿意,却又因为前事不得不与我搭伴,岂不是不美?”
“这话倒是的很有理寻常人也就罢了,如我家二姐这般的,难道未来还寻不着一个合适的搭伴?”师怜照例吹着妹妹,等红妃给她盛了饭、摆了筷子,拿起筷子也不急着夹菜:“不定将来啊,还是那些人上赶着来为二姐助演呢!”
笑着:“罢了此事我再想想罢。真起来,严姨在娘那儿确实有些情面,到底是搭伴那么多年呢。这十多年的,她来走动的少,但也从没使用过当年的人情。如今难得上门,纵使有些为难,也不好直接拒了。”
其实这个话,就已经明了师怜的决定。果然,又过了几天,师怜找柳湘兰了这件事,这件事也就定下了。
如果师怜现在带着的女弟子不是红妃,柳湘兰或许还会犹豫带着馆中一个女弟子的时候再去带外头来的娘子,那就是一份人脉要分成两份了,这是在给女弟子添堵啊!哪怕蹭到的人脉不多,那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呢。
但因为是红妃,柳湘兰那里完全不担心了。在柳湘兰看来,以红妃的资质和势头,师怜最多就是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真的谈到积累人脉,带入行之后红妃其实是靠不到师怜的。
师怜收下了严月娇,这事传了信给严二娘,第二日严二娘就带着严月娇和一份厚礼来见师怜了——女弟子们认姐姐是要送礼的,严二娘如此行事,也是外头的人学女乐规矩。
师怜没有多什么,只是道:“既然来到我这里,规矩就要按我这里的来,若有差池,我该教就教、该罚就罚,到时候阿姨不许心疼若做不到这点,阿姨到时就把人领回去罢!”
严二娘当然不会有异议,只连连点头,让严月娇给师怜磕头,又让她称呼红妃‘姐姐’其实严月娇和红妃同龄,论月份比红妃还大两个月。但年纪差不多的私妓管女乐叫姐姐这本就寻常,是私妓自认低一等的象征。
见严二娘认下了,师怜跟着道:“另外,阿姨日后也不必搭伴之事如月娇这样的娘子,资质很不坏了,日后自己当家作主岂不好?如阿姨这般为她安排,外人知道了只当不是亲娘了!再看我,也会觉得我这是在挟恩图报。”
罢,也不管严二娘是喜是忧,直接道:“如此也就是了,阿姨送些月娇的行李来,她就在我院子里住下罢粗笨东西就不用拿了,我这里都有,只用惯的脂粉、首饰、衣服之类送过来就可!”
就在师怜的几句话里,师怜的院子里就多了一个严月娇。相比起红妃,她这个‘实习生’显然要做的好得多——因为师怜是亲姐姐的缘故,红妃虽然认了师怜做‘姐姐’,却不像花柔奴她们那样,处处讨好、来去殷勤。
平常红妃还察觉不到自己这一点和别的女弟子不同,如今有了严月娇在一旁对比,才发现自己的‘懈怠’。
严月娇对师怜奉承是真的奉承,而学习认真也是真的认真!夜色深沉的时候,红妃都是在强打精神,只有她神采奕奕,一边在旁打下,另一边还要将主要精力放在师怜身上,看她是怎样和人应酬,进退自如的就像是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水分。
这样,还两边都不能出一点儿错,也是非常不容易了。相比起她,红妃甚至可以是‘不敬业’,没有一点儿她现在是在做服务业的自觉事实也是如此,她更多还是沉浸在上辈子身为表演艺术家的荣光之中,不能自拔。
她拿自己当艺术家,而不是服务业从业者——这里并没有看不起服务业的意思,只是对于当事人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又是一场斗茶会,邀请了包括师怜在内的三名女乐作陪,在场的都是达官贵人,红妃和严月娇是随着师怜一起去的。
此时茶道经过了隋唐时的演变与发展,到此时已经形成了非常严密优雅的‘茶道’。这和后世的冲泡茶不太一样,冲泡茶虽然也有所谓的技巧,但到底失之于程序简单,无法成为‘茶道’。
这起来也算是一种悖论了,只有足够简单才能够最大程度地推广,然后获得最强大的生命力。但一旦过于简单了,也就失去了仪式感,失去了‘过程’,无法成为看得见摸得着的文化了。
红妃上辈子,华夏早就是冲泡茶为主流了,那时候华夏人喝茶也讲究各种好茶叶,其中难得的也非常昂贵。但和保留在东瀛的‘茶道’相比,却总显得少了点儿什么,紧要就在点茶的过程不同了。
简单的冲泡茶让茶真正走进了千家万户,即使是农村里、山里,也会有一包商店里买的商品茶。平常拿来煮茶叶蛋,逢年过节的正式场合还能给客人冲茶。
而在茶道成为重要文化的东瀛,学习传统茶道的人颇多,但相对总人口依旧是非常的一部分。
复杂的过程是推广的阻碍,同时又是形成一种文化、一种仪式的天然温床!
这有点儿像咖啡,速溶咖啡成为加班人士必备,但如果是追求生活情调、喜欢精致生活(或者更直接一点,就是喜欢生活更有仪式感,更有逼格)的人,就会在家里买咖啡、磨,用精心挑选的咖啡豆,做一杯磨咖啡。
速溶咖啡只是给生活提供罢了,后者则不再局限于‘提供’,甚至不局限于‘饮料’这一身份,本身已经变成一种生活方式了。
冬天是削雪煎茶的好时候,士大夫们有钱有闲,这时候邀来三五好友,又令美貌的女乐雅妓作陪,斗茶品茗,真是风雅呢!
师怜陪着一位客人赏鉴一旁挂着的一幅画,另外的客人、女乐,或者烹茶,或者谈心,或者做些别的什么,都是有的。
至于红妃,师怜陪着的那位客人分不出来烹茶,接下来的斗茶就由师怜做主,让红妃替他了:“我家二姐也是学舍里学出来的,总不至于损了六郎的好茶!”
‘六郎’笑着抹了抹额头:“娘子哪里的话,我从来是个粗疏的,烹茶也没个耐心,有娘子替我,我乐得轻松呢!”
罢只与师怜赏鉴自己最近作的一幅山水,不再管茶水的事了。
红妃另一旁净了,跽坐于低矮的茶桌旁,动烹茶。
从焙笼里取出巧的茶饼,茶槌敲成块,有茶磨碾成粉末,再用丝罗蒙成的筛子过筛,确保茶粉足够细腻。
一边做着这些事,红妃注意到茶炉水已经沸腾了,便对一旁打下的严月娇道:“取水来备用。”
“是,姐姐。”严月娇非常顺从,其实她平常性格还挺活泼的,但在这种场合,她总是非常注意‘上下尊卑’!她的尊敬不只是给师怜的,对着红妃的时候她也很在意细节。
茶炉上的开水注入了汤瓶之中,红妃茶粉磨的差不多了,便将茶粉舀了一勺到黑色建盏中——时人点茶,最上等的为白,绿色尚次一等!为了映衬这‘白’,茶盏自然最好是黑色了!颜色绀黑,纹如兔毫的建盏因此备受推崇。
托起汤瓶,少少开水注入,调和成膏状。确定茶膏细腻,没有不匀的情况,也没有过稠过稀的问题,红妃这才一用茶筅,一用汤瓶注入开水!
茶筅是竹子做的,很像刷锅用的刷子,但要巧精致很多。这是在注入开水时用来调和茶水的工具,随着茶筅的击拂,茶水匀和,并出现白色的茶沫——这个过程是整个烹茶中最讲究技巧的部分。
斗茶、斗茶,其实不是斗茶叶本身好不好,出来的茶味是不是出众,至少主要不是斗这个。而是看点茶之后漂不漂亮!
点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就是之前分心在其他事情上的人,这时也转过头来瞧看点茶几人的段。
严月娇认真看着红妃的动作,视线中带着羡慕点茶这种事,红妃做学童的时候也是从学的。到如今,作为优等生的她已经颇有火候,与长期浸淫此道的达官贵人相比也不差什么。
严月娇则不同,私妓的营生,哪怕是雅妓,也很难做到从教导各项技艺。一般只有顶尖的好苗子,被老鸨寄予厚望的,这才从下大本钱,让她们如学童一样从学习琴棋书画,并其他百般雅事。
严月娇相比起她的母亲严二娘,先天条件要好不少,她有一张完美的鹅蛋脸,嘴巴是樱桃嘴,看着就是个美人。要有什么缺点,也只有鼻子塌了一点儿,算是瑕疵。这样的她,若是有她母亲的才艺,成为当红妓女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要成为妓院里着重培养的苗子,那又有些不够了。
她也随着母亲学过点茶,但严二娘本身也不算‘专业’,跟着她学又如何能学的精到?再加上没有太多会练习(茶叶容易得,但最上等的好茶叶也不是严二娘、严月娇母女舍得随意拿来练习的),她在点茶一道上也就是入门级。
红妃则不同,在点茶之时,她是慢着水、多次击拂,不多不少的七次之后,茶汤终成!
出来的茶汤简直就像是范例里才有的样子——汤色洁白无瑕,茶沫咬着茶盏边缘,久久不散。
这本身也是评判点茶好坏的两大标准。
见红妃这样有本事,一个客人也笑道:“娘子好段!别的也罢了,难得‘候汤’如此谙熟,显然是下过苦功的!”
虽然,点茶之中最讲究技巧的是使用茶筅、注水那一段,但真正的专家却知道‘候汤’最难。所谓‘候汤’,就是茶炉煮水之时,判断水沸的情况,过沸的水会导致茶沉,而不够沸的水又会导致浮末现象,都会让点茶变的不完美。
此时煮水的器具不透明,也无法揭开盖子观察,要判断水煮的如何,全靠有经验的点茶人听声音。
红妃将茶让给这位客人,又去点下一盏茶,上功夫不妨碍,道:“此中有诀窍,有位浸淫此道者作诗为结,所谓‘砌虫唧唧万蝉催,忽有千车捆载来。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瓶杯’心得全在其中。”
对于红妃这个法,大家听过也就笑笑——如何‘候汤’点茶高都有过总结,但总结这东西也就是听听。虫唧唧、千车来、松风之类的声音大家都知道,但要在候汤的时候活学活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都是一都会,一做废。
见红妃这样轻巧熟练、举重若轻,就知道不是随随便便能做到的了。
师怜有心让妹妹出风头,这时见大家看红妃点茶,便笑道:“我家二姐点茶有几分火候呢!别的也就罢了,分茶练过些许时日,倒是可以呈现一番,为今日斗茶多几分趣味!”
分茶是点茶玩到极致之后,一种纯粹技巧性的‘游戏’。和咖啡玩拉花一样,要在茶汤表面点出图画、文字来。这和点茶还不太一样,士大夫追求生活情趣,大都是会点茶的,但会分茶的却还是少。
这有点儿像读书人学写诗,不管写的好不好,打油诗总能作两首。但写诗这事儿往下走,成为一种以难度和技巧著称的游戏,比如回文诗什么的,那就不是每个人都能玩的了。有的人是因为其中的难度止步,有的人则是因为觉得太多时间放在这事上不太值。
但如果有人能在这上面表现出色,又能轻易赢得其他人的佩服。
听红妃善于分茶,这都不用想,立刻有人令红妃分得茶来!
红妃并不推辞,也没有什么,只是上这碗茶在击拂注水时有了变化,击拂的动作变得迅捷,在前期就将茶水调匀了(代价就是茶沫不能强求)。后面几次注水时,原来拿茶筅的改为托着茶盏。
一注水,另一晃动茶盏配合,等到一盏茶成,众人瞧看茶盏中。果然是一幅雪原梅花的图景,于此时是应时应景。
这样的画面停了两息才散去,足见红妃水丹青的功夫之深(评判分茶技艺高低,一看图画文字是否清晰可辨,二看画面保留的时间)。
这一可将众人都震住了,之前与师怜赏画的士大夫就叹息道:“曾听一友人道,识得一高僧,其分茶不用茶匕点水,功夫全在注汤上,茶盏动、沸水入,即水丹青成只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是自己见识浅陋了。”
“娘子这一可是茶匠通神之技艺!”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