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134、九九5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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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九九消寒

    神君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伸捂住口,腥甜的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溢出指缝,滴落到牧狄生出鳞片的背上。牧狄盯住那些殷红的血,犹如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物,偏头笑问:“原来您也是有血有肉的啊?”

    神君没有回答。

    血流过他自己的背,蛇一样顺腕骨爬。

    神君,神君我的龙角长出来啦!蛇般的银龙缠绕在腕上,昂起与身相比大许的脑袋,高高兴兴地炫耀,拿新生的龙角蹭他的背。您摸摸!您摸摸!是不是比我哥一个叉?

    新生的龙角一点,看不出未来的形貌。

    日栖扶桑。

    黑衣白冠的青年在不远处哼笑:就你?

    三足龙炸了鳞,弓起身,愤怒地吐出的冰箭,要扑过去跟毒舌的兄长打架。青年遥遥伸指点住她,她“哇”地一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眼泪汪汪地告状:神君!你看他!你看他又笑我!他就是看不起我天生少一只龙爪!

    神君摸了摸她新生的角,柔和了眉梢,:

    阿绒,别怕。

    就算只有三只龙爪,你也会好好长大的,会长出有很枝丫的角,会有鸟儿在你的角上飞起飞落,走到哪里哪里陪你叽叽喳喳银色的龙环绕过他的腕,绕成一圈,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听着听着,就把巴枕在尾巴上。

    奶声奶气地,神君,我不怕啦。

    阿绒不怕了。

    阿绒会好好长大。

    长大到能载神君周游十二洲

    神君呀。

    “神君啊既然您不是无血无肉,”牧狄慢慢收回,雪冷了温热的血,寒气刺痛了过往,指节一点一点攥紧。神君刚刚止住咳嗽,他第二拳又狠狠落,“那为什么要对我们的痛苦无动于衷?!”

    为什么要先对妖族伸出?

    为什么要给我们以知交的错觉?就任由妖族待在黑暗里,蜷缩厮杀千年万年好了因为既然你伸出了,我们就真的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啊。

    是。

    仁义,悲悯,心念苍生,都没错。

    可那是天神和人的东西。

    不是妖族的东西。

    什么苍生,什么万物,什么大道,妖族不懂。

    妖族只知道,神君想去建四极,它们就跟他去了,跟他一起踏过东北隅的凶犁土丘,踏过西北角的海上百川它们追随他,不知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苍生,是因为妖族和神君,是朋友。

    无所谓对与错,无所谓是与非。

    哪怕当初神君的,不是建四极而是立幽冥,他们也跟他一起去。

    难道朋友不是样的吗?

    为什么会有不周传道?为什么要布道众生?

    ——没有比那更让妖族疼痛愤怒的了。

    妖族不在乎死亡,也不在乎厮杀,可从不周山以,所有修士,所有仙人,都在讥讽它们舍命珍视的友谊只是一个笑话他们最信任最深爱的神君背弃了它们,把刺伤它们的刀剑亲交给了凡人。

    从那以,每一次厮杀,每一位友伴的死亡,都成了血淋淋的提醒:

    些刀剑,些术,来自他们最信任的神君。

    最信任的

    最深爱的。

    好笑。

    神君重新咳嗽起来,刚压的血重新涌出。

    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触目惊心的红。

    躲在屋子里的胡家孙女尖叫了一声,她从来没见过谁咳出的血到种地步,也从没见过谁的身形会消瘦到种地步,就像随时会倒,就像随时会支离破碎。她一把拉开门,跑台阶,又猛然停住。

    一只苍白冰冷的扼住牧狄的咽喉。

    粥棚里,横空出一位年轻男子。

    血衣黑发,杀意淋漓。

    “阿洛。”

    神君握住恶鬼的腕,关节泛白。

    “你回去。”

    恶鬼不动,指仍在一点一点收紧。

    牧狄喉咙间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狭长的眼睛瞬间转为冰冷的竖瞳,青色的鳞片爬上眼角,额头上瞬间生出狰狞的独角,电光在角上跳跃。石阶与木架上的所有坛子同时震动,飞雪格在半空。

    “阿洛!”

    神君扶着残桌,踉跄起身。

    恶鬼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松开。

    格在半空的雪花炸开。

    牧狄向踉跄倒退,在地面上踩出个深坑,才堪堪止住。与同时,血衣黑发的年轻人化为一道流光,被神君收进袖中。

    雪大了。

    瓦罐里的水开了,草木煮沸之,空气都是药味。

    北葛子晋蹲在木廊前,一边看火,一边给昏沉沉睡着的侄子清理伤口。陆净坐在陈旧的团蒲上,打量里,白灰脱落的墙壁被写满算式的纸贴好了,不知为,那些算式总有些熟悉。除之外,堂屋里摆放了个坐垫和矮桌,其中两三张还留有孩子的涂鸦——么弹丸大的地方,被北葛子晋改成了一间私塾堂。

    “教点字和算术,附近有个孩子还算聪颖。”北葛子晋见陆净在翻阅桌上生的课业薄,解释道。

    陆净看了眼因为天冷缩成一团的孩子,问他:“你是怎么回?”

    以陆净如今的眼力,不难看出北葛子晋气脉极度空浮,一身修为好似竹篮盛水,去了十之八九,残存的一丝也只比普通人好一些。而当初在杻阳山,北葛子晋可是能与大妖月母交的,虽然其中有鬼谷大阵相助的因素在,也足以见出他的力非凡。

    “修为吗?”北葛子晋往瓦罐里再加了点水,盖上盖子,“没什么用处,也就废了。”

    陆净心修为哪里会因为“没什么用处”就废了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明晦夜分,百氏与天外天窃取人间气运的图谋暴露,又加上往日骄横,太乙重返空桑,百氏遗族散往四方,寻仇与憎恶的人恐怕不会太少。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北葛子晋摇摇头:“陆公子误会了,修为是我自己废的。”

    34、九九消寒

    陆净转头看他,是真的感到些许吃惊:“你自己?”

    “其留着修为也没有什么用处,”子晋笑笑,“有修为的话,被找上门,就免不了要打架,没有修为了,人家再踹门,一看已经是个废物了,再动没什么意思,骂两句,也就自去了。”

    他得平淡,陆净却沉默了。

    瓦罐里。

    草药咕噜咕噜,沸水声渐渐大了。

    “你怎么不教他修?”陆净终于开口,指了指大概是因为疼,蜷缩起身的孩子,“他根骨不错,太晚修就耽搁了。就算你现在没有修为了,教他入门总还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可我不能教他,”北葛子晋,“你应该也看到了,他戾气太重了,教了会出没有修为就尚要人置之死地,若有了修为,杀一人十人,千百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陆净不赞同:“那也是别人先招惹的,冤有头债有。”

    “是啊,”北葛子晋,“冤有头债有,我姓北葛,他姓太虞。北葛与太虞往日所做的业果,自然会归咎到我们身上。也许我与他可以辩称自己未曾插,可既然我的父辈族人骄横时,我们未曾规劝制止,那么,朽木倒塌时,我们就不该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以德报怨,是别人的仁慈,不是责任。”

    “你不教他自保,要是在你不在的时候,他真被人打死了呢?”陆净问。

    “那就是他的命。”

    北葛子晋轻声。

    陆净张了张口,想点什么,又不知道该什么。

    他环顾了一私塾的样子,最终:“你既然都已经带他远离了空桑,到了梅城,那为什么不索性隐姓埋名?以你的算术和识,去庄里当个先生绰绰有余吧别人不知道他是太虞遗裔,也就不会欺负他了。”

    “我想过么做,”北葛子晋,药水已经从瓦罐盖子边沿溢出。他瓦罐从炉子上取,放到一边它凉来,又给自己的侄子捻了捻被角,“但十二洲精通历天筹的,无一不是百氏族人,隐姓埋名用处不大。”

    “天筹?”

    陆净终于明白为什么墙壁上的算式如眼熟。

    那分明是天筹的算式!

    ——当年他们因为要查鱬城天轨,就曾经算得死去活来过。

    “你在教人历?”陆净猛然醒悟。

    北葛子晋点了点头。

    “太乙虽强,可算术终归不是太乙所长,”子晋望向院中,雪从天空中落,“我听,神君如今每年都需要亲自校正一次天轨若能由熟悉天筹和日月之轨的历官相助,神君大概就不需要如疲惫了吧?”

    陆净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

    ——仇薄灯暗疾在身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加心。

    然而北葛子晋只是从袖子中抽出一本册子:“其我整理了一份百氏各族心术较正的历官名录,在之前,我想过它呈交给神君,”他苦笑了一,“可来又想想,还是不要为神君徒增端的好。”

    陆净接过册子。

    上面果然用端正的楷清清楚楚地写了许名字,可以看出来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一页一页翻过,陆净最终它合起,抬眼看向北葛子晋:“我不能它交给神君。”

    “我知道,”北葛子晋拢了拢袖子,仰头看天雪,“如今的空桑便是个大漩涡,有百氏借助扶桑窃读人间气运在前,便纵是神君与太乙亲掌日月都要遭到诸揣测。整个十二洲都堪称与百氏仇深怨重,若当真有百氏遗出现在空桑,无论是仙门,还是三十六岛,都绝难坐观,届时又是一场腥风。在今日份名录交付与陆公子,不过是想,或许您可以与山海阁阁商议一,择其中一二,来传授历我知道,神君历术无双,可神君要权衡整个天地就已经举步维艰了,余的琐碎,若能由众人协力完成的,便该交诸众人。”

    陆净沉思了片刻,名册收了起来。

    若论历术,除去仇薄灯毋庸置疑的世之第一,接来的便是如今十二洲不论是人还是要,都痛恨万分的百氏遗。

    神君第二次陨落,以天筹为代表的历术在万载时光里,为空桑百氏所垄断,以至于当初左胖子拿着仇薄灯写的抄,生搬硬套,都能在山海阁阁会上大杀四方——历术的断层可见一斑。

    “只是传授历,不能改变百氏如今的状况。”陆净慢慢地,“我不能给你任保证与承诺。”

    北葛子晋没有觉得失落,反而显得更轻松了一些。

    “我知道。”着,北葛子晋笑了笑:“来惭愧,传扬历,授以时,本来就是百氏之职,当初神君就是为立的空桑。只是”

    只是来空桑的历官演变成了牧天氏,造福万灵人物相生的天筹成了绞在十二洲脖颈上的牟利之锁。

    些不用他,陆净也知道。

    “历象关乎时,即上应飞禽走兽的物候迁徙,又照黎百姓的农土工,不知物候,不知时令,无以成众生,是故昔年神君亲撰天筹,好让人们知道时虫蛰,时雨及,虫蛰方可焚荒,雨及便可播秧。物与候相齐,人与百兽万禽相生,时序因流转,万物因承德神君当初希望的应该就是天人人都知历,人人都能齐物候而丰寒年。”北葛子晋低声问,“也是我们些百氏罪,如今唯一能做的情了吧?”

    陆净没有话。

    “冬至到了。”子晋望向院外,轻声。

    天寒而雪。

    远远的,城祝司的钟声响了。

    钟声在风雪中传开。

    粥铺的棚已经化作齑粉,大如斗的雪花垂直坠落。

    破碎的桌与倾倒的酒横亘在中间,一地狼藉。神君还在咳嗽,牧狄的也在向滴血太的,太的言语,只能把爱和恨熔铸在一起,铸成双刃的刀剑,割开皮肉与骨头,让血沥沥地流。

    愈不合,好不了。

    “三十六岛再怎么憎恶十二洲,也守了十二洲万载有余。”牧狄冷冷地开口,不去管伤口,“欠你的,我们妖族还了,现在该你还欠我们妖族的。还完了,就从两不亏欠,再不相干。”

    神君拭去血迹,垂。

    他:

    “好。”

    34、九九消寒

    城祝司钟声十二响。

    游子自城门而入,归心如箭地回家团聚。马车车轮碾过大街巷,扬起簌簌白雪。黑衣百冠的青年越过一地狼藉,与黑氅红衣的少年擦肩而过。

    一个向前,一个留守。

    谁也没回头。

    梅城里,相好的知交在街头巷尾重逢,大笑着相拥,妻子与丈夫在门口执,即又笑又哭地往里走,老人拄着拐杖,半真半假地埋怨,孩子们又笑又闹到处都在上演欢欢喜喜的重逢,唯独老胡同里,早粥铺外一孤零零的脚印在雪地上渐渐远,很快就被雪覆盖了。

    木门“嘎吱”开了。

    胡老妪一拉住孙女,一推开木门。

    她老了,又聋又哑,最近年都靠孙女做她的耳朵和嘴巴。孙女年纪太,很情都还不懂。一老一站在石阶上,望着只剩一个人的少年,孙女仰头看奶奶,想什么,又不出来。

    神君俯身,一块金锭放到还算完好的木椅上。

    “抱歉”。

    他低低地,然起身,也走进了风雪中。

    “伞!您的伞!您的伞落了!”

    丫头松开奶奶的衣角,嗒嗒跑石阶,抱起靠在石阶旁的油纸伞,大声喊。

    神君没有回头。他没有撑伞,也没有黑氅的帽子拉起罩上,雪花很快就沾满了他的头发。远处,天池山的红梅被大雪模糊许,今天山顶的雾也比往常大了许,巍峨的天池山一刹苍然。

    神君也走远了。

    他的背影单薄得好像随时要倒,可他依旧在向前走。

    白雪老山头,旧友作新仇。

    城祝司的冬至钟声一停,城中家家户户全都忙活起来了。在梅城,基本上,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有一株苍苍然的老梅树。今天是冬至,也是梅城人一年里最重要的“请龙剪”的时节。

    所谓的“龙剪”,其就是一把由飞龙收尾交缠成柄的银色大剪刀。

    相传,很久以前,有银色的飞龙衔着梅花路过。

    银色的飞龙见山顶有一片湖,碧蓝得像天空的镜子,就停来在湖中休息。飞龙喜欢里,就松口让梅花落。从龙口中落的梅枝化为天池山顶的红梅林,那是由整座城人一起供奉的梅母,散落的花瓣化为山脚各色各样的梅树,那是各家各户分别供奉的神梅。

    来人们照顾梅神,替梅神修剪病老枝干时用的剪刀铸造成飞龙的形状,以纪念当初衔梅而来的飞龙。

    “站好站好!别乱跑!”

    妇人捧着温热的水出来,呵斥顽皮的孩子。

    “过来洗!”

    平素再怎么溺爱孩子的母亲到个时候也严厉得眼里容不沙子,孩子们“哦”了一声,老老地过来,在母亲的监督,一丝不苟地洗干净。不仅是孩子,所有人都过来,把洗净。

    净之,最年长的老人带头,点燃香,恭恭敬敬地给院子中神梅敬上三柱香。

    “梅神至景甲年起,护我柳家,至今已有两百六十二年”

    最年迈的爷爷在儿子的搀扶,一句一句地给子孙们讲述梅神庇护家族的历史,细数其中一桩桩庇护之,一件件恩赐之物,絮絮地叮嘱孙儿,不可使明火近神梅,不可使铁石倚神梅,平素要留意,见虫必捉,见啄木之鸟,必立刻驱逐。

    最,老人清嗓高声道:

    “——请龙剪!”

    立刻就有子辈中,由老祖父亲点的,最细心最熟知梅性的剪人出来,净三回,掀开庭中正案上的托盘,请出代代相传的银龙剪。双持剪,在兄弟们扶梯的帮助上,登上梅树,仔细心地给神梅修理旧枝。

    “龙梅剪呀清旧霉,旧去新来呀,春来好发枝丫”

    女人们拍起,足尖点地,轻轻地哼唱起曲调温婉的谣。

    “春来好发枝丫一岁一新芽”

    老人拄拐,监督孩子们认真习父亲们是怎么照顾梅神的,见哪个不认真,就抽棍子冷不丁打一。孩子挨了揍,一缩脖子,不敢再分心。以,他们的父亲像爷爷一样老了,就该由他们接过代代相传的银龙剪,去照顾院子里的神梅。

    梅花瓣纷纷扬扬。

    落了大大,老老少少一身。

    是梅神,在轻轻笑呀。

    “梅神笑啦!梅神笑啦!”

    孩子们鼓掌,欢欢喜喜地跑上前,从父亲叔伯中接过请来的梅神旧枝。

    它们被放进一早就准备好的大瓷碟里,由一家之的爷爷亲自选出最好的一枝,插/进花瓶里。花瓶被端进屋中,与三两颗红彤彤的苹果,一二串火红的爆竹摆放在一起。孩子们又唱起了梅城的十喜歌。

    一次,末尾唱的是:

    “九九消寒,岁岁平安。”

    遥远的御兽宗,大雪满山。

    山门上,一颗巨大而美丽的银龙龙首高高悬着,只剩两个黑洞的眼睛仍在望向天空的白云。它的龙角有一眼数不清的枝丫,就像一片的森林。积雪落在龙角上,堆起很高才落。有毛茸茸的鸟儿飞起飞落,叽叽喳喳。

    神君呀。

    阿绒长大啦。

    仇薄灯在胡同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许该回天池山,去继续算未尽的星表,也许该去问一陆净和不渡,招魔引查得怎么样了,又或者也许该去该去哪里呢?

    哪里都不能去。

    他只好一直一直向前走。

    “九九消寒,岁岁平安,”耳边是院墙内,家家户户都在唱的祝福歌谣,“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都会平安长大。

    仇薄灯不想听个声音,可歌声无处不在。

    最,他停了来,背抵住冰冷的石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滑落。血衣黑发的年轻男子忽然凭空出现在巷中,垂着眼,一言不发地揽住他。仇薄灯知道,刚刚的让他生气了。

    仇薄灯想些什么,却没有力气。

    他只能偏头,露出个苍白的笑容:

    “阿洛,你听,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