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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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话音未落,便觉鼻端淡淡一阵馨香涌来。姑娘茸茸的发顶擦过他的下颌,旋即放在青石桌上的话本便被一双柔白迅速抽走,紧紧掩在身后。

    姑娘慌得不行,一张瓷白的脸连着耳根都绯红一片,话也有些语无伦次的:“你,你,怎么能随便看别人的东西。”

    她着突然反应过来,里的话本子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烫山芋。被她慌忙往旁侧秋千上一丢:“不对,这不是我的,是方才我的侍女随拿给我的,我,我没看过。”

    李容徽的视线静静落在她的面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有暗色卷过,却很快又被他掩下,只乖顺地点头,轻声道:“那名侍女应当也不是故意的。毕竟桌面上这许多古籍,不心混进了一两本旁的,也是有的,你别怪她。”

    “对,一定是不心。”棠音忙顺着他的话应下。面上的热度微微消减了一些,方才的疑问便又浮了出来,忍不住连连问道:“你是怎么来的?怎么出的宫?又怎么入的相府?一路上没人拦住你吗?”

    听到棠音问第一句话的时候,李容徽身子微微一僵,有些不自在的偏转过脸去,耳廓微红。

    怎么出的宫这件事属实有些难以启齿了,还是不要与棠音明了吧。

    至于入相府,若是他连避开家丁的身都没有,那便早已死在了昨夜的刺杀之下,也没命再来见她了。

    他略微迟疑一下,轻声道:“我放心不下你,便借了出来采买的宫人的腰牌,混在采买的队伍里出来的。等进了城,又去买了一身常服,在客栈里换下了宫中的服饰,这才前来见你。”

    “真是太冒险了一些。”棠音望看着他那张姿容昳丽的面孔,疑惑道:“守门的吏没认出你?”

    李容徽的耳廓更红,却只轻声道:“没有。”

    “那你又是怎么入的相府?”棠音看着四面的高墙,又想起了李容徽马背上的本事,想着他大抵是会些功夫的,便迟疑道:“就算是你身不凡,可以逾墙进来。那这满院子的家丁厮,是怎么躲过的?”

    她微微睁大了一双杏眼:“难道你的身已经到了可以进出相府如入无人之境的地步?”

    可若真是这样,那他上回是怎么遇的刺?

    难道是深夜熟睡的时候,被人给偷袭了?

    李容徽似是看出了她的疑窦,抬起一双浅色的眸子,轻疑道:“院里有家丁厮吗?我过来的时候,前院里一个人都没遇上,一直到了后院,才见到你正在——”

    他顿了一顿,轻瞬了瞬目道:“看书。”

    原来他都看见了。

    棠音面上重重一烫,忙转过脸去不让他看见。为了让热度尽快冷却,她赶紧忘了话本子这件事,往旁的想去。

    她想了一阵,便想起了自己母亲今日要盘点账本的事情,便也明白过来,应当是厮家丁们都被支去了库房。

    她没深想,也怕他再下去,又讲出那羞人的话本子,忙趁着面上热度稍减,转开了话茬声劝道:“那你下回可别这样了,记得要递拜帖,走正门。逾墙被发现了,可是会被不认得你的家丁当贼抓走的。”

    递拜帖?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

    以权相的性子,应当会在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刻就把拜帖撕了,再一把火烧成灰烬。若是差人问起,便推是下人传递的时候不心丢了,没看见。

    但是他自然不会当着棠音的面出来,只乖顺点头道:“我记住了。”

    他着往前走了一些,走到离棠音只有一步之遥的青石凳边上,声问道:“那我现在可以替你抄书了吗?”

    “你帮我抄也不成。我们的字迹不一样,父亲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着忙牵着他的衣袖往院墙边上走:“你还是快回去吧。趁着如今家丁们都在库房点账——”

    她话到一半,却又顿住。像是倏然发觉了什么似地,轻轻翕动了一下巧的鼻翼。旋即长睫一颤,慌忙回转过身去:“你身上怎么会有血腥味?是不是方才逾墙的时候,又把伤口撕裂了?”

    方才只顾着夺书了,没留意旁的。如今走近一些才发觉,他身上沾了一些极浅淡的血腥气。

    若有若无的,暗丝般的一缕,在冬日凛冽的空气中,格外令人惊心。

    “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然昨日走马会上,又怎么能与皇兄比试骑射?”他着,有些慌张地伸拢了拢自己的大氅:“我身上还有血腥味吗?我明明已经换过衣服了。”

    棠音闻言,一双纤细的眉微微蹙起,一时间也顾不上赶他走了,只担忧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又趁欺辱你了?”

    李容徽连连摇头,只低垂着眼不肯话。一直到被棠音问急了,这才红了一双眼眶,哑声道:“没有人欺辱我,只是只是长亭宫又闹了一次刺客罢了。”

    又闹了一次刺客?

    棠音霎时便想起当初他躺在长亭宫里,生死不知的模样。顿时一张秀脸苍白,连声追问道:“怎么又闹刺客了?有没有伤到?”

    李容徽拢着大氅的指收紧了,低垂下的眼尾通红:“没有伤到。”他顿了一顿,又涩声道:“只是那刺客宫人们都是皇兄派来杀我的死士。”

    “皇兄?”棠音愣了一下,心里生出不安:“太子殿下?”

    李容徽慌乱地看她一眼,旋即连连摇头:“怎么会是皇兄?皇兄这般光风霁月的人,怎会做出这等屠戮足之事。”

    他眸光微颤:“即便宫人们都,那两位死士是为了东宫的腰牌来的,我也不信。”

    “是我上回还给你的,苏吉的腰牌?”棠音睁大了一双杏眼,微颤的指尖握紧了他的袖缘,急声道:“你,你快将事情与我从头一遍。”

    李容徽起初执意不肯,但抵不住她一连串的追问,只得将与盛安过的话,略改过后,重新又与她叙述了一次。

    末了,又怕她误会了似的,忙又连声替太子辩解:“若真是皇兄要杀我,又何必一口气派两名死士来?即便是想要万无一失,那,那他们两人又怎么会自相残杀?”

    “此事一定是有人构陷皇兄。”他着指微微垂落,似乎是想覆在她攀着自己袖缘的指尖上,只是快要触及的时候,终究还是迟疑了一下,只蜻蜓点水般地自她柔白的指上拂过,落在她指尖旁侧,自己的袖缘上,将布料攥得发皱,语声微微发颤:“你千万不要因此,觉得皇兄是那等表里不一,阴险狠辣之人。”

    棠音轻垂着眼没曾答话,心中却愈发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两名死士,该不会是东宫与清繁殿各自派了一人出来,都为了夺回那块腰牌。只是事先没有通气,临到头来撞上了,反倒打了个两败俱伤。

    她身子微微一颤,没敢开口。毕竟这个念头若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传出去,足以给相府带来弥天大祸。

    李容徽垂落视线,静静地等了一阵,见她始终没有出言答应,眸底神色微暗。只轻牵了牵唇角,带出一个脆弱得像是一触即碎的笑意:“如果真是皇兄想要我的命——”

    “我给他便是。”

    棠音被这句话惊住了,忙连连摇头,一迭声道:“这怎么可以?”

    李容徽眼底有深浓的笑意一闪即逝,旋即却又轻轻垂下眼帘,难过道:“因为,宫中众人皆言,你是皇兄尚未过门的正妃。”

    尚未过门的正妃——

    曾经听着再寻常不过的几个字,如今落到耳朵里,竟似冬日里一阵朔风吹过,让人周身都起了寒意。

    棠音只觉得呼吸微微一窒,还未开口,却又见李容徽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语声轻而稳,不带半分迟疑:“屠戮足是重罪,若真是皇兄所为,怕也是逃不过一死。而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棠音,我不能让你还未过门,便没了夫君。”

    “若真是皇兄,我宁可死在昨夜里。这样,也不会带累到你。”

    “你怎么能这么想?”棠音震悚于太子背地里的段,却也没想到李容徽会因为她,生出这样灰心的念头,落在他袖缘上的指不自主地攥紧了,有些发颤:“你应当将此事上达天听,护好自己。”

    “上达天听?”李容徽轻轻重复了一次,慢慢摇头,语声苦涩道:“我应当将此事掩下才好。毕竟这事会有损皇兄的清誉,也会带累到你。”

    “而我,对你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死了便也就死了。没什么的。”他轻轻看了棠音一眼,眸底的神光晦暗不明:“除非有朝一日,你推了这门婚事,不再做皇兄正妃——”

    然后,另嫁‘他’人。

    话音落下,他一瞬不瞬看着棠音的反应,紧张到几乎要将中的衣袖捏碎。

    “其实——”

    棠音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将今日的变故与他听,只是刚启唇,便听得月洞门外白芷刻意拔高的嗓音:“老爷,您怎么一大清早就往后院里来了?奴婢去给您沏壶茶。”

    棠音脸色煞白,一时间什么念头都消了,只牵着他的袖口匆匆忙忙往墙边跑:“快,快回去,我爹爹来了!”

    刚跑了几步,她便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往这走,顿时急得唇上都褪了血色:“不行,来不及了,现在逾墙一定会被看到的。”

    她慌乱地将视线一扫,正落在秋千旁的假山上,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赶紧将李容徽往假山洞里一推,压低了嗓音道:“你可千万别出来,听见什么响动都别出来。要是被父亲发现了——”

    脚步声愈发近了,棠音再不敢下去,忙快走几步,往一旁秋千上坐下。

    还没坐稳,便听那脚步声急急到了近前。

    沈厉山跑得有些气喘,但那视线冷冷扫过来,仍令她慌得心如擂鼓:“父亲,您,您怎么来了?”

    棠音自秋千上站起身来,扶着他的官服袖口将他往离假山远的青石桌那带:“您怎么走得那么急?快坐下歇歇,喝口茶。”

    沈厉山一抬,收回了袖口,定定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女儿。见她脸色不对,眼底更添疑窦,只冷声道:“你一个人在后院里做什么?”

    “父亲前几日不是让女儿誊抄古籍吗?女儿在房中抄得气闷,便来后院里继续誊抄。”她生怕沈厉山不信,忙将在房中抄好的那几页拿了过来,轻声道:“父亲您看,这不是抄了好几页了?”

    她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忙又道:“况且女儿也不是一个人。您方才在前院里,不是还遇见白芷了吗?她那大嗓门,在月洞门那话,女儿在后院里就听见了。”

    话?分明是给她报信。

    沈厉山眸光一冷,也不多什么,只是接过了宣纸看了几眼,继而,伸指重重一揩。

    果然如他所料,上头墨迹已干,至少也是半个时辰前写的东西,断不是新写的。

    他随将宣纸往棠音怀里一丢,大步便往前走。

    棠音慌乱地接过了宣纸,见父亲仿佛查案一般,在庭院里一寸寸地细细搜查过去,顿时吓得秀脸惨白,忙一路提着裙裾跟上去:“父、父亲,您这是在找什么啊?女儿替您找——”

    沈厉山却不理会她,只冷着脸色一路往前走,大有要将这方寸庭院整个翻过来的架势。

    眼看着他就快走到假山外了,棠音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腿也快软得挪不动。只得认命似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李容徽被父亲发现的场景。

    但旋即,却听沈厉山语声陡然一重:“这是什么东西?”

    ——东西?

    棠音愣一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沈厉山里拿着的话本子,脸色倏然由白转红:“等等,父亲,这,这是——”

    她话还未完,沈厉山已将话本子翻开,迅速翻过几页,顿时气得脸色涨青:“书生逾墙而来,娇姐庭院相迎——你这都看的什么东西!”

    棠音解释不得,面色红得几欲滴出血来。

    沈厉山仍在气头上,抬重重扬起那个话本子,对棠音怒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这——”棠音正蚊呐般开口,却看见白芷和檀香不知何时已跟进了院来,其中白芷正一脸煞白地望着她,已经吓得不出话了。

    棠音迟疑了一下。

    白芷虽是她的贴身侍女,却也是府里签了卖身契的下人。若是她供了白芷出来,白芷少不得被拉到庭前打一顿板子,倒时候,一个姑娘家颜面尽失不,可能还会伤得十天半个月起不了身。

    棠音轻咬了咬唇,横下心来,低声道:“没人给,是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沈厉山怒极反笑:“从哪里买?你一个姑娘家,敢当街买这种东西?”

    棠音以为瞒不住了,面色一白,却又听沈厉山咬牙怒道:“又是你哥哥给你买的?”

    棠音一愣,忙连连摇头:“不是哥哥!”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沈厉山气得指发颤,重重把话本子往石桌上一拍,金石般‘砰’地一声响,吓得棠音往后瑟缩了一下。

    沈厉山瞪了她半晌,看着自家女儿吓得不轻,训斥的话怎么也不口,良久,才给自己台阶下似地猛然将话本子往袖袋里一收,冷声道:“你给我好好在房里抄书!抄不完,哪也别想去!”

    罢,重重拂袖而去。

    棠音待他走远了,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赶紧走到假山跟前,拉着刚自里头出来的李容徽便往墙畔走:“你趁现在快走,万一等会父亲回过味来,可就来不及了!”

    李容徽深看了她一眼,紧步走到青石桌前,将上头的书分了一半过去,低声道:“是我带累了你,这些书,我会陆续替你抄完。”

    “可我们的字迹不一样——”棠音轻声开口,正想将书拿回来,眼前的少年却轻巧地侧身避开,三两下,便攀上了墙头。

    “你不用担心,会一样的。”李容徽半跪在墙头上,垂目望着她,低声问道:“棠音喜欢书生吗?”

    他袖口里的指无声攥紧了:“看着清隽温润的那种?”

    棠音闻言一下便想起方才那本话本子来,霎时刚冷却下来的脸又红成一片,加之又以为他还在拿那事打趣,又羞又气,不出话来。

    墙头的少年却并不似打趣的样子,只轻声道:“我听,书生都没什么好心思。”

    “愈是看着清隽温文的,便愈是喜欢在话本子里写一些淫淫/乱的东西。”他面色微红,却认真道:“棠音你看到这种人,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哪怕不是书生,也是一样。”

    他完又深看了她一眼,旋即便翻下了墙头不见了踪影。

    棠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刚松了一口气,却又想到了什么,担忧地望向前院的方向。

    ——哥哥他不会有什么事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