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六十四
阿芙拉优雅地坐在那里,面色如常,以盈盈笑容回应每一道目光。会议结束后,她第一个冲出了房间。
“塞缪尔,帮我去和阿芙拉谈谈吧。”古尔薇格来到学生身边,请求道。
“好。”虽然立即答应了,但塞缪尔并没有迅速追出去,他迟疑了一会儿,委婉道,“老师,阿芙拉现在恐怕不会听我的话。”
就算平常也不会听。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不,她会听的。”古尔薇格笃定。
塞缪尔只好出去寻找。很快,他便在会议室附近的一个走廊上找到了对方。
阿芙拉正在走廊上徘徊,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一看见是他,便开口道:“是老师让你来找我的吗?”
如果告诉她实话,阿芙拉肯定会非常高兴。所以选择只有一个。快速将结果在脑中过一遍后,塞缪尔利落地回答:
“不,是我自己决定来找你。”
“明明是老师让你来的。我可不信你会主动来找我。”阿芙拉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拆穿了低水平的谎言。
拆穿就拆穿吧,塞缪尔无所谓,反正阿芙拉对自己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他语气如常,接着道:“刚才在会议上,你对人类的态度太过了。虽然”
刚打好的草稿就这么被阿芙拉打断了。
“什么叫太过了?没有选择趁报复赶尽杀绝,这难道还不够吗?或者你想让我像你一样,当做曾经的事情都不存在?塞缪尔,别把你的道理硬套在别人身上。别经历了,你连见都没见过圣殿的行为。”
她声音尖锐,怒气冲冲,努力控制自己才没有将魔法打到对方身上。
从巫师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受到了来自圣殿的追杀。五百年前,圣殿对巫师的迫害更是达到了顶峰,整个西洲几乎找不到一个年幼的巫师。
巫师是在鲜血和恐惧中成长起来的种族,而这鲜血,来自他们自己。
“但时代不同了。不管怎样,巫师的过去已经与圣殿一同埋葬在五百年前。而且老师的态度你也看见了,难道你想违背老师的意愿?”被对方的魔杖指着,塞缪尔微微皱眉,但他没有选择防卫。
阿芙拉从来不会伤害巫师。
“老师的意愿”阿芙拉低声重复,随即抬起头,笑容嘲讽,“塞缪尔,你永远都只会躲在老师后面。你只会等着老师选择牺牲,然后干脆利落地遵守她的命令,哪怕是帮助她牺牲。”
“老师的选择一向是最好的选择。为了巫师的未来,我们不得不如此。”
“这就是你让老师一个人施展沉睡魔咒的理由吗?在你明知道老师会死的情况下?”
魔法因子枯竭的时候,古尔薇格老师选择独自施展沉睡魔咒,帮助巫师存活。但大型沉睡魔咒,只要多人也一样可以施展,代价可以由众人分摊。
但是塞缪尔就那么看着老师施展魔咒,然后冷静地把自己拽走了。
“如果换成多人施展,我们起码会损失掉一半的巫师。巫师一族承受不起这么大的代价。”
“但巫师一族更承受不起失去古尔薇格的代价!她不仅仅是老师,她是巫师的核心,更是巫师的未来!塞缪尔,如果不是老师现在还在,你绝不会是这个状态,我也不会这么克制地和你在这里谈话。老师选择牺牲,那是她的选择,但你绝对不该把这当成理所当然,当成利益权衡后的唯一措施。”
塞缪尔沉默了,阿芙拉其实有一点没对,他并没有把老师的牺牲当成理所当然。他只是把这当成了最正确的选择。
听上去的确有点糟糕。
“是我的错。但是在面临末日的当下,巫师必须改变态度。我知道这很难,可我们总得试试。请稍微克制一下仇恨吧,更艰难的事情即将到来。”他难得软化语气,低声下气请求对方。
“我想我已经很克制了,起码刚才我没有直接提议袭击血族。”
“袭击血族?你想把巫师彻底推向绝路吗?以及,你忘了老师和血族的关系吗?”
被阿芙拉的冷漠糊了一脸,他刚刚因愧疚产生的一丁点服软已经被对方掐死在摇篮里了。但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还是特意压低了声音。毕竟对于巫师一族而言,这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
“什么关系?你是指老师带领巫师摆脱了血族这件事吗?”
阿芙拉笑了,既没有压低声音,也没有含糊略过。她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干脆地扯下了对方试图披上的掩盖。
他总是这样,想要回避,因为认为巫师做的不光彩。但这哪有什么不光彩的地方!
巫师摆脱了血族,魔法摆脱了蔷薇,他们反抗了一切试图吞噬巫师的存在,在黑暗中为巫师夺来了光明,而她为此深深骄傲。
“塞缪尔,你总是这么天真,如果先苏醒过来的是血族,那我们就不一定有苏醒的会了。”
血族还在沉睡,巫师可以确定。在魔法的调查之下,已经能够确定世界上所有魔法种族,或者超凡种族中,只有巫师目前苏醒了过来。
“那都是过去了,沉睡前,巫师与血族的关系就已经缓和了。现在绝对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你拿什么来保证?”
“那位血族公爵”塞缪尔犹豫道。
“别跟我你打算指望那个傲慢混蛋,他到现在可还以为老师背叛了他呢。不过这也没错,老师背叛了他,这是事实。”
“阿芙拉,你是真的不怕老师听见这些话吗?”
“只要你不告诉老师,老师就不会听见。你会告诉老师吗,塞缪尔?”
阿芙拉凑近对方,低声道。带有蛊惑性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耳畔,塞缪尔身体一僵,陷入了沉默。
她知道了他的选择。
“这才对嘛。我们总不能永远站在老师身后,眼睁睁看着老师保护我们,保护巫师。总得有人保护老师。”
“只是保护老师。其他事情,我们不要多插。”塞缪尔不情愿道,接着补充,“但在面对人类这一方面,我们必须得听老师的。不管怎样,巫师都处于优势地位,用不着刻意打压人类。”
“我当然知道。一向疼爱学生的古尔薇格院长居然为了人类当众落了最喜爱的学生的面子。这就够巫师去更改自己对人类的态度了。”阿芙拉慢吞吞道。
塞缪尔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潜在意思。阿芙拉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针对人类,会议上的表现只是为了让其他巫师明白改变态度的重要性。
一场堪称完美的默契配合。
不愧是老师。
“只是最喜爱的学生之一。”输了对方一局的塞缪尔纠正道。
“如果你还是像之前一样没有改变,那这‘之一’很快就能去掉了。”赢家阿芙拉毫不掩饰地向他炫耀。
古尔薇格用自己强大的力量修补着破碎的防护阵。
芒斯特城堡是巫师一族的最终领地,在此之前,他们曾选择了数个领地,可惜它们都被其他力量摧毁了,无一例外。
在上一个领地被摧毁之后,她带着自己的族人来到了这里,亲建立了芒斯特魔法学院。城堡上的每一个魔咒都经过了她的,带着她独有的魔法力量,这能帮助古尔薇格更好地感知芒斯特的状态,随时可以提供支援。
代价不过是维持防护阵所需要的一定数量的魔法力量而已。
这很划算。
只是没有预料的沉睡危破坏了她大半的心血,施展大型魔咒所需要的力量一下子抽干了她体内所有的生,连她一直留在防护阵中的力量也被彻底压榨干净。防护阵瞬间破碎了大半。
不过沉睡魔咒带来的效果也会将芒斯特隐藏,期间可以代替防护阵的作用。
现在既然已经苏醒过来了,自然就要将防护阵再次修好。虽敌人差不多都消失了,巫师不用也不能像五百年前那么排外,但芒斯特作为最后的家园,一定要有绝对的保护力量。
芒斯特永远都不能倒下。
古尔薇格突然想起了跑出会议室的阿芙拉,以及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乖乖寻找对方的塞缪尔。
他们的确需要谈谈,但不是阿芙拉需要安慰,而是塞缪尔需要清醒。
塞缪尔很有天分,他总是能第一时间看见正确的道路,然后坚持贯彻。这是值得称赞的能力与品质。可惜,他总是太想当然了。习惯性看的太远,于是一不心忽视了眼前的道路。
巫师应该放下仇恨,这是事实。
巫师放不下仇恨,这也是事实。
但这不怪塞缪尔,毕竟环境不同,一个和平美满并且幸运地没有经历过一次追杀的巫师家庭自然养育不出心怀仇恨的孩子,无法理解其他巫师的感情也很正常。
以仇恨为动力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阿芙拉则与他截然不同。
古尔薇格回忆着,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对方的画面,想起了那漫天大雨都浇不灭的火焰。
五百年前,圣殿的追杀笼罩着巫师,饥饿与恐慌也笼罩着人类。
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中,面黄肌瘦的人们相互依偎,每天准时出现在圣殿的大堂中,祈祷着战争即将结束,祈祷着饥荒尽快离开,祈祷着瘟疫不要扩大,然后转身离开,麻木地从事支撑生存的工作。
一对普通的夫妇也是村民的一员。
他们的孩子看着邻居越来越忧愁的面孔,看着父母逐渐凸显的骨骼,看着安详地躺在土坑里的玩伴,看着消失在火焰中的满身黑点的人们,突然觉得眼睛好疼。
后来,也许是天主终于被他们的虔诚感动,村民们的食物柜里不再空空荡荡,负责征兵的大人粗心地跳过了他们,身上绝望的黑点甚至都消退了。
他们被幸运之神光顾了。
所有人都露出了幸福的神色,直到,那对夫妇亲眼目睹一个奇迹自孩子中诞生。
只有天主赠予的幸运才是奇迹,魔鬼赠予的幸运都是被糖衣包裹的噩梦。
他们有时对着孩子痛哭流涕,有时对着孩子辱骂踢打,他们宝贝对不起,他们魔鬼快去死。几周后,形销骨立的他们揭发了自己的孩子,将她交给了村子,然后选择了自杀。
自杀是罪,但他们连这罪都没资格承担。
村民们及时救下了这对夫妇,将他们和那孩子分开锁起来,任何食物都不敢给予,竭尽所能地以魔鬼的段对待魔鬼,好换取天主的原谅。
在蔓延的恐慌中,圣殿来人了。
他们代表天主原谅了及时补救的村民们,然后将三个罪人一一处死。最先是生下魔鬼的父母,被带到了绞刑架上,由粗糙的绳子带走他们的生命。看在主动揭发的功劳下,他们的遗体被允许下葬。
随后是旁观了死亡的魔鬼,她先被圣殿的人带走,用水刑不断折磨,在持续的窒息中,她一遍遍回答着不知道,一遍遍呼喊着救命。
他们问其他巫师在哪里,她不知道,于是她又迎来了窒息。
她向天主呼救,他们就变本加厉,斥责魔鬼妄想玷污天主的仁慈。
他们用不知名的力量鞭打她,要她反抗,她用魔法做到了,然后因此又受到了酷刑。
最后,他们带着天主的怜悯,将她绑在了火刑架上。台下是重新变得面黄肌瘦的村民,他们痛斥魔鬼的欺骗,悔恨自己没有抵挡魔鬼的诱惑,祈祷天主重新投下目光,期盼神圣的幸运再次降临。
火焰中,阿芙拉看见了古尔薇格,古尔薇格也看见了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