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秋海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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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严月娇弹琵琶,缓声曼唱,歌声很有几分柔媚动人。

    师怜的院子里,严月娇坐在卷棚下一张鼓凳上,自弹自唱。其他人听着,来客有吴菖和蒋函,吴菖是来探红妃的,蒋函是来看师怜的——蒋函蒋竹山也是一名士了,去年暂时安定在京师之后,有草堂社的伙伴与他常来往,红妃与草堂社魏良华、程络等人走得近,蒋函的接风宴红妃也是去了的。

    当时红妃和他谈星座,还很谈得来呢。

    也是因为红妃的关系,蒋函与师怜结识了,他喜欢师怜的温柔解意,如今倒是在师怜这里走动的多。

    因为都是关系很好的客人,一切也就随意了很多,奉承什么的也不需要太正式。趁着严月娇表演的功夫,师怜还指导她唱。

    红妃也一边听着,一边合一味香。吴菖凑过去,低声道:“师娘子这是合的什么香?”

    “是供佛湿香,用的是檀香、藿香、白芷、栈香、丁香皮、甜参、零陵香、甘松、乳香、硝石的方子。”红妃一边着,一边将已经是细粉的原材料按照比例混合在石臼中,加入闷烧出来的白茅香灰末:“九郎,蜜罐子递与奴些。”

    吴菖在离红妃稍远些的地方,找到了写着‘白蜜’的罐子,拿来递给了红妃。见她在石臼中添入适量白蜜,然后慢捣起来,便道:“娘子怎么摆弄起供佛的香了?我记得娘子不信佛啊。”

    这年头点茶烧香、挂画插花是‘四雅事’,女乐本身就是世人眼里美丽与风雅的想象集合体,摆弄香器,弄些香丸什么的实属寻常。但吴菖记得红妃根本不信佛,而且嫌佛香沉重,不适宜她的年纪,几乎是从来不沾的。

    “不是奴要用的。”红妃慢慢的捣着,差不多了才尝试捏成香丸:“这是馆中冠大家托奴制的,冠大家要供‘香音神’。不知听谁的,我制的供佛香更灵验。”

    ‘香音神’就是伎乐天,佛教传中以香气为食,善于乐器、歌舞,能以乐音、歌舞赞美佛、供养佛的神灵。女乐们以舞乐为立身根本,一些信佛的女乐,除了供奉那些特别出名的菩萨,也会供奉‘香音神’这一冷僻的佛国神明。

    “这也寻常,娘子的舞乐如今偌大名气呢!供奉‘香音神’的话,大约也是想沾沾娘子身上的灵气,好叫香音神更喜欢罢——若香音神真有喜恶,如娘子这般,必定是极受其眷顾护佑的。”吴菖和红妃继续低声悄悄话。

    一个个香丸做了出来,拿了瓷盒装着——湿香就是这样,制好之后立刻就能封存,不用做另外处置。只是对封存的容器有一些要求,不能吸水(当然不是绝对不吸水,只是在古人的观察视角里不吸水就可以)。

    香丸做完了,秦娘姨捧来水和香胰子给她洗。旁边严月娇早已演唱完毕,现在正在唱的是师怜。师怜的唱功真是没得了,只以‘唱’来,她在女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了,一直够不上‘花魁’的标准和她的伎艺没有关系。

    只能,女乐向来是红靠努力,大红大紫要看命。

    大家都很认真地在听,听完之后赞了又赞。师怜笑着摇摇头:“当不得你们这样赞红妃也唱一支罢。”

    红妃刚要点头应下,外头就走进来一个报信的阉奴:“师娘子,都知问你当下得不得空,若是有空,去她院子里回一声,是有事与你商量。”

    吴菖摸了摸鼻子,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在红妃这里已经‘到钟’了!简单来,他约定的红妃的行程,已经到时间了。之所以他人还在这里,红妃也一直陪着,这自然是私下交情在起作用。

    这种事本来就是这样的,不可能做到精准如同标尺。

    想到此处,吴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主动道:“娘子快些去罢,柳都知定然是有要事,不然也不会待客的时候遣人来话了。”

    红妃应了一声,也没有推辞,这边就带着秦娘姨一起去了柳湘兰的院子里。此时柳湘兰的院子里并不宁静,红妃走进去的时候还听到一个女孩儿的啼哭声。等到红妃进来,这声方才止住。

    “姐姐。”站着叉行礼的女孩子是如今撷芳园在新竹学舍修行的童伎,红妃还在新竹学舍时一个院子住过,自然认得她。

    柳湘兰在一张海棠桌儿旁坐着,本来脸色还有些不好,见红妃来了,这才转了平常的样子。与她笑着招了招:“红妃来这儿坐罢!”

    这样着,她又转头看站着的女孩儿:“哭什么?不知道的人当我这个都知如何虐打你了呢!你们这些女孩儿,金尊玉贵地呆在撷芳园里,除了要用心学本事,哪一样叫你们劳累了?擦脸拧帕子的事都不教你们做,怕弄粗糙了你们上的肌肤!”

    女孩儿依旧有些抽噎,哽咽着道:“都知大人,实在是、实在是月仙欺人太甚了!今早她不知从哪里晓得了、晓得了那事,便将我的衣裳鞋袜全扔了出去,妆奁也翻了。问她她怎得这样,她反过来骂我馆中为了防老鼠,是养了猫的,衣裳扔在外边叫猫儿挠了,如今也不能再穿了”

    絮絮叨叨,半天不到重点,柳湘兰挺烦这个的。但她作为一个官伎馆的都知,不只是要管大事,这种女孩儿之间的矛盾也要管,所以这个时候还得继续听着。

    官伎馆防老鼠防的很严的,女乐们的服饰价格高昂,要是因为老鼠弄坏了弄脏了,那就太可惜了。所以官伎馆中大多养猫,这猫也不是谁单独养的,本质上和野猫差不多,只不过官伎馆的人谁看到了都愿意喂一喂。

    简单来,扔别人衣服这种事,对方抵赖不掉,自然是认了。但被猫破坏了衣服,对方不认,认为这不关自己的事——这当然有些胡搅蛮缠了,没有扔衣服的事在前,自然也不会被猫挠坏衣服。

    但在这件事上,同住的姐妹们都不帮这姑娘。也是因为这样,她才哭到了柳湘兰这里。

    柳湘兰揉了揉太阳穴,安抚了她几句,然后才道:“宝珠,你且回去,我会找月仙来这事的,必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你自己也得想想自己的错处,你如今一日大似一日了,年纪时无所谓,将来落籍做女乐了,与人处不来,争吵之后还要来寻我吗?”

    见‘宝珠’听这话依旧是不明白的样子,柳湘兰也懒得话了,挥挥道:“行了,你回去罢!”

    ‘宝珠’往外走,只是在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忽然转头道:“都知大人奴记得红妃姐姐也是不会与人相处的,如今也没学着这些,不是一样做了当红的女乐么?”

    听这话柳湘兰就知道她是真不开窍了,又揉了揉额头:“且不你红妃姐姐从不惹人,她和人处不来是她太出色的关系,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是没有这条,你要学你红妃姐姐,也学些好的啊!你是舞乐出众,还是容貌出挑了?”

    “回去罢!”

    ‘宝珠’全名叫‘窦宝珠’,在新竹学舍还有一年多要呆,年纪大约比红妃两岁,也就是虚岁十四。这个年纪在红妃上辈子还只是个初中生,但在此时已经可以算是大人了,普遍早熟的官伎馆中更是如此。

    像红妃比她早一岁进新竹学舍,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正为宜春苑呈演尽心准备呢!再等几个月,就是要跟着‘姐姐’尽尽出出的女弟子了,得学着面对外面复杂的世界。

    所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资质如何,基本都能看出来了。放在外头,窦宝珠自然也是个美丽聪慧的娘子,她能被挑进撷芳园,然后又被新竹学舍的善才选中,这本身就明了她达到了女乐的素质。

    可在一大堆女乐后备役中,她就显得不上不下了,这可和红妃当初‘鹤立鸡群’完全不一样。如果只是这样,那还无所谓,达到标准之后,女乐未来如何是不准的,得看性格,得看情商甚至得看运气!

    但窦宝珠这接人待物的水平,柳湘兰真是看的眼皮子跳啊!哪样的女孩子有‘前程’,柳湘兰不知道,但她知道哪样的女孩子绝对没‘前程’像窦宝珠就是后者中的典型。

    等到打发了窦宝珠,柳湘兰才向红妃抱怨:“馆中的妮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都在学舍受教了五年了,还是脱不开地方的家子气,没一点儿眼里见儿!”

    大约就是班主任‘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的官伎吧。

    红妃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应,所以只是顺着柳湘兰的话道:“这又出了什么事呢?宝珠与月仙不好?我记得当初是有些姐妹不和的都知不必太担心了,长大一些就都好了。看看如今馆中的姐姐妹妹,时候必然有关系不谐的,可如今还不时和和气气的?”

    不是长大就关系变好了,而是长大之后就会做表面功夫了。不管心里怎样讨厌一个人,至少表面上要做出同馆姐妹的和善来。。

    都知虽然经历的事多,但遇到事情想吐槽抱怨的心是一样的。红妃这样,她自然也就倾吐起来:“原来是月仙不知怎得,认得了一个衙内,少女怀春么,一来二去的,有了些来往官伎馆里看的多严啊,多几句话是有的,更多就没有了。只是这事到底是她不对,所以宝珠为这个是来告状,我肯定是要处置的。”

    初中生早恋啊红妃不以为意。

    月仙名叫孟月仙,比红妃只一岁,她若是再大一岁,就该和红妃是同一届的了。今年虚岁十五的女孩子,已经很有些美丽袅娜了。再加上身处官伎馆这个环境,耳闻目睹的都是男女之间的事,而新竹学舍里也会教一些男女应对,春心萌动之时,恰好遇见一个合适的人,生出这样的事来也不算出奇。

    不过,不出奇归不出奇,初中生早恋的事学校发现了肯定是要管的。所以柳湘兰叫了孟月仙来软硬兼施,既训斥了她,又软声明了这件事的弊端——教导童伎和年轻女乐,从来都不是一味来硬的!没真正受过苦的女孩子性情刚烈着呢,一个不心钻了死胡同,人没了都有可能!

    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做得出‘傻事’。

    将本来就心虚的姑娘的服帖之后,柳湘兰又按照规矩罚了孟月仙。就和早恋被抓住之后,早些时候学校风气保守,会让学生写检查一样——这样的事红妃那时候已经没听了,但据她读中学之前只几年,都还有那样的事儿。

    本来这件事就这样了了,但孟月仙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是窦宝珠背后告状所以才隔墙有耳,官伎馆里根本没有秘密。

    窦宝珠背后告状,这对于官伎馆的管理是有利的。反而是同院的其他童伎一声不吭,就算知道些许苗头,也没人上报,这对于童伎的管理工作是个隐患。但这只是站在官伎馆的角度而已,对其他人来,窦宝珠就是个告阴状的人!

    加上本来窦宝珠的人缘就不好,这下就被集体排挤了。

    如今,算是告密事件的后续麻烦。而起这些琐碎又不得不处置的事,柳湘兰就觉得压力好大,有些后悔两年前延迟了一次退籍。她因为是都知的关系,退籍延迟算是名正言顺现在想来,如果没有延迟退籍,她早就舒舒服服退休了!

    当然,这也只是一时生气才做的想法,真要她重新选,她还是会延迟退籍的。成为退籍女乐,迅速成为昨日黄花,还是做女乐,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有钱又有权?这根本不用费劲去选啊!

    当领导有当领导的责任与烦恼,但大家还是想要当领导啊。

    诉苦完毕,柳湘兰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了一个阉奴过来,吩咐道:“你去把童伎院里的月仙娘子请来。”

    阉奴领命而去了,柳湘兰才真正和红妃起为什么找她来:“寻你来也不为别的,自是为了‘揭花榜’的事。你年纪,别选花榜了,就是亲眼见馆中姐妹选花榜都没有过,如今临到事儿,有些地方我得与你。”

    红妃在撷芳园,自然见一些馆中女乐参与‘揭花榜’。但作为一个童伎,她的日常还是学舍修炼,至于女乐们的活动,她们总是如同雾里看花。这就像是家里的孩子见过家长工作,可只要一日不自己亲自工作,他们都是无法理解工作的。

    红妃年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再加上她对这种事可以想象的‘惫懒粗疏’总之,柳湘兰见大家都紧凑地准备起‘揭花榜’的工作,只有红妃动也没动,只听她在排练新的乐舞,她一拍头,就知道要提醒红妃了。

    柳湘兰慢慢与红妃分着‘揭花榜’的一应事,红妃拿了纸笔来记。了一会儿,阉奴将孟月仙领来了,柳湘兰这厢忙着,便对孟月仙道:“今日月仙娘子好大的气性!就是那样欺侮同馆姐妹的吗?人都哭到我这里了不管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此时人家无错,你有错,这就是颠不破的道理。”

    “先去墙边站着!”

    官伎馆里不许打人,这里的‘人’特指女乐和预备女乐们,因为打人可能会损坏女孩子的肌肤。学舍里倒是打人,但也很讲究,不会让女孩子留下伤疤。至于骂人,这就是更不许的了,官伎馆里有‘禁口’,怕的就是一口袋带出一裤子,者无心,听者有意,然后得罪一大帮人!

    不能打、不能骂,官伎馆里就得有另一套罚人的办法了,面壁思过、靠墙罚站就是其中一种。别看这个,站的久了才知道什么叫难以忍耐!清朝时有一种刑罚叫‘战笼’,就是人站在笼子里,只有脑袋露出来,也不能缩回去。这样的人是不能休息,只能一直站着,直到站不住了,就会卡住脖子死掉。

    孟月仙是个皮肤白、眼睛亮,看着十分有灵气的女孩子,她这一批童伎中,柳湘兰最看重的就是她。平常对她和蔼,她得的体面也是她那一班童伎中最多的!上回被发现‘早恋’的事,柳湘兰的口气都没有这样严厉。

    眼下如此,再加上有红妃在一旁,她一下就脸色通红,又慌又窘地站到了一边去了。

    柳湘兰也不管她,只继续和红妃‘揭花榜’的一些事。等到的差不多了,才道:“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再有一些得你去经历,遇到疑惑处再来问,此时是不明白的——你也问问襄平公,他怎么打算的。襄平公应该不会管这事,要是襄平公不管,你就可以顺势请其他客人帮衬。”

    不管怎么,李汨才是能名正言顺主持这件事的人,这是他的义务。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也是他的权利红妃就算知道他不会来主持这事,也不能直接略过他,得先问过他之后再其他。

    好了这个,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柳湘兰这里正在摆饭,自然也就顺势留下了红妃。

    “过来站着!”拿起碗筷时,柳湘兰又瞥了面墙站着的孟月仙,叫了她过来站着。然后才对垂着头的孟月仙道:“你如今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孟月仙的回答声闷声闷气的。

    “你不知道,你不过是心里惧怕我这个都知,不得不‘知道了’”柳湘兰没好气地了孟月仙几句,然后才放软了语气道:“我晓得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但月仙你得知道,就是都知想偏你都不能够啊!身为童伎与外男私交,宝珠来和我这事儿,有错吗?不止没错,我还要大大奖赏她。”

    “如今你挟私报复,做的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你看,又是谁的错?要是馆中的姐姐们都是你这样的爆炭,官伎馆还维持的下去?早就翻了天了!”

    “没用饭吧?先坐下吃饭,官伎馆里没有饿孩子饭的罚法!”

    听到这里,本来一直很委屈,只是因为性子倔强,这才一直忍着的孟月仙终于鼻子微微一酸,眼睛里有了泪光。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吃着饭,柳湘兰的语气更温和,仿佛是家里的姐姐,又像是最好的朋友:“这次我还是得罚你你别不服气,之后又去寻宝珠的不是,还有,事后得好好与她请罪。这不是我偏心宝珠,你也是有眼睛的人,我到底偏心谁是看得出来的。”

    “宝珠资质一般,性子又是那样,如何能和你比?你招人喜欢,馆里的娘子,还有童伎院里的妹妹,是不是都偏向你?这样讨人喜欢的本事也不是谁都有的,做女乐的话这可是极有用的只是你这脾气得改。不见的得改成那等面面俱到、温柔解意的,至少不能如今这样有事便无法无天罢?”

    “知道的人看在眼里,当你是性子直,没得心计。不知道的人当你是乡野地方来的,带着那等地方妇人的粗蛮之气呢!”

    这番推心置腹,真显得柳湘兰是完全站在孟月仙这边的,也完全是为她着想。孟月仙心里没有了愤怒与不服,只剩下让都知忙乱了这一回的愧疚。柳湘兰再什么,她都心悦诚服地点头好,惩罚的道歉什么的,也是绝无二话。

    见已经彻底拿住了孟月仙,柳湘兰也没有特别得意,毕竟只不过是一个没见过外头世面的姑娘而已。她指着红妃与孟月仙笑着道:“你在学舍要好好用功,今后日子长着,到时候回过头来看,如今与姐妹吵闹的事起来是要发笑的!”

    “最好学你红妃姐姐,她如今多风光?眼见得就要去‘揭花榜’了,馆里上上下下待她都客气的很你今后好了,不喜欢你的人心里不喜欢你,表面上也得带出好声气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