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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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长莺飞, 雨雪消融。

    时间恍若流水匆匆而逝, 新雪又白了山头。

    宽阔的街道上,熹微的光洒落,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金色光斑, 路边卖豆浆的店冒着热气, 不时有行人匆匆而过。

    一对母女走在街道上。

    女孩背着书包,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她好奇的望向街边阴影角落里——

    一排长得奇奇怪怪的“人”正蹲在那儿, 抱着自己断了的胳膊和腿, 苦哈哈的啃馒头蘸咸菜。

    “看见了吗?”

    母亲教育道:“那都是些成天偷鸡摸狗的死鬼,你以后千万不能学他们, 知道吗?”

    女孩慌忙回头,用力点了点头,脆生生的道:“我知道啦!”

    似乎是用力过猛, 她的一颗眼珠子突然掉了出来, 一股鲜血沿着黑洞洞的眼眶流下。

    女孩吓得身体一僵,母亲却见怪不怪的一把眼珠摁回去, 道:“等会记得自己洗洗, 我们要□□干净的好孩子, 记住了吗?”

    女孩慌忙点了点头。

    母亲把她一路送到学校, 女孩背着书包跑进教室,里面已经熙熙攘攘坐了好些同学。

    讲台上, 历史老师是个白胡子老头, 他笑眯眯的问:“同学们, 有谁知道纪元史啊?”

    台下无数的手刷刷地举起来!

    白胡子老头点了一个,那男孩兴奋地站起来,声音洪亮道:“很久以前,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世界很很,只能容纳下一个城的人。”

    “但是后来,天上突然破了一个大洞,有很多坏东西跑进来,于是……于是……”男孩开始结结巴巴,脸色胀得通红。

    白胡子老头捋了捋胡子,耐心接道:“后来,道宫的大师兄白落,以身补天,拯救了天下的万民苍生……”

    突然,台下响起一个的声音,女孩儿满脸疑问:“可是,我麻麻,她是我们的魔后娘娘呀!”

    白胡子老头的脸顿时拉的老长,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起来:“才不是呢!是道宫的大师兄!”

    “不对不对,是魔后娘娘!”

    “是大师兄!”

    “是魔后娘娘!”

    “你们的都不对!我粑粑,她是美人鱼的新娘!”

    此话一出,孩子们顿时惊奇起来:“哇!”

    “大海里的那种美人鱼吗?”

    “听有很多很多的珍珠和宝石呢!”

    “还有金子!”

    白胡子老头脸都黑了:“行了行了,都安静!”

    朋友们不话了,白胡子老头得意的捻了捻胡子,又慢悠悠地道:“大师兄以身补天后,开启了新纪元,今年是新纪五十年,人族完成了和谐的大统一,最高学府道宫纳入高考手册,与魔族的和谈即将开始……”

    话音未落,突然有孩子好奇的问道:“孙老师,那魔后娘娘补完天,去哪里啦?”

    孙阳师顿时吹胡子瞪眼:“都了是大师兄!”

    然而完,他却突然沉默起来,半晌,嗓音沙哑道:“她以身补天,自然是合道了。”

    ——也就是死了。

    顿时又有朋友嚷嚷起来:“不对不对!我爷爷,她只是睡着了!”

    “像睡美人一样吗?!”

    “如果有王子亲她一下,是不是就能复活了?!”

    孙阳师刚瞪起眼,清脆的下课铃突然响起,孩子们欢呼一声,齐齐蹦起来:“孙老师再见!”

    孩子们一窝蜂的冲出教室。

    孙阳师气得胡子都歪了,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出去,他虽然佝偻着背,可脚下步伐却极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拐角。

    *

    山中薄雾朦胧。

    云烟像一条飘带环绕在山腰上,青山叠翠,鸟鸣悠悠。

    “孙师回来啦!”

    “今天怎么如此早啊!”

    孙阳师走在山道上,不时有年轻的道宫弟子朝他恭敬问候,他满意地捻了捻胡子,正要向前去,旁侧的道上,却呼得传来一声怒骂。

    “你这个兔崽子!”

    “不好好练剑,成天跑出去偷鸡摸狗,看老娘今天不死你!”

    原娅满脸怒容,一头大波浪卷妩媚仍同往昔,道宫的人都有些延寿驻颜之术,只是她脸上却不可避免的染了些岁月流逝的痕迹。

    她此刻手拿一根鸡毛掸子,将一个五六岁大的毛孩揍得哇哇乱叫。

    郝仁在旁边试图拦:“雅,算了吧,他毕竟还……”

    那男孩却突然眼前一亮,“噔噔噔”的几步朝孙阳师跑去,鸡贼的躲在了后面,委屈巴巴的喊:“师公——”

    孙阳师顿时眉开眼笑,摆手护着他,气得原娅把鸡毛掸子都掰折了。

    这边正闹腾着,道的尽头处,却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师父!”

    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跑来。

    他身上穿着年轻道宫弟子的白衣,麻利地朝原娅喊了一声师母,对郝仁道:“师父,天师大人可在?魔族来人了,要商讨祭典事宜。”

    旁边,孙阳师突然道:“你明日再来吧,大人今日不在。”

    郝仁愣了下:“大人今天又去……?”

    孙阳师叹了口气,没话。

    一旁的原娅沉默片刻,声音堵在嗓子眼儿半天,终于把埋藏在心里很久的困惑出来:“为什么她被带走后,他没有去找?甚至都看不出悲伤?明明什么都变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装作——”

    话音未落,却见孙阳师蓦地扭头,严肃望向她:“慎言!”

    原娅不服气的闭上嘴,郝仁看了她一眼,温生解释道:“对于有些事情,眼睛总会出错,但心却不会改变。”

    “而对于有些人来,守护比拥有更重要。”

    此言一出,空气里似乎寂静了半晌,所有人都默默无言。

    那五六岁的男孩躲在师公身后,眼珠咕噜噜一转,悄悄的就要溜走。

    原娅一抬眼,顿时气得一声怒喝:“兔崽子,你往哪跑!”

    声音恍若平地一惊雷,男孩窜得更快了。

    树上的鸟儿惊得纷纷振翅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滑翔线,朝着远处的雪山飞去。

    *

    白落落是被活生生冻醒的。

    她睁开眼,看见的不是阳光明媚的天空,而是一块半透明的蓝色冰层。

    白落落:“……???”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低头往四下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冰棺里,冰块呈现半透明的蓝色,正滋滋往外冒着寒气。

    而她身上却只有一件薄薄的白色连衣裙,腿和手臂裸露在外面,皮肤上甚至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白落落刚醒过来,本来脑中还残存着浓浓的睡意,眼下顿时被冻得了个喷嚏,瞬间泪眼汪汪。

    白落落:“……”

    她突然冒出一个恐怖的猜想。

    不会是有人以为她死了,把她冰封在棺材里了吧?!

    得知真相的白落落眼泪差点掉下来。

    人干事???

    我只是睡了一会儿啊!

    你们要不要这么急?这么快就把我给下葬了?!

    就不能再多等一天吗!!

    白落落抖抖瑟瑟的伸手,用力地推了推头顶的棺材盖,头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棺材盖被推出一道缝隙。

    白落落眼前一亮,往头顶一拱,钻了个脑袋出去——

    不料她刚一露头,一阵冰冷的狂风无情吹来,夹杂着无数雪花,顿时糊了她一脸。

    白落落再低头往下一看,人都吓傻了。

    只见脚底万丈悬崖,无数尖锐的冰块往极远处埋蔓延,雪花不要钱的往下撒,仅仅是看上一眼,便有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瞬间攥住了心脏。

    这座棺材在悬崖边上!

    白落落:“……”

    现在问题来了——

    她要怎么下去?

    白落落正思索着,胸前却忽然掉出来个东西,她低头一看,那是半个碎成灰的稻草人儿。

    稻草人身上穿了件跟她一样的白色裙子,紧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被她手指一碰,便彻底化作灰消散。

    “……?”

    难道是这个东西唤醒了她?

    白落落疑惑了一瞬,正想爬出去看看情况,右手刚往棺材沿上一搭,忽然神色一怔。

    她的右手掌心里,还紧紧握着一张纸。

    这是……

    她从世界之书上,撕下来的最后一页纸?

    白落落疑惑了一瞬,刚想展开看看,就在此时,她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正往这里而来。

    !

    白落落惊了一跳,下意识往冰棺里一躺,然后“唰”的伸手,把自己的棺材盖合好。

    只是等做完这一切,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呀。

    我躲什么?

    然而那脚步已经到了近前,轻微的“咔”一声,停在冰棺前,不动了。

    哪个人来给她扫墓了吗???

    白落落奇怪的想着,刚从心里生起点感动,突然只听熟悉的一道“咯吱”声,冰棺盖被人推开了。

    白落落:“???”

    卧槽?!

    谁家扫墓还要把棺材板掀开看一看的?!!

    你也太重口味了吧!

    白落落右眼皮狂跳,突然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她决定先按兵不动,誓死将尸体扮演到底。

    只听沉闷“咚”的一声。

    棺材板倾斜着滑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沉睡的女子。

    她一身白色连衣裙,眉梢眼角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浓密纤长的眼睫往上翘起,精致的鼻梁下,嘴唇甚至还染着红润的粉,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寒风瑟瑟,卷起无数大雪纷扬飘去,这里静的只能听见风声。

    那人似乎在棺材边站了良久。

    旋即,对方竟俯下身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有修长的手指轻触她的掌心,引起一阵发麻般的颤栗。

    白落落:“……!”

    你、你想干什么?!

    紧接着,一个温热的毛巾覆上她的手掌,沿着手臂轻轻往上擦拭着。

    白落落这才松了口气,但旋即又立刻警觉起来——

    不对呀。

    我只是具没有感情的尸体,你把我擦那么干净是想做什么?

    对方擦的很仔细,从手背、手心、手缝、手臂,到锁骨、脖子、腿……甚至连她的脚丫都不放过。

    擦到脚心的时候,那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脚心一路窜到天灵盖,白落落忍了半天表情,差点儿绷不住就要原地诈尸。

    终于,那个人总算停下动作。

    片刻后,白落落突然便感觉到,有圆润的东西轻轻砸在她的脸上、胸前,再欢快蹦跳的滚落下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白落落:“……”

    什么东西???

    那圆球似的东西越落越多,上面似乎还带着温热的暖意,挤挤挨挨的落满了她全身,竟是不觉得不冷了。

    旋即,白落落听见一个微凉的嗓音轻轻响起,带着些许的沙哑,听起来陌生又熟悉:

    “你冷吗?”

    白落落心想,你可算问到点子上了,我现在不仅不冷,还有点热呢。

    但不等她回答,那人便自顾自起话来,如同是在自言自语:“这里很冷。”

    白落落心想,你站在风口迎着风吹,哪能不冷呢?傻瓜。

    他道:“但这是唯一能把你留下的方式。”

    白落落:“……???”

    原来你把我放进冰棺里是为了保鲜吗?

    完这句,那人似乎沉默了很久很久。

    半晌,连空气中的风都快消失的时候,他终于道——

    “五十年了。”

    “我等不下去了,阿落。”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他嗓音轻的似乎要随风逝去,天地间,像是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湮灭了。

    白落落身体陡然一僵!

    她似乎听见胸膛中心跳停滞的声音,然而只在一瞬间,心脏更加剧烈的加速,猛然敲击在她的胸口!

    那是……临澜?!

    白落落猝然睁开眼,猛地从冰棺上坐起——!

    而在她身前的山巅之上,一个身影静静伫立在崖边,他墨蓝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摇,零落了满身的雪。

    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白落落猛地伸手,试图拽住对方的衣袖,疾声喊道:“你,你等等!”

    她清脆的嗓音被风带去,在山巅上回荡开的一刹那,似乎万物都为之一静。

    临澜身形猛的一僵,终于缓缓回过身来。

    同时,白落落终于看清了他。

    他有一双墨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里像是覆满了无数冰雪,却在望过来的那一瞬,融化成蒙蒙细雨。

    深邃的眉眼,殷红的唇,精致凌厉的下颌线,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你……”她怔怔道。

    话音未落,他却忽然垂眸,漆黑的眼睫剧烈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嗓音沙哑:“阿落,我很冷。”

    他顿了顿,问:“你可以抱抱我吗?”

    白落落一愣。

    然而未等她回话,临澜已俯下身来,那双修长的手微颤着,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用力到连指节都泛着白。

    像是得到了失而复得的东西,便再也不肯放手。

    白落落下意识的回抱他,那墨蓝色的长发穿过她的指缝,像是锦缎般柔顺光滑。

    随着她的动作,右手那张纸却突然滑出她掌心,飘进风里——

    纸张在风中舒展着,露出那本书最后一页的内容。

    上面用彩色的画笔,绘出了两个人儿。

    女孩穿着白裙,裙子翻飞成一朵花,脸上用蜡笔画着两团红晕和弯弯的眼睛,笑的灿烂极了。

    男孩子有一头墨蓝色的长发垂至腰畔,画笔绘出了他蓝宝石似的眼睛,他垂眸一眨不眨的望着女孩,唇角有一个微微弯起的弧度。

    两个人手拉手,共同漫步在雪中。

    而白纸的最底下,用黑色蜡笔,写下充满稚气的一行字——

    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那白纸只在风中停顿了一瞬,便被狂风和急雪吹开,翻飞着向远处飘去,消失在极远处的雪色中。

    白落落愣愣的望着那张纸飞远,脑中似乎有些转不过弯来,她手指猛的往前伸了伸,下意识的想去捞——

    抱着她的那双手臂却猛地一紧。

    “阿落,冷。”临澜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那微凉的气息在她的耳廓旁,白落落心脏猛地一揪,收回手臂,有些无错的抚了抚他单薄凸起的背脊,笨拙的安慰道:“那、那你抱紧我?”

    他轻声道:“我再也不会放手。”

    声音浅浅落在风里,却如同亘古誓言,被风声聆听,被大雪铭记。

    霎那间,风雪落尽。

    朝阳东升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