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二篇 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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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合议庭评议, 复查聂毅刺杀聂云青一案, 原审证据有误, 与事实不符。

    回龙湾区抢劫杀人案凶手钟华证实,聂毅于案发时间位于案发地点8.3公里外的京西路口, 无作案时间。且朝阳基金法人江沁岩对谋杀聂云青一案供认不讳,事实清楚证据充分。

    本院判决如下:

    一、撤销平都市高级人民法院对聂毅故意刺杀聂云青一案的刑事判决。

    二、原审被告人聂毅无罪。”

    聂毅站在法庭上望着与他数米之隔的法官,脑子里回响着‘聂毅无罪’四个字,愣了半晌他微微扬起了嘴角, 不由自主地嘴里轻念了一句,“谢谢。”

    他也不知道这声谢是给谁的, 完之后他嘴角的笑不自觉地明显起来,最后仿佛8月的向日葵, 他转眼朝听审席的段寒江看过去。

    接着法官宣布闭庭, 原本肃静的庭上声音此起彼伏地高起来,虽然之前过年期间几起冤错案闹得全民皆知,让聂毅还差点成了网红。但由于江沁岩身份的影响,聂云青被杀案的复查重审进行得静悄悄, 听审的也只有参与调查的相关警察。

    此时,法官陪审员都退庭, 聂毅朝着听审席跑过去, 段寒江和陆诀中间隔了一个空位坐在一起,他杵到段寒江面前。

    “寒哥, 谢谢。”

    段寒江的腿还站不起来,只得抬眼朝聂同志瞥过去, 一股不出来的心酸在他心底最深的地方油然而生,短短一眼的时间,他仿佛把聂毅从到大近25年的时间都经历了一遍,本来脱口而出的话哽在喉咙,半晌后才终于重新出口。

    “你最该谢的是你自己,恭喜。”段寒江着慎重地伸出右手。

    聂毅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笑着握上段寒江的手,顺势坐到了段寒江旁边声地问道:“寒哥,听像我这种情况是可以申请国家赔偿的,能赔多少钱?”

    段寒江酝酿了整整一声庭审的情绪猛不迭地被聂毅这仿佛捡了钱的语气惊落了一地,他旁边隔了一个位置的陆诀直接笑出声。

    “聂毅,你有多缺钱!”陆诀狠狠地朝聂毅斜眼瞪过来。

    段寒江却一本正经地给他算了算,“应该能有个四五十万吧,回头让陆队帮你写材料!”

    聂毅认真地算了算四五十万他要赚多久,然后认真地对段寒江:“够还你的车贷吗?”

    陆诀这回笑得直接喷出来,拍着大腿,瞪向聂毅,“我老段,人家青春换来的血汗钱,给你还车贷,你良心不痛?”

    段寒江没理陆诀揶揄的玩笑,他知道聂毅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兑现之前对他的承诺。

    他长吸了一口气,配合起陆诀的语气回答,“应该还要多剩点,正好去考个驾照吧,你那个破自行车该退休了。”

    聂毅盯着段寒江的双眼,看懂了他的意思,不过没有破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他扶起段寒江,架着独脚段寒江往庭外走出去。

    陆诀转眼朝他们看了一眼,再才站起来,去把靠在边上的轮椅推过来放在了门口。

    三人出了法院的大门,陆诀终于没忍住掏了一根烟出来咬在嘴上,望旁边的两人瞥过去,拿着火机问:“你们有什么算?”

    “关你屁事!”段寒江不屑地朝陆诀看过去,看到了陆诀嘴上的烟,伸手要道,“给我一根。”

    段寒江腿瘸了,但不影响他抽烟,陆诀大方地把嘴上的那根点了递给他,不和残疾人计较地回:“是不关我的事,只是某人不干警察了,还能干什么?去接替你爸爸当段总?你行嘛!”

    洗罪集团的事到现在刑侦这边基本结束了,但影响太大,涉及的分局支队不在少数,涉及的相关人员更是不少,对上对下都得有人要出来承担责任,所以一系列数下来,段寒江由于8年前张翔的案子也在列。

    之前复查时段寒江已经写过检查和报告,现在是随着洗罪集团所有的案子一起追责,张翔案子的失误并不是段寒江个人原因造成的,就算追责也不至于革职,但他在追责下来前主动去请辞了,只不过现在文件还没下来,他暂还算在编内。

    “当不了段总,我还可以跟聂毅去收矿泉水瓶,当段老板!”段寒江满不在意地抖了抖烟灰,回头斜瞟了陆诀一眼。

    聂同志随即十分不配合地接道:“寒哥,医生你不适合过度运动,收矿泉水瓶比你想的要累。”

    “拆台,你开心吗?”段寒江歪向一边回头瞪着聂毅,他不过在轮椅上才坐了三个月,已经腿瘸得十分娴熟,表情非常地惬意自在。

    聂毅继续认真回答:“我是陈述事实。”

    “那靠你养我了!”段寒江满口不容反驳的语气,颇像街头碰瓷的,坐正回来前面突然一人直朝他们走来,最后停在他面前,量着聂毅开口。

    “聂毅先生,我是江沁岩的辩护律师,我的当事人希望在上庭前能够见你一面。”

    “没空。”

    聂毅直接拒绝,对方却早有所料地没有放弃。

    “聂毅先生,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当事人,江先生让我转告你他只是最后想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事。”

    聂毅犹豫了,段寒江侧过身抬起手肘捅倒他的腰,然后:“我和陆诀等会要回我外公那边,你有事就自己去,不用管我。”

    陆诀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段寒江好的要回家,不过他一本正经地咬着烟转头看向聂毅,“放心,我不会趁机把你寒哥卖掉的,再他这种又脾气臭又残的倒贴都卖不出去。”

    他着抢了段寒江的轮椅,三十多级台阶的残疾人通道上,他冷不防地放开扶手,段寒江正好拉开刹车,轮椅就脱缰似的滑下去。

    “操!陆诀,我真残了你又不能继承我的财产!”段寒江骂了一句。

    陆诀无视了段寒江的骂声,向聂毅耸了耸肩,“我去救你寒哥了,改天来吃饭。”

    不需要被救的段寒江已经把轮椅停下来,他实在感谢他爸给他买的这2万8千多的轮椅,回头朝聂毅看了一眼。

    陆诀正好站到他身后,扶正了轮椅,“你什么时候有财产了?”

    段寒江却回了一句完全对不上的话,“编制那事儿怎么样了?有戏吗?”

    “放心,比你招人喜欢多了。”陆诀着咬住烟头,推起轮椅往下走去,惊起了旁边花台里扑在太阳花上的一只蝴蝶。

    聂毅看着段寒江和陆诀走远,他最终点头,跟着律师上了车,半时后又到了那栋与城市格格不入的楼。

    江沁岩取保候审,但24时都有警察盯着他,活动范围只限朝阳基金的办公楼和他住的地方。

    聂毅进去的时候江沁岩又在画画,画的还是聂,他站在江沁岩身后没有出声,律师提醒地朝他瞥了一眼退出去。

    他一动不动地原地等了半晌江沁岩才终于放下笔,似乎画得不满意,蹙着眉头朝他看过来。

    “恭喜。”江沁岩对上聂毅的视线。

    聂毅仍然不动地回答,“恭喜什么?”

    “你合格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由你评判的。”

    聂毅想起江沁岩的杀聂云青的理由,不由地捏起拳头,可是江沁岩满不在意地一笑。

    “当然,我的也不是我看到的你,是做到期望的你,因为他害怕你会像我。”

    “你是在向我认罪?”

    江沁岩摘下了眼镜,眼底下一片青黑,他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抽出眼镜布擦起眼镜,开口对聂毅道,“聂毅,你觉得什么叫好人?我这辈子听过很多人我是好人,你我是吗?”

    聂毅没有回答,江沁岩杀了黎家村学32名学生是真的,但是二十多年里江沁岩做的公益也是真的。

    “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起当年的那些学生,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把恶意表现得那么直接。你觉得如果他们还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会遵纪守法?在他们勒死我哥的那一刻,他们就不可能成为正常人。”

    聂毅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动了一下,他问道:“他们,是怎么杀死江岸枫的?”

    即使学生人数远多于江岸枫一个人,但都是几岁十多岁的孩子,要动手杀一个成年人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江沁岩倏然扬起嘴角一笑,双眼透出一股聂毅不出的冷漠,仿佛瞬间脱下了他伪装的面具,变成了另一个人,然后回答:“如果是你,你会用什么方法?”

    聂毅虽然破案都是‘如果是我’的开头,却不想顺着江沁岩的假设接话。

    江沁岩也没追问,继续下去,“他们装病骗他到学生寝室,装病的学生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旁边的人接着绳子两头,几个人一起勒。”

    他着突然笑出声,“我哥这人,总是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讲道理,就像他认为他能把那些学生教好一样。事实证明他错了,那些学生讨厌他,比讨厌黄纪先更 甚,他耐着性子给他们讲的道理并没有让他们理解接受,反而是要将他们从形成的三观连根拔起,所以他们反抗了,就像对待那些被拐到村里想逃走的女人一 样。”

    聂毅想起黎家村拐外的案子,内心的某个角度跃跃欲试的想要认同江沁岩,如果当年黎家村全村都参与了拐卖,那么被拐到村里的女人女孩很可能从来没有避开过村里的孩子。

    而那些想逃走的女人村里的人会怎么对待,即使他没有亲眼见过也能想象。当然他们不会杀人,因为都还期望着拐来的女人给他们生儿子,但为了让她们听话骂肯定有,甚至于勒脖子威胁对方。

    聂毅突然想通了江岸枫被杀的过程,“那些学生是想勒江岸枫的脖子威胁他‘听话’,但是却没有学会控制力度,所以江岸枫被勒死了。”

    “如果我放过他们,法律最终也会放过他们,再十几年后,不过是让社会上就多了几十个犯罪份子而已。”

    “你觉得你没错?”

    江沁岩的话并没有绝对的逻辑,或许那32个孩子当中确实存在江沁岩所的那一类,但没有发生的事谁也无法结论。

    可对于聂毅的反驳,江沁岩又笑起来,盯着聂毅看了半晌才继续。

    “衡量对和错的标准不过是别人定下的规则而已,实际上这世上并没有错与对,觉得我错的只是不认同我的标准而已。”

    聂毅听着江沁岩的诡辩,最终没有忍住怒道:“你觉得聂的死你也没错?”

    “不,我错了。”江沁岩的表情如同瞬间枯萎的树一般,刚才脸上的神色转眼暗下来,“我这辈子唯一的错误,就是让她离开了我。”

    “这就是你想跟我的?”聂毅漠然地瞪着江沁岩,面无表情。

    江沁岩突然转身,走到墙边的斗柜前,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袋,然后转回来走到聂毅面前,把文件袋开,抽出了一个信封。

    “这是留给你的。”江沁岩把信封递到聂毅面前。

    聂毅惊讶地盯着江沁岩手里的信封,表面没有字迹,只是有些皱,像是被水泡过。他犹豫了片刻接过来,疑惑地开了信封,里面的是一封信。

    江沁岩继续:“那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水里淹了两天,身上唯一的东西就这一个信封,她知道我会找到她,知道有一天,我会将这封信交给你。”

    聂毅听着江沁岩的话将信展开,只有几句话,只了一件事。

    ——毅,对不起,或许我不应该带你来到这世上,你有权利怪我,恨我,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有一天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学会了笑着面对所有的不幸与磨难。

    ——妈妈永远爱你。

    自从明白聂经历过什么以来,他偶尔会想聂是不是很厌恶他,往往都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像是渗入石缝中的污迹怎么都洗不去。

    此刻,聂毅不禁地微微一笑,然后把信收进信封,最后看了江沁岩一眼,仿佛看到了一本书的结尾,发现他已经可以笑着面对过去的一切了。

    无论是聂还是江沁岩,都和他的人生没有关系,他的道路在阴影的对面,那边才有真正陪他一起往前走的人。

    过去,现在,未来。

    他奶奶,段寒江,陆诀,张翔,喻亭玉,所有心怀希望憧憬光明的人。

    聂毅迫不及待地转身,朝门口走过去。

    江沁岩突然在背后叫住他,“聂毅!”

    聂毅的动作顿了一瞬,并没有停下来,更没有回头,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往外走,江沁岩的声音在他背后继续。

    “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