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

    再次停下。

    陆念情的眉眼间起了变化。

    难言。

    难言。

    他终究做不了冷漠的人。

    让他封冻自己的心，不如让他杀死自己。

    看到眼前的这两道身影，他又如何保持平静。

    一道，白衣飘飘，腰间挂着剑，里拿着酒壶，豪迈不羁。

    一道，红衣盈盈，像胭脂，人却如火，英气飒飒，但其实，火的里面，是花，温柔的花。

    白衣身影在大口喝酒，红衣身影在他面前插着腰，

    他们的面容依旧模糊。

    陆念情依旧知道他们各自是谁。

    然而，和之前不一样的是。

    红衣身影倏忽化作了点点莹光幽幽消散，融进虚无。

    可白衣身影却恍若未见。

    甚至于。

    红衣身影也不知道自己消散了。

    又或者。

    一切终究只是陆念情眼中的变化。

    绝对冰冷的心，就不会感到痛苦。

    没有喜怒哀乐，没有贪嗔痴怨。

    事实证明。

    陆念情根本做不到。

    他感到心痛。

    足以撕碎自己的心痛。

    他一直觉得，万物皆有情。

    哪怕是仙人。

    可现在。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无情的存在。

    轮回，是无情的。

    羁绊斩而未尽，藕断丝连，却又不能注定相逢。

    旧的羁绊隐没，就代表会有新的羁绊。

    到那时，便是剪不断、理还乱。

    欠下的情太多，未尝的孽绵延。

    永无穷尽。

    大概，这就是幽冥有孟婆汤的原因？

    不忘前尘，何谈来世。

    但因果业报，像是开了个玩笑，孟婆汤也斩不却所有的尘缘。

    如果没有轮回，这世道，该清净许多。

    陆念情伸出颤抖的，抓住一点未散尽的幽红莹光，涩然道：“对不住了，欠你的，这一世，是还不了了。”

    他攥紧，闭上眼，决然向前走。

    他要到尽头去看看。

    虽然似乎看不到尽头。

    但他知道。

    一定会有尽头。

    他甚至知道。

    尽头处是什么。

    陆念情在看到红衣身影的那一刻，就已经想清楚了。

    轮回的业报，要自己来担。

    更何况，这本就是今生的苦果。

    自己或许已经死了。

    那更没有什么好怕。

    假装自己不知道，是逃避。

    再怎么逃，都逃不过自己画出的牢。

    越是害怕的，越该去面对。

    陆念情的步子明显快了些。

    第五片光影里，是一道孑然的灰，孤绝立于檐角，尤其是腰间的那抹烈红，决厉非常。

    第六片光影里，却是两人，沉黄与素白，沉黄身影好像在田间劳作，而月白身影正为他擦汗。

    第七片光影，依旧是两人，碧绿与赤墨。高个子的赤墨身影正牵着矮个子的碧绿身影，慢悠悠向前走。明明背景是纯粹的白，陆念情偏偏好像能看到落日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出好长。这两道身影和刚刚的不太一样，和之前的红衣白衣更相近。因为那抹碧绿很快也化作点点莹光消散，徒余寂寥。

    第八片光影，又回到了茕茕一人。月白衣衫，背着箱笼，似乎是个书生。到了此刻，光影纵然模糊，比最初终究是要清晰太多。陆念情甚至能感觉到这月白衣衫书生眸中的坚毅。

    四片光影过后，陆念情却停下了脚步。

    以前，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比较无畏的人。

    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害怕的东西那么多。

    有时候，甚至会害怕和最爱的人相见。

    他闭上眼，握紧拳，身子微微颤抖着。

    向前走一步，实在太容易。

    可对于他来，已经成了最难的事情。

    他狠狠咬着血，不顾丝丝缕缕的鲜血渗出。

    反正都已经死了。

    血有多少，流多少便是。

    至少，那种痛感是这么真实。

    疼痛，总是能让人清醒。

    快乐，却往往让人沉沦。

    这世间，就是如此矛盾。

    人也一样。

    明明那么想见她，偏偏又不敢见。

    总要结束的。

    总要画上个句号。

    总不能一直闭着眼站在这里。

    他有太多太多理由向前。

    他没有理由停下。

    陆念情终于睁开了眼。

    然后。

    怔在了原处。

    泪水无知无觉地落下，因为想念的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眼前。

    哪怕明知是虚幻。

    海棠树下，绯红轻飘。

    微风摇，衣角晃。

    伊人独立。

    她背对着陆念情，可陆念情知道。

    她一定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

    当她转过身，陆念情感到幸运。

    不用自己去猜，不用自己去感觉。

    她的眉眼是如此清晰分明，就像是画出来一样。

    从看见的第一片光影的时候。

    陆念情就想到。

    或许会见到海棠。

    他一直走。

    也是一直在想。

    在想。

    若真相见。

    该以何种心情、该怎样的话。

    他想了一路。

    到真正相见。

    才发现。

    这都没有用。

    陆念情的心思就好像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凌乱不知所往。

    有时候。

    承受的太多。

    总会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从伽渊台到那片银霞上。

    他就在咬牙坚持。

    哪怕出现在这片纯白的空间里。

    知道自己或许已经魂归幽冥后。

    他还在坚持。

    然而，所有的坚持，在看到海棠的那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真正的崩溃，只是在一瞬之间。

    陆念情跪倒下去，双撑着地面，眼泪扑簌簌地坠落。

    在旁人眼中，洒脱不羁、坚毅果敢的他，只有在海棠面前，才会表现出弱的一面。

    只有在海棠面前。

    哪怕江暮玦、穆盈盈，又或者是江栖梧、颜青青，都不曾让他卸掉自己的盔甲。

    这世上，就没有绝对强大的人。

    强大，只是因为没有看到弱的时候。

    陆念情其实不想这么弱。

    他一直觉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他应该保护身边的人，他应该守护所爱的人。

    是，这样是没错。

    但是。

    这样真的很累。

    唯有和海棠在一起，他才能找到轻松的感觉。

    就像现在。

    他放肆地哭着，甚至不敢再看海棠。

    只有这一刻。

    他不再是那个孤胆血战、一夫当关的绝世天才。

    而更像是个受了委屈做了错事又无处宣泄只能独自承受的少年。

    英雄也会累，强者也会惧。

    更何况，你我皆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