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温柔乡(6)

A+A-

    有的时候时光过得很慢,有的时候时光有走的飞快。似乎红妃前一刻还在感慨世事轮回,要选女童进撷芳园,要准备童伎们晋升女弟子,事情纷纷杂杂,命运永不止息,悲喜剧不停上演。而下一刻,这些事都做完了,很平稳,平稳到了乏善可陈。

    大家都红妃这个都知还是做得挺好的嘛...在姐姐师怜的帮助下,在一些‘惯例’的规范下,确实,一个都知也不是很难当。特别是当她是当红女乐的时候——做当红女乐和做都知,不是一回事,但两者之间确实能相辅相成。

    眨眼之间,又翻过一年,红妃又长了一岁。当然,这长了一岁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对红妃来不是。她还不满二十岁,远没有到感慨岁月无情、好时光不再的时候,她还有大把芳华可以享受,甚至虚耗。

    即使她内心的花已经凋零枯萎。

    年初总是官伎馆格外忙的时候,不只是年前是旺季,年后、年后过了不开张的那几天也是旺季,还因为年后要进宜春苑为元宵时的宣德门前的演出排练。

    不同于第一次时,红妃只是个配角,走到哪里都要恭恭敬敬叫姐姐,如今她也算是‘受人尊敬’那一类的了——不只是寻常女乐都会捧她、让她,还有她在演出中的分量已经完全不同了。

    第一次宣德门前献艺,红妃和其他女弟子们都是群舞,很不起眼。后来,后来红妃得到了更多机会,也显露出了自己的光彩,但和真正的主角还是不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她是压轴的单主角!

    这次倒是不用她自己排舞,因为节目已经定下来了,她只要演好就行。

    “‘蹋球’啊...此次红妃可不容易了。”知道红妃要表演什么节目时,众人一边羡慕她拿到了压轴单主角的机会,一边也庆幸这活儿没落到自己身上...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诚不我欺。

    必须要,女乐们都是在新竹学舍经过专业训练的!她们的训练相比起后世的舞蹈演员,那肯定是不如的,但在此时绝对得上专业!以舞蹈为本功的女乐,学习的各种舞蹈不知多少支,起来各有所擅,可总不会起一个节目,连上场都不能够——往低了,糊弄过外行人,圆过场面总是够的。

    但即使是如此,也总有一些节目更难搞,只有少数女乐能来,‘蹋球’就是其中一样。

    对此,甄金莲很有话:“起来,这‘蹋球’就不该女乐来,原来就是百戏艺人的事儿!只怪先头的人多事儿,在球上做舞,比寻常‘蹋球’还精彩呢!这之后,民间就罢了,宫中看蹋球就只点咱们女乐了!”

    这就和‘蹋球’原来的节目性质有关了,原本‘蹋球’是一种杂技来着,需要表演者站在一个实心的大球上,这球的直径一般为两尺(如今更大了些)。球当然是会滚动的,人站在球上,要通过踩蹬控制球滚动的方向,保持平衡,做出种种动作。

    有点儿马戏团丑踩着独轮单车,手上耍彩球的意思了。

    后来一位女乐引入了‘蹋球’这种杂技,不只是蹋球,还要跳舞...效果很好,美轮美奂,然后就成为了定例。

    只是苦了后面的学童,学习的舞蹈节目里还有‘蹋球’这一节...不过新竹学舍的善才们也不是什么魔鬼,只当这是‘附加题’,学童们能学会是好事,可真要学不会,也不会因此‘扣分’就是了。

    红妃平衡感很好,控制肢体的能力也练出来了,学蹋球时倒还好,属于进展很快的那拨儿。后来蹋球中要加入舞蹈,那就更是她的领域了,一下十分出挑。所以安排她‘蹋球’,她也没有推辞。

    不然的话,哪怕丢脸,这活儿也要推给别人的。

    分配节目的时候确定自己无法完美出演,这个时候承认这一点,最多是有点儿丢脸而已!不然真等到最后‘演出事故’,那就不是丢脸可以形容的了...身为专为皇室和官府服务的女乐,是可能会被问罪的。

    虽然,这种事就算问罪,也不会喊喊杀就是了。

    等到宣德门前演出这一日,红妃经过多日排练,更是确定绝无疏漏——就像过去她曾参加的宣德门前献艺一样,街道都比往日要喧嚣些,好多浮浪子弟就为了看女乐出行,挤在她们必经的路上,一个个点评过去。

    “那就是师红妃!如今京师之中最当红的女乐!她最善舞,其他如琴棋书画等等,也是一流,只不过她舞艺太好,倒是遮掩了其他,也是可惜了...”

    “她的舞你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她性情不同流俗,再是走红也常去勾栏跳舞...虽则有她到场,那勾栏门票就涨价厉害,还难抢的很,但终究是能看到的。你京外来的没看过,不知道,那真是一舞倾国!只见她就知道,为何书上总君王沉迷舞乐,不思国事了。”

    “真有这般颜色,又有这般舞艺,那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之事。”

    红妃骑驴,在撷芳园一行的最前面,所以比起过去几次参加宣德门前献艺,这次在路上都要更显眼一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更红,更为人所知了,所以议论她的人更多了。这些议论声里,有好的,有坏的,不出乎所料。

    人群里,赵瑾不期然出现在其中,看着红妃骑驴缓行。不同于其他女乐面带喜色,对围观的浮浪子弟指指点点,还不时与人调情,她始终是清清冷冷的。就像天上的月亮,她圆时,人间欢庆,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她依旧是一片银辉,清清冷冷。

    其实红妃的神情不上‘清冷’,她只是没有别人那么欢愉罢了,她并无大节日下特地板着脸与众不同的意思...但她身周就是有一种孤寂感,那样寂寞,又那样伤感,顾影自怜到了极点,让人看她就忍不住一看再看。

    赵瑾去年秋天的时候离开了汴京,是避风头,但最好数年内都不要再来汴京了,否则都是有风险的——过去有合作的那些人没有过深地查他,他也没真的骗谁的钱财,但假身份是真,他借此获得了便利也是真。当时最好是离开,等待风平浪静,等再无人记得他。免得被人想起,然后有被发现底细的风险。

    假的就是假的嘛,他再接触那些人,总有被发现的可能。

    但他还是回来了,回来的很快。是来见师红妃的吗?赵瑾自己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应该,在他想清楚这个看似简单的二选一问题前,他就已经动身了。在理智弄清楚一切之前,他的身体已经付出了行动。

    赵瑾并不在最靠近女乐队伍的位置,反而在比较外围。这样给了他一个方便,他不会被拥挤的人群困住,可以撷芳园的女乐队伍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直到抵达宣德门前。只可惜,此时宣德门前已经水泄不通,都是早早来占位置看演出的百姓。这个时候再想找一个近前看演出的位置,已经是不能了。

    不过,赵瑾还是早有准备的——附近的酒楼茶坊老早就放出了方便看演出的楼上位置!除开有份在城楼上看演出的顶级权贵,以及一些在宣德门前扎起的竹楼看台上有位置的普通权贵,其他富贵人家不想和普通人挤,就都是在酒楼茶坊上看演出的。

    他也定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虽然因为订的晚,他翻倍花钱才得偿所愿。

    赵瑾在定好的位置坐下,虽然此时表演还没有开始,他的视线却不能离开舞台。看着舞台发呆的时候,脑海中想问题却很多,但都很杂乱,回头细一思量,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想。

    被这纷乱的思绪弄得有些心烦了,赵瑾叫酒楼二拿了些酒水点心来。稍微分了一点儿心之后,他注意到斜前方有一个很怪的人——无风无雨,这个人戴了一顶竹笠,竹笠还压的很低,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这真不像是来看舞乐演出的。

    酒楼茶坊出租的位置是很挤的,因为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卖‘座位’嘛!所以人来人往时有什么碰蹭也很正常。就在赵瑾低头饮酒吃点心的时候,那个‘怪人’的竹笠被人碰掉了,掉到了他身后。

    ‘怪人’转身捡竹笠,赵瑾因为巧合,也因为好奇,搭眼看了一回,然后就怔住了...虽然只是一面,但他真是像照镜子一样——不,不能这样,眼睛还是不一样的,是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和酒楼茶坊这边的拥挤不同,城楼上就要宽敞多了,大周的顶级权贵们按照地位不同,离官家、圣人、太后那一桌或近或远。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得,在官家他们那一桌左边,一张方桌除了背对着舞台那一面,三面都坐了人,分别是李汨、柴琥、朱英。

    他们三人出现在这么近的位置本身很正常,柴琥是当今官家的亲叔叔,李汨是亲舅舅。朱英、朱英虽然没有那种特殊关系,但郑王一脉本身就很特殊,面子上的事总是格外优容他家。更别提朱英少时在宫中伴读,与官家关系很是亲近了。

    但他们三个真的同桌而坐,等着看元宵夜宣德门前表演时,氛围还是有点儿变了。

    就连柴琥都注意到他们三个同一桌了,‘嘶’了一声,声问身后的内侍:“礼部如何排的位次?”

    官家跟前的贴身内侍什么不知道?一般的人脑子或许转不了那么快,又或者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对,但他这样的人精能看不出吗?当即心里也‘嘶’了一声...觉得今年礼部安排位置的官员怕是忙昏了头了!

    因为官家着实关心自家舅舅兼老师的关系,身边的内侍自然也知道‘师红妃’。这种了解,不是内侍对常来宫中献艺的女乐的了解——主要还是李汨太超凡脱俗了,难得有人能将他拉入红尘阵中,想注意不到也难!

    不然,若李汨是风流性子,那他相好的女乐雅妓,官家能知道才怪!关心舅舅归关心舅舅,也没有一定要了解私下生活、男女关系的道理吧。

    正是因为对‘师红妃’的事情有一定了解,内侍也知道不少贵人捧她,其中就包括郑王朱英,与康王柴琥——事实上,在众多捧师红妃的贵人里,他们也是身份最高,最有名,最下力气的。

    应该,力气下的有些过度了。

    很多人暗地里还下了赌局,赌这几位贵人什么时候要因为争风吃醋弄出些事端来。然而怪就怪在这里了,虽然他们真的很看重师红妃,看重的程度远超一般贵人对女乐,直奔着‘迷恋’而去。过往这种例子,有一个就要弄出许多事,家宅不宁都是轻的,如今好几个贵人,倒是安安静静的。

    有人觉得是师红妃厉害,能维持住这般平衡,也有人觉得是几位贵人性子好,有君子风度。

    这就有些好笑了...内侍们可还记得,别的不,康王是好相与的?凡是入宫稍有些年头的,都还记得这位王爷还没出宫前就是如何嚣张跋扈了!

    然而不管怎么安安静静、平平稳稳,也不该把他们排到一起坐着啊!康王与郑王也就罢了,早有往来,关系很好,虽然如今交往少些了,但只是坐在一起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在加上一个如今还占着师红妃的襄平公,内侍只要想想就倒抽一口凉气。

    平平顺顺当然很好,只怕有一个火星子迸出来,就能引燃一大片!

    这个时候再重新安排位置反而显得刻意,内侍也只能祈祷不要有什么事——至于‘嘶’了一声的官家柴禟,这个时候倒是觉得有些意思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往那边一看再看。不过出乎意料的,那一桌的氛围...氛围其实还可以。

    虽然冷淡了一些,但很难这是因为三人的特殊关联...应该,有李汨这一尊大佛在,就很难有‘热闹融洽’这种情况。

    忽然,‘砰’的一声,是放了焰火,这也是表演即将开始的信号。

    李汨、柴琥、朱英三人依旧不话,也没有看舞台。直到又过了许久,有红妃的‘蹋球’表演时,他们才看向舞台。

    舞台上的节目很精彩,这是不用的。又过了一会儿,节目结束了,朱英忽然道:“真好看,怎么会那么好看呢。”

    柴琥也道:“是好看。”

    李汨不话,静默如常,出神地看着已经换了节目的舞台。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  《官伎》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