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清景(2)
栏杆茶坊的场子散的快,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想要继续下去也有点儿难度。
回去后的孙惜惜自然将发生在栏杆茶坊的事与柳湘兰了主要是心里害怕!红妃这个当事人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但她是想想便头皮发麻!只怕告诉都知告诉的迟了,这件事里有什么隐患,将来会牵连到撷芳园,牵连到她。
遇到事之后担心自己的处境,这是人之常情。
柳湘兰原本还是安坐着的,听孙惜惜原原本本了栏杆茶坊里的事,哪里还坐的住!哪怕是她这个见惯了事的,也唬得一下站起来——倒不是担心撷芳园会怎样。实在的,女乐得罪身为朝廷官员的客人,这样的事在官伎馆中并不少见。而要得罪的厉害的,一座官伎馆每年也得有几次。
郭可祯真要因为红妃得罪了他,就对撷芳园喊打喊杀,那也只能现眼!
撷芳园等二十七家官伎馆在开封多少年了?大周还未建立时,天下还是乱世呢,汴梁就有各家官伎馆的前身了!郭可祯是什么人物,一个侍御史,不还没当上转运使,就算当上了,柳湘兰也不怕他!
女乐的裙摆荡漾开,不只是能跳舞,还能搅动人心!当红的女乐,位格低一些的官员还得客客气气、有意讨好,为的是什么?不过是这些女乐认识更多有权力的人普通官员都没有的会和人脉,这些穿着舞裙的女子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柳湘兰担心的还是红妃,当即怨道:“那冤家!她又是何苦来哉!遇事不要那样刚强,只管跑回来与馆中分,难道不成?非得如此也不知她是将自己看的太重,还是将自己看的太轻了!”
她将自己看得重,却是这样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若真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她是真能豁出命去的!看着红妃长大的柳湘兰知道,她做的出来。
而若是她将自己看的轻,她分明是在‘保护’自己,用豁出命去的方式——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撷芳园的师红妃,天下女子没几个比她更难搞的了。换个法,也就是没几个比她更珍贵的了。
孙惜惜听到柳湘兰的话怔了怔,她听的出来,都知好像是很生红妃的气,实则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更多一些。她其实不是真的觉得红妃得罪人有什么问题,她只是觉得红妃没有用‘更聪明’的方法保护自己,是个‘傻孩子’,而不是‘坏孩子’。
另外,就是担心了,这个时候的柳湘兰是真的担心。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往外走,吩咐在外候着的阉奴:“去问你钱姨,红妃的轿子回来了么!”
阉奴一溜烟儿跑走了,柳湘兰则是去了雏凤阁,确定红妃没有回雏凤阁院儿。
等到阉奴回没见着红妃的轿子,更没见到人,柳湘兰真就急了。去了师怜的院子,这会儿师怜出去了,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更别红妃了!
“不好!”这样着,柳湘兰往外走,拉了正忙着的钱总管,把事情如此这般一,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只怕那妮子一时糊涂真个出了事!”
钱总管和红妃接触没有柳湘兰多,但这个时候她反而能更加客观理智一些:“何至于!红妃性情刚烈、宁折不弯是真,坚毅忍耐也是真她那样威风,当场就回报了人,还能想不通,犯了傻?”
“担心那个,还不如担心她在外乱跑,遇到什么事儿!”
正着,忽然有个下仆跑了进来,道:“回来了、回来了!”
下仆指了指外面,一顶轿子,没有女乐的轿子那样鲜艳花俏,就停在撷芳园侧门处。这个门不是客人会经过的楼子前的门脸,而是官伎馆里的人常走的。
柳湘兰走了出来,见轿子旁站着一个少年郎,正隔着轿子的帘子着什么。见人来了,就不了,柳湘兰这才从打起的轿帘看到红妃!
红妃看起来有些狼狈,头发都披散着,但仔细看看并没有真的出什么事。此时柳湘兰见到她,仿佛是珍宝失而复得,又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忙忙让轿子抬里边一些,连往日轿子不许进出的规矩都忘了。
等到轿子进了里边,这才接出了红妃,一下两下,狠狠拍在了红妃的背上:“你这妮子,瞧着倒是长了一副聪明脸孔,怎么心里这么痴、这样傻!你、你啊!今次这样事,不知道回来告状?非要去撞那又臭又硬的戆头?”
“罢罢罢,你这样的娘子天生就不该落在咱们这儿,回头你离了这门,倒是彼此都好了!”
红妃任柳湘兰‘又打又骂’,等到柳湘兰情绪好些了,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少年人。有些疑惑地看过去:“这位是是红妃你认识的”
耶律阿齐对柳湘兰并不在意,若是平常遇到柳湘兰这样的官伎馆都知,管她多有权势、认得多少达官贵人!总之不关他事,他是不会理会的。
但这一次,他却很快接过了话:“曾见过娘子一次娘子并不认得我。”
“哦”柳湘兰看看耶律阿齐,又看看红妃,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客气道:“多谢官人了送了奴家这心肝儿回来,心才不焦了,这位、这位”
“我叫耶——,”顿了一下,耶律阿齐换了个法:“我叫萧齐。”
‘萧’是他母亲的姓氏,萧齐也是他的汉名。他不太喜欢用汉名,但每当用‘耶律阿齐’这个名字时,总免不了一些人侧目,次数一多,懒得应付他人的他,干脆对不熟的人都以‘萧齐’介绍自己。
但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出‘萧齐’这个名字,更像是鬼使神差。
“哦!萧公子,实在谢你!”知道该如何称呼了,柳湘兰又打听他门户,定要登门感谢。
这就不必了,耶律阿齐拒绝的很干脆。
寒暄了一会儿,柳湘兰因为还想着红妃,没有平常的水准,耶律阿齐更是心不在焉,中间下意识避着红妃的方向。所以这场寒暄很快草草收场,两边干巴巴结了尾,耶律阿齐就要告辞了。
只是真到要走的时候,却是有些迟疑了,仿佛有些事、有些人,即使不看一眼,也能让他不能动弹。
但还是要走的,耶律阿齐终于在最后看了红妃一眼——红妃低着头,他只能看到红妃垂着的眉眼。然后就像是被什么惊到了一样,下意识逃走了,直到最后出了撷芳园的侧门,要转角了,这才回首。
这一回首,与红妃抬起头看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我记着了,你帮了我两回。”红妃回来后这是第一次开口,对着耶律阿齐伸出了两根葱白一样的指,然后迅速放下了:“我会回报你的!”
“不用,我不要你回报。”耶律阿齐原本飞快的心跳慢慢平稳了下来,隔着一截路,两人对视的目光都很认真。
耶律阿齐笑了笑,转身走了——这样就可以了,他记得自己见了她两回,而她也记得见他的两回,虽然两次相遇对他们的意义完全不同。
柳湘兰扶着红妃去了自己的院子,让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然后让人打水、取洗漱的家伙——柳湘兰的娘姨是梳头的一把好,服侍着洗漱完的红妃梳头,很快一个简单而又不失精美的随云髻就堆好了。
之后娘姨还要给他匀施脂粉,红妃摆了摆:“不用了,在家不用涂粉了,闷的很。”
这样着,她自己拿了柳湘兰成张的口红纸,抿了抿,这也就算了。
柳湘兰见她渐渐整理好了,也没有了刚才的了无生气,这才真正放下心。只是这担忧的心放下了,对红妃的恼火也就上来了,想要找把戒尺出来罚她,找了半天找不到,最终只能拿指头弹脑瓜蹦。
“本指望你这妮子撑起撷芳园呢!如今看来,早歇了这心思才好外头随便选谁支撑撷芳园,选个阿猫阿狗也好过选你这讨债鬼!那些资质平庸、愚钝粗笨的,好歹还听话,如你这般,将来不知惹出何等祸事!”
弹脑瓜蹦这样疼是有点儿疼气势却一下垮掉了,无论柳湘兰再做那样的脸色,也无法吓住人了。
她这话时,就连一旁跟了她二十年的娘姨也笑了:“娘子呵和气些罢!师娘子年纪,这样的事头一遭,这才出格了些,好好教就是了。”
柳湘兰冷笑:“年纪、头一遭?她真是因为这缘故才这般?哪里是如此!信不信,谁都拗不过她,今后且看着她罢!”
柳湘兰知道,红妃不会变了,她就是这样哪怕她在这里教再多,别人如何苦劝,让她今后‘聪明’一些,那都没用!
人就是这样难以去概括的生灵,最会审时度势的是‘人’,无论怎样的境况他们都能选择最适合的自己的生存方式!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往往怎样的屈辱都能忍受、怎样的违心之举都能去做——出卖别人,出卖自己只能算是难度不高的部分。
但人又是最不会‘审时度势’的存在,有的时候明明知道标准答案在那里,偏偏无法照着去做人无法违逆求生的本能这没错,可人也无法背叛作为个体的‘自身’。比如红妃,在作为一个求活的‘人’之前,她先是‘师红妃’。
正如柳湘兰所,她是无法‘聪明’一些的,她只能在‘愚笨’‘执拗’的道路上越走越深,永远不能回头不然呢?她能怎样?像这个世界其他贱籍女子一样,践踏自己最后一点儿尊严,甚至于出卖肉体,然后就为了‘活得更好一些’?
那才不是活得更好一些!那是此世间女子在被商品化之后的认知!其他人觉得那很好,红妃却无法坦然接受这种洗脑。
红妃静默不语,只是在窗外颜色秾丽而黯淡的天光下,眼光明明灭灭。
天边已经有些擦黑了,此时正是官伎馆莺歌燕舞起来时。哪怕是馆中深处,也能见到下仆来点亮颜色鲜艳而暧昧的栀子灯。远远的,缠绵咿呀的歌唱声仿佛流水一样传来,听不分明,却又自带着引人入胜的魔力。
柳湘兰就看着这样的红妃,轻轻叹了口气:“痴弟子啊!痴弟子!”
这样的女子在桃花洞是不适宜生存的,每年总要有那么一两个痴弟子死无葬身之地,被自己信仰、执着的东西耽忘,陷入无法挣脱的迷梦,然后再迷梦中死去至于死去的是肉体,还是精神,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那就要看‘运气’了。
按理来,以柳湘兰的人生经验,面对红妃不该有那么多触动。但真的一丝触动也没有,那又怎么可能呢!生而为人,又有几人能不痴!只不过有的人痴的浅些,尚可以自救,有的人不能够罢了!
人是见到飞蛾扑火都要感慨的生灵,看到同为人的存在非要去做‘蠢事’,触动只会更深!
更何况,柳湘兰隐隐觉得红妃和过往那些‘痴弟子’是不同的不是因为红妃性格里有一种决绝、坚韧的东西,事实上,过往也有‘痴弟子’足够坚强——她们这样的女子似乎总在走向极端,要么如同菟丝草一样柔弱,要么就比任何顽石都要坚硬。
柳湘兰觉得红妃不一样,是因为红妃骨子里的清醒。
‘痴弟子’的痛苦有些是真的痴,是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该怎么‘聪明’地活下去!那些以为男人会拯救她们,真的相信了某些鬼话的,就属于这一类。而有些则是聪明过头了,将自身的困境看的清清楚楚,所以绝望了,最终只能毁灭。
红妃似乎属于后者,找不到出路,所以痛苦、所以只能去对抗!对抗自己觉得不对的东西。
这样的女子是非常非常少的,聪明到红妃这种程度的更是柳湘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
红妃清醒、聪明的太过,以至于柳湘兰从来不去劝她。她深知自己都不如红妃看的分明,自然也就劝不了红妃了。
“如此也罢,这几日你留心些罢!那郭可祯便是要寻你不是,也得等些日子!既然能被你几句话唬住,明心里也是没底气——再等些日子,寻几位能上话的官人保你,也就无事了。”
柳湘兰这话的简单,可这轻描淡写中却是实打实的‘权力’。而身为官伎馆都知数年的她,这样的权力并不算夸张当然了,动用这种权力是需要交换人情的,也不是为谁使用了这样的权力,柳湘兰都是这样‘好话’。
剥落掉柳湘兰本来对红妃的欣赏和爱护,只从单纯的利益出发,她也愿意做这个‘支出’。柳湘兰并不怀疑红妃能在不远的未来,十倍、百倍回报撷芳园所谓不要红妃支撑撷芳园,那只是气话而已,根本无人当真。
柳湘兰深谙,最有指望的孩子,往往最让人费心的道理。
挥了挥,柳湘兰让红妃回了雏凤阁,今天红妃另外的场子也让人报了‘有恙’,令其他人‘代班’了。
等到红妃走了,娘姨过来给有些疲惫的柳湘兰揉捏僵硬的肩膀,温声道:“娘子这般忧心师娘子,为何不劝着些呢?这也是爱护她,教她保存自身的道理啊。”
“劝?”柳湘兰微微阖上双目,享受娘姨这一按摩,身子也轻了一些。轻笑一声:“如何劝?劝不了!红妃她又不是那等不知事的,只有不知事的犯了错,这才能劝!”
“她是太知事,也太聪明了即使是女乐,也不过是贱籍女子,是‘女子’!而身为女子在这世间如何生存,她看的清清楚楚,连同其中的苦楚一起,一丝一毫也没有漏去。如此这般,我能如何去劝她?我的那些,不得她比我还清楚哩!”
“再者,聪明人也是世上最拗不过的!看看馆中蠢笨的,因为蠢笨,才晓得别人是对,自个儿是错。至于聪明的,却是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时,自己才是对——真起来,她也确实对了。”
只不过,‘正确’也可能会带来辛苦的生活,错误对应的也能是轻松。
一边着这些,柳湘兰心里也有诸多感慨,只是最终并未出来,化作了悠悠一声叹息。临到最后吩咐道:“寻几张帖子来,总得替那讨债鬼收拾首尾。不然就这样不管不顾,不得日后得吃亏!”
柳湘兰并不觉得郭可祯是‘大问题’,但到底人是‘侍御史’,未来还要做转运使!这样的人物,也不能等闲视之了。不是大问题的前提是有妥善处置,眼下总得去管管。
又过两日,柳湘兰正打算为郭可祯的事见人,人却对这事摆了摆:“柳都知还不知?如今郭御史情形不好,台中消息,官家打算让大理寺拿人问话,如今只是几位相公事忙,还未批复下去罢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法?前几日还见郭御史在外行走,听要升京东路转运使了,好大威风!”柳湘兰故意这样着,打听起消息来。
“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不然也不至于几位相公没得批复,大理寺不能拿人。”这样着,这位知情者就泄露了台中的‘秘辛’其实也不能秘辛了,多的是没有发出来的消息成为报上的新闻,由此可知台阁之中漏的跟筛子似的。
来事情也简单,原来官家下朝后无事,出宫去了国舅爷李汨那里,闲聊了些,回头就传官家让人查郭可祯。
“襄平公离朝便是真离了,也是难得,竟与官家起朝中之事!”起这个来,泄露消息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郭御史也不是无名之人,可要入得襄平公眼,这又是不能的了,也不知其中是什么章程。”
如果李汨在柴禟面前给哪位朝廷重臣,又或者朝廷重臣的相关人上眼药,那还有人会猜测这位‘高风亮节’,挥一挥衣袖就走人的‘李大相公’有心要搞事情,而这就是个信号。可偏偏郭可祯不是那样人,他不是人物不错,可在眼下真没有成为关键人物的要素。
所以大家来去,最终大多数人觉得,这就是舅甥一场闲谈,随便了点儿什么之所以郭可祯眼下这番际遇,大概就是倒霉吧。
“官家去襄平公处,既有闲谈,也有问政。闲谈也就罢了,问政却是襄平公不愿的,来去了几回,官家却是在襄平公处见了一份报,的便是郭御史旧事——当初郭御史还是监察御史时,遣去两浙路访查灾情”
御史台是做监察工作的,除了在中枢盯着京官、风闻地方大吏,也会被派到地方去监察、访问一些事,为中枢带来第一实情。这种工作类似‘钦差大臣’,而钦差大臣这种官职,也确实常见位卑权重的官员担任,与御史台的气质非常搭。
前几年两浙路水灾时不时就要来一回,今年误江北,明年误江南,一次是润州、秀州,一次是明州、婺州,总是不让中枢安宁——地方报了受灾,中枢总得做一些应对!特别是两浙路这样的‘发达地区’,更是不能轻忽了。
来的次数多了,朝廷也会怀疑地方是不是夸大事实,故意来‘骗政策’‘骗灾补’的,于是有了派监察御史去查访的事。
回来后,郭可祯的很好,果然两浙路并无什么灾情,符合中枢原本比较阴暗的猜测。也是因为这趟差事办的好,郭可祯才在隔年升官了。
而如今,却有报传消息,‘采访’了开封府讨生活的两浙人——当年确实有比较严重的灾情!他们就是当时受灾了,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灾民。像他们这样能来到东京,并且活下来的是好的,更多人因为治灾不力全家死绝了!
而这位郭御史,却是去了两浙路并不走访地方,只是在地方接待京官的驿站里呆了数日。见驿站一带的房屋没有被雨水泡烂,城中的米粮也还充足,便觉得地方是夸大其词了,回头就上了奏章,是地方并无大灾,不需要花那许多钱治灾。
可笑可叹只是苦了当初两浙路受灾的百姓!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他那几句‘想当然’,没了朝廷的救助,原本可以活下来的,结果不能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