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以死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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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妃,是,是废太子要见您。’

    话音方落,房内便是一片静谧,唯有朔风扑打在竹篾纸上的簌簌声自耳畔细细而过。

    棠音长睫微微一颤,步子缓缓停住了。

    檀香口中的废太子,指得便是李行衍。

    自皇后自戕被废的隔日,废太子的诏书便也落到了天牢之中,与此同来的,还有一张圣旨。

    圣旨中痛斥李行衍十大罪状,定了其谋逆之罪。只是碍于这几日中诛杀徐氏族人与乱党,已是血流成河,不宜再动刀刃,李行衍的死期便拖延了一段时日。

    但若是细细算来,大抵也在这几日中了。

    可他人在天牢里,党/羽尽数伏诛,又是谁替他传来的消息?

    思及此,棠音红唇微抿,须臾,才轻声问道:“檀香,废太子想见我这桩事,是谁过来递的话?”

    檀香面色仍是慌乱,被棠音这样一问,下意识地答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得了您的吩咐,便回了自己与白芷房中。因昨夜里睡得着,并不困,便让只让白芷睡了,奴婢自个儿坐在窗楣边上绣帕子。可帕子刚修到一半,府里的雪盏便过来了。”

    “她,有一名外男等在府门外,点明了要见奴婢,是有要事。”

    檀香着也渐渐冷静下来,只紧皱着眉声道:“奴婢不认识什么外男,原本是不想见的。可又转念一想,想着是在王府门口,出不了什么岔子。且且,不准是奴婢那没良心的弟弟又赌输了钱过来找奴婢,便还是过去了。”

    “可等奴婢到了府门口的时候,那人没头没脑地就废太子想要见您,还硬塞了一个东西给我。”檀香至此,忙自袖间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子递过去:“就是此物。他将这东西塞给我后,是信物。之后一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人影,鬼魅似的。”

    “想是个武艺不凡的。”棠音秀眉微蹙,目光那紫檀木匣子上停了片刻。始终觉得有些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迟疑一瞬,还是轻声道:“我不记得我与废太子有过什么信物,你且打开看看吧。”

    檀香应了一声,抬缓缓将那紫檀木匣子打开。

    一道辉光如月色清浅,缓缓自盒中透出。

    只见那深色的紫檀木底上,静静躺着一条浅鹅黄色披帛。

    材质通透,似是以南海鲛绡所制,如重重月色交叠于匣中。而披帛内侧,一朵以浅金色丝线暗绣的海棠花点缀其上,又被巧妙地折叠在了一眼便能望见之处,耀然夺目。

    棠音的长睫重重颤抖了一下,袖口下的指尖转瞬便已收紧了——这条披帛,正是花朝亭中,被她失碰落在地之物。

    也是自那一日起,她逐渐看清了李行衍掩藏于人后的另一幅面孔,与其渐行渐远,最终彻底划清了界线。

    如今李行衍又拿出这条披帛来,声称想要见她,是为了什么?

    思绪还未来得及理清,棠音却听自己已轻声开口:“我不想见他,你替我将这条披帛还了吧。”

    无论是为了什么,她与李行衍,也再无相见的必要。

    “是——”檀香轻轻应了一声,伸将那紫檀木匣子阖了,刚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倏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又转过身来:“可,可那人还有一句话,他您听了,一定会愿意相见的。”

    棠音本已重新坐回到玫瑰椅上,整理着方才用过的瓷瓶与香板,听见檀香这般,秀眉轻轻一蹙,但终究是问道:“什么话?”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话,会让她改变主意,去天牢里见李行衍。

    檀香犹豫一下,走近了几步,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嗓音颤声道:“王妃,那人,废太子还让他带一句话来,问您,问您想不想知道王爷人后另一幅面孔。比他更不堪的另一幅面孔——”

    棠音指尖微微一颤,中的香板无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得一声响。

    *

    皇宫天牢,沉重的玄铁大门打开一线,一道纤细的人影在金吾卫的引路下,步步走下阶来。

    方走出三五步远,只听又是一声闷响,玄铁大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头明亮的日光。

    天牢建在地下,即便是白日里,也昏暗如永夜,唯一的光源,是墙上每隔三步远,便置一盏的昏黄油灯,如豆光亮,只能勉强照亮三步之内的地面。

    也隐约照亮了,姑娘一张因空气动着的血腥气与酸腐味而有些失了血色的脸。

    她轻轻咬着下唇,沉默着随着引路金吾卫往天牢深处走去,袖口下的指收紧,牢牢握住一块玉制的令牌。

    那是李容徽的令牌,可在这宫中通行无阻——哪怕是去天牢探监。

    而这样重要的令牌,在外人看来,本应被重兵把守,抑或是随身携带,但只有她知道。自新婚之夜起,这块令牌,便一直搁在她的枕下,她伸便能触及的地方。

    她从未动过,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动用这块令牌,是用来见李行衍。

    想至此,棠音的指尖轻颤了一颤,却只咬紧了下唇,并未回头。

    不知道往下走了有多久,前处的金吾卫终于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之前停下步子,对棠音拱道:“瑞王妃,这便是废太子的囚室。”

    棠音握紧了中的玉牌,稳了稳心神,终于抬眼往前望去。

    而逼仄的牢房中,李行衍也因废太子这几个字而抬起头来,唇角带起几缕自嘲的轻笑,却在对上棠音视线的一瞬间,缓缓停住了。

    他的目光剧烈地颤抖了一瞬,继而大步走上前来,伸紧握着牢房上冰冷的玄铁格栅,缓缓笑出声来:“棠音,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棠音没有回答她,只是对一旁的金吾卫轻声道:“不知可否请您回避一二,至多一盏茶的时辰,我便会离开。”

    金吾卫无声点了点头,快步自牢房边离开。

    等那铁靴踏地的沉闷声远得几不可闻了,棠音这才缓缓开口:“不知殿下口中的另一幅面孔,是何意?”

    这也是她今日来见李行衍,唯一在意的事。

    无论信与不信,若是她今日不来,这件事便会成为一根荆刺,永远地横亘在她与李容徽之间,每每想起,便会隐隐作痛。

    倒不如,自李行衍口中问个明白,回去与李容徽一一问过,倒也清楚明白。

    李行衍笑声渐止,往日里清隽的眉眼此刻在昏暗灯火的映衬下,隐隐有些扭曲:“你只知道他在你眼前装出一副可怜形貌,可曾知道,他背地里的段?”

    棠音没有答话,只是平静地立在远处,等着他继续下去。

    李行衍愈发切齿,语声凌厉:“你可知道,凌虚国师是他安插在父皇身边的人!万寿节上伤我的那名宦官,也与他有过交集!至于谋反更是他一步步将我逼到绝境,逼我走上这条绝路!”

    “无数曾经拥护过我的朝臣,被抄家灭族。无数将士因他在寻仙殿前战死。徐氏一族上下几百口人,因他一己私欲,血流成河。你可还觉得他可怜?可还觉得他无辜?”

    棠音的指尖微微收紧了,长睫微颤,片刻,却只轻轻抬起眼来,颤声问道:“殿下可完了?”

    李行衍一愣,旋即也反应过来,握着玄铁格栅的愈发紧了,显出青白的骨节。

    语声也愈发的凌厉:“棠音,你不信?你不信对不对?我有证据,只要你想看,我现在便能拿给你——”

    “既然殿下已经完,那棠音也该回去了。”棠音却轻声打断了他的话茬。

    她在原地缓缓俯下身去,将一只拿在中的紫檀木匣子搁在了地上,语声虽轻,却凝定,无半分的迟疑:“我与殿下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更勿论什么信物。这条披帛,物归原主。”

    她罢,慢慢转过身,往来路走去。

    李行衍近乎不可置信,凌厉而狂乱的语声乱潮一般朝着她远去的身影涌来。

    “棠音,你醒醒,他对旁人如此心狠辣,又如何会善待与你?”

    “他处心积虑,在你面前摆出种种姿态,不过是为了利用你,为了利用相府的权势,以从卑贱之身,一跃登上帝位。”

    “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之人,岂有半分真心?等他登上了帝位,便是相府覆灭之日!届时母后的下场,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棠音——”

    可无论他如何呼喊,那道纤细的身影,却只在他的视线里,愈行愈远,再不回头。

    眼见着,棠音就要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李行衍的右终于颤抖着垂下了,碰上了袖袋里的一个硬物。

    那是一柄开了刃的匕首,是他仅存的死士,今日里冒死送来的。

    他原本想着,既无生路,倒不如拉着曾经与他有过婚约,却又弃他而去的姑娘共赴黄泉。

    虽不能同生,共死也是一桩佳话。

    只是,他却不曾想过,姑娘毫不动摇,甚至连走近一步都不肯。

    不知是恐惧还是绝望,受过伤的右颤抖的厉害,近乎握不住那薄薄一柄匕首。

    李行衍看着棠音即将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背影,终于散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于晦暗的天牢中响起,是利刃划开血肉,是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也是李行衍最后的,凄厉的语声:“棠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容徽在骗你,一直在骗你。”

    棠音被这响动所惊,下意识地回过脸去,却只看见了满眼泼溅的鲜红,顿时便惊呼出声,紧阖着双眼,捂着心口连连退了几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惨烈地死在她的眼前。

    许久,她才缓缓回过神来,提着裙裾慌乱地往天牢外跑去。

    天牢中光线昏暗,惶急之下,她一脚踏上了自己的斗篷边缘,眼见着便要自石阶上摔下,却倏觉身子一轻,似乎是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旋即,清冷的雪松香气溢满鼻端,冲散了肆虐的血腥气。

    棠音眸光微颤,缓缓抬起眼来,却只望见眼前人一个模糊的轮廓。

    李容徽一身玄衣立在石阶上,低垂着脸,握着她腕的指修长冰凉。

    天牢中光线晦暗,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