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惊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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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娘姨听了红妃的话,愣了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跟上了轿子。在一旁跟轿的时候她没再什么,她显然已经明白了——她过去只是在寻常娼馆里混身的,对于红妃这样当红女乐的生活是雾里看花,如此难免有一些美好的想象。

    会觉得红妃这样的当红女乐‘金尊玉贵’,至少要比她这样的体面、有自尊。而如今,她在红妃身边,也确实是这样。红妃不只是物质上的尽善尽美,更重要的是,那些行院子弟处处捧着她,仿佛她不是个贱籍女子,真是仙女下凡。

    末了,如今猛然意识到那些东西都是表面的,而本质上,红妃再红,再受追捧,也和过去的她没什么两样。

    轿子慢慢走着,临到了城内一巷深处这才落下——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是李汨的一出别所。印象中李汨这样的人,要么住在高门大宅里,符合他襄平公、李国舅的身份;要么就住在城外道观、山上陋室中,这也是他的性情。

    这样闹事浅房,感觉就是不搭配。

    然而真当红妃走进这所房,见到李汨在茶室的天尊画像前点香,末了又自己动整理供桌,却又觉得没什么违和的李汨人在那里,青衫落拓,偏偏骨子里行事又是一丝不苟的。气场太强了,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如此,哪里都没有不合适。

    红妃走过去,见供桌上的香袅袅燃起白烟,又看看墙上供着的道家三位天尊。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李汨取了桌上一只檀木盒,打开来给红妃看。红妃看过,是一串沉香木串,样式质朴,但拿起来很有分量,显然是上品。

    红妃看向李汨:“这?”

    “供足四十九日了,你拿去罢。”李汨见红妃已经拿起了沉香木串,便把盒子拿了回来,放到了一边去。

    “怎么想起为奴供这个,求平安,求如意,还是求别的什么?”红妃知道这是给自己的,这才拿起来真正细看。发现这个串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识,只一粒粒圆滚滚的木珠打磨的十分精细。

    磨珠子这种事向来是学徒活儿,但即使是学徒活儿,也有高低。非要的话,这个串也能是工艺上有心了,学徒活儿请了个师傅来做。

    “今日怎么痴了?死木凡物,哪里求平安求如意?”李汨看红妃,目光很浅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不是求这些,那在三清道祖们面前供着做什么?好玩不成?”红妃看向李汨,将串拿起来在脸边晃了晃,笑了起来。

    李汨不话了,只是坐回了茶桌旁。

    红妃看了看里的串,忽然就觉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想要顺戴在上,但腕上早有玉镯钏,怕碰剐了。想要收在袖中,又担心不心遗落了。最后还是用帕包了,掖在了衣襟里。

    李汨在茶桌旁烹茶,红妃过去与他相对坐着,便能‘坐享其成’喝好茶了——李汨烹茶的功夫,红妃去翻一旁一只藤编海棠式果盒,里头果然如她所料,放着些酥糖糕饼之类的零食,是她喜欢拿来配茶的。

    这些零食都很甜,平常红妃是不大吃的,但用来配茶就正好合适了。

    此时喝茶,多少还有些唐时遗风唐代的茶主要不是饮料,而是一种食物,就像煮八宝粥一样,里面会放很多辅料,而且甜的咸的都有。最后煮好了,就是浓稠的一锅热粥!关于这种风气,陆羽在茶经里是专门批过的!

    如今虽不至于那样,喝纯茶的越来越多,但还有不少人喜欢。

    红妃上辈子喝茶是绝对不放其他的东西的(含茶饮料不算),这辈子也是这样!但是,她喝茶的时候喜欢配点心!她嗜好苦茶,所以点心要越甜越好。一口一口酥糖后,都有些发腻了,再喝苦茶,没有更好的了。

    而李汨平常也偏好苦茶,苦茶静心、提神的效果好,但他和红妃不一样,没有陪着吃甜点的习惯。对于他来,喝茶就是喝茶,只有清茶而已。

    红妃拿了一块酥糖,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吃到有些腻了,正好李汨的茶也煮好了。红妃捧起茶盏,慢慢饮茶,旁边李汨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同红妃一起饮茶——秦娘姨看着李汨饮茶的姿态,忽然发现李汨与红妃一举一动之间的气质很像。

    此时相对着饮茶,就像照镜子一样,十分明显。

    喝茶完了,李汨从书架上取了家典籍来细看。红妃无聊,也取了一部来看,只不过她对这些宗教经典的了解不够深入,当年在学舍的时候最多就是大而化之地受过教导,晓得一些常识罢了。此时再看,每一个都认得,字面意思呢也知道,但放在道家背景下去理解,又不能够了。

    道家典籍就是这样,喜欢用隐语其实所有的宗教典籍都有晦涩的一面,普通人觉得好懂,那只能明看到的都是各宗教对外宣传用的故事、入门书。

    红妃看了一会儿,实在不明白了,就悄声问李汨。红妃认识李汨以来,常常向他请教。。李汨也是个奇人,无愧他少年就有的神童之名,只要是红妃问到的,就没有他不能答的。如今红妃读的是道家经典,更是李汨的‘老本行’,红妃几乎是没有犹豫就问他了。

    李汨其实并不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即使他做过当今官家的老师。他崇尚‘自悟’,悟到了就是真意,悟不到的人则归为平庸,而平庸的人又何必继续?这种想法别是在后世了,就是在古代也属于‘非主流’。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对外宣扬的意思,只是表现在行动上,他除了教导自己的外甥,从来不教人,更谈不上收学生了。

    但红妃从未发现过李汨这一面,李汨‘教导’她很是尽心,有问必答。就比如‘书法’吧,因为有李汨的提点和监督,她现在的书法水平可以是肉眼可见的提高。

    而这一次,李汨却没有回答她,反而道:“这些书不该你用心的,别看了。”

    这样着,抽走了她里的书,然后从书架上寻了几册诗集给红妃。

    “怎么叫不该我用心?这些道经、佛经的,在馆中很是有一些呢!也不是只有你们这些士大夫在看,怎么偏偏我就不能看了?”红妃心里不服气,所以这个话。而她的也是真话,女乐们生活在官伎馆中,物质生活富足,但精神上却很荒芜。

    她们看似受尽追捧,实际上却也只是‘玩物’。不只是没人珍惜爱护她们,她们也害怕爱上任何男子,然后陷入万劫不复、求而不得再加上讨好各种各样的客人,本身就是一件压力很大的事情,稍不如意也会有这样那样难堪。所以她们的内心其实很苦,没有什么寄托。

    这种情况下,信佛、信道非常常见。有的时候实在苦的很了,靠打骂一些阉奴也消解不了那种痛苦,就在神佛前祝祷发愿,心里的煎熬,想想神佛的开解与道理,如此也能好过一些。

    李汨翻书页的停了一下,仿佛那一页书重的很,怎么也翻不过了一样。他叹了口气,看向红妃:“人看这样的书,读不通的多,读的通的少。读不通的是愚夫,读了也是不解,不必再。读得通的,是有一番智慧,也不必再。”

    “只红妃你不是,你读得通,却放不下,只会自苦。”李汨不想红妃在佛道上用心,那些东西,年纪的人读多了移性情,容易陷进去——若只是陷进去其实也还好,偏偏红妃性子和心思李汨知道。她本身就够爱钻牛角尖的了,这样的东西接触的多了,只会更苦。

    红妃低头抚弄着书籍封面,低声道:“奴哪里就那样了?天下还有比奴更知道善待自己的人?奴可从不委屈自己。”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室内已经有些不真切了。日落的残光从半开的窗子射入,外面的世界出奇安静,而就是因为这样安静,李汨听到了红妃低声回答里的忍耐,仿佛心被攥紧,呼吸都要克制的那种忍耐。

    李汨伸出,抬起了红妃的脸,果然看到了泪光盈睫,波光粼粼。然而他摸摸她眼下的脸颊,却是干干净净的,既没有脂粉,也没有水迹。

    这是李汨对红妃最大胆的一次举动了,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连都没有真正碰过。

    李汨的碰触到红妃的脸颊的时候,红妃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眨了眨眼,然后一滴眼泪就滚落下来——她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很多,一下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一下又忍不住想这样的事平常不流泪的,怎么今天就这样不争气了?

    泪珠滚到李汨的背上,应该是凉的,但李汨偏偏觉得是烫的,而且他分明尝到了泪水的酸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