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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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霆虽然是自己如今的父亲,但阿悦对他并无感情,也并没有如文夫人他们的那样想亲近她。

    阿悦的犹豫在于,她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为这件事做决定。

    书中的阿悦在祖母恳求下心软留下了这个孩子,而自己如今成为了她,又该如何答复?

    她从没做过这等涉及到一人生死命运的决定,茫然踟蹰。

    阿悦下意识望向了周围,先对上的却是郭夫人满含急切和期待的眼神,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在面对的是仍属稚龄的孙女。

    魏氏权势太大了,魏蛟给予女儿和外孙女无人可比的宠爱,以至于郭夫人在面对儿媳和孙女时都要注意言行措辞。时常如此,她对孙女很难生出寻常祖孙间的感情。

    自己该怎么选?

    阿悦偏眸,文夫人静默又温和地看着她,仿佛完全不知自己在给予外孙女的,是对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生杀予夺的权力。

    这似乎是她对阿悦独特的疼爱,残忍又温柔。

    如果阿悦不想,这个于魏氏颜面有损的孩子将不复存在,她可能也将成为姜霆唯一的血脉;如果她不介意,文夫人便允许这个孩子来到世上。

    姜巍夫人默然看着,想到文夫人一贯温厚的名声,心中恍然。

    即便再如何待人宽容,文夫人骨子里依旧承袭着士族清高自傲的血脉。如果她对弟媳这个姻亲真心相待,弟媳何至于一直对她恭敬疏远,而她如今也绝不可能是这种态度了。

    阿悦若被养在文夫人身边,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娘子——”郭夫人和秋叶哭闹声不止,莲女都在这种情境下不自然起来,不由张口唤了句。

    阿悦恍过神来,张口了几字,“阿嬷,我觉得……”

    文夫人微微沉思,“好,阿悦言之有理。”

    …………

    魏昭赶在申时回到宫中,来之前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今日一早他随祖父出城办事,本作了三日不回的算。不料途中有随从前来传话,当着祖父的面把姜府发生的事交代了清楚。

    祖父勃然大怒,差点提刀往姜府赶去,还是李伯父等人出言相劝才让他缓下怒气,而后魏昭在他的命令下回宫。

    进宫后才听人阿悦被激动之下的郭夫人撞倒,伤了后脑诱发心疾。

    这次病发颇为凶险,使太医施针才解了危机,如今人一直在沉睡。

    众人皆知阿悦体弱,但没想到弱到这个程度,只撞一下就如此严重,着实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魏昭想的却是,先不论身体,阿悦被祖母亲手所伤,心中该有多难受。

    屋内燃着太医特制的安神香,淡淡烟雾升起,令人平心静气,魏昭轻步迈入。

    莲女等人护主不力正在受罚,如今守着阿悦的是文夫人身边的仆婢。

    阿悦脑袋偏向门这一侧,睡姿很乖,双眸紧闭,的唇几乎看不出颜色。肌肤苍白,病色比当初他碰巧救出她时更重。

    魏昭从传话人口中得知了完整的过程,知道是她意外撞上那个婢子才引出种种,郭夫人当着孙女的面就大闹了一番。

    祖母她……还让阿悦亲自做下决定。

    连着几次折腾,也难怪脸色这么差。

    魏昭轻叹一声。

    他倒不是不能理解祖母做法,阿悦看着稚嫩懵懂,但他们都知道她其实颇为早慧,已懂得很多事了。

    可眼下她如此脆弱地躺在这儿,魏昭依旧忍不住想,依祖母的手段,她本可做到不让郭夫人对阿悦有任何怨怼,而此举无疑会在这祖孙二人间留下不可挽回的沟堑。

    祖母行事向来自有章程,魏昭却是不好置喙。

    只是经此一遭,祖父他们恐怕再不会允她回姜府。盼她年纪尚,能早日淡化对父亲的依恋才是。

    原本魏昭爱护表妹,多少有遵从长辈之意的原因。但在此时此刻,却是自心底油然生出了作为兄长的怜惜。

    阿悦命途多舛,早早失去母亲,今后恐怕也等同于没了父亲,但总要让她明白,她还有许多疼惜、爱护她的至亲。

    …………

    魏昭就这样守了一夜,天光未亮时阿悦悠悠转醒,见到他时眼睫颤了颤,像是不大确定这是梦里还是现实。

    对着棋盘沉思的魏昭很快察觉,微微一笑,“阿悦终于醒了。”

    ……?阿悦的目光透出疑惑。

    魏昭道:“你已经睡了六个多时辰。”

    有这么久吗?

    魏昭起身,“有没有感觉哪儿不舒服?”

    他从太医那儿了解过,知道阿悦脑后撞出了淤血,这两天会有晕眩、呕吐的症状。而阿悦昨夜也的确迷迷糊糊醒来吐了几次,很快又睡着了。

    摇头,除了喉间涩涩的有点儿疼,再加上饿以外,没其他感觉了。

    魏昭会意,“阿悦先这样躺会儿,我去取糖水。”

    阿悦轻轻点头。

    大概是因为两次大病这位表兄都守在身边,让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不由自主就放松下来。

    不出多时,她闻到甜甜的味道。糖水是刚煮的,滚滚冒着热气。

    魏昭道:“旁边的厨房内暂时无人,费了番功夫,耽搁了一点时辰。”

    听这话,糖水竟是他亲手煮的。

    他这样温雅端方的君子,寻常人一见自然而然就好似看到他坐在沉香椅上弹琴、练字、下棋的模样,举手投足皆是松竹般的气度,而绝不会想象他在满是烟火气息的厨房忙碌的情景。

    阿悦不知不觉地想到了那画面,含着糖水极力忍住了笑。

    “阿悦在想什么?”

    在魏昭面前是很难隐瞒的,阿悦老老实实地交待。

    听罢,魏昭长叹了口气,抬手捏了把阿悦鼓鼓的脸颊,“坏蛋,当我是为谁如此?”

    话如此,但见阿悦对姜府的事似乎丝毫不挂怀,他到底放下了些许心。

    阿悦乖乖地任他捏,无辜眨着的大眼叫魏昭笑起来,“罢了,也不差这么一回。”

    他从来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随祖父四处奔波作战时,再狼狈的模样也有过。

    糖水味道很好,阿悦在里面看到了星星点点的亮黄色,喝到口中才知道那是晒干的桂花,给本就甘甜的糖水添了清香。

    喉间舒畅了许多,阿悦轻道:“阿兄一直守着没睡吗?”

    “嗯。”魏昭神态间并不在意。

    他时常通宵达旦,有时为看书,有时因战事,仅一夜未眠而已,对他而言完全不成问题。

    看着表妹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魏昭忍俊不禁,“来的确有些疲乏,莫非阿悦想分一半床榻给我?”

    他素知阿悦生性害羞,这话分明是有意逗趣。不料阿悦犹豫地想了许久,竟真的点了点头。

    魏昭颇为意外,看她脸蛋微红着往里让出床榻的模样,顿时就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情景。那时阿悦也是分明畏惧他,却仍然声道着怕黑,将他留在了船舱内。

    思绪一转而过,魏昭并不准备拒绝表妹好意,一颔首,“那就多谢阿悦,我歇片刻。”

    阿悦如今才那么点大,即便兄妹二人同睡一榻也算不得甚么。

    脱衣上榻,魏昭躺在外侧,垂眸看去,“阿悦还是怕黑吗?”

    “……嗯?”阿悦疑惑眨眼,早已经忘了当初拙劣的借口。

    魏昭轻笑出声,伸手把被裹得紧紧的表妹往这边带了些,人就自动滚到了他身侧,迷茫地望来。

    “怕黑就抱着罢。”魏昭道,“还是,要阿兄给你寻个布娃娃来?”

    阿悦摇头,她只是不好意思。除了父亲,她从没有和其他异性这样亲近过。

    魏昭也不再逗她,只轻柔地抚了两下她的软发,随后抬手将案上的油灯调暗,解下最里层的床幔,轻薄的绸布似纱,使光线朦胧隐约起来。

    “阿兄……”他听见表妹唤了自己一声后就再无后续,便耐心等了会儿再道,“怎么了?”

    忍了忍,阿悦终究还是没问出口,只在心中想:今日的事,她是不是做错了?

    在文夫人的询问下,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要把这事交给父亲姜霆决定。

    这是梦中不曾发生过的事,因为姜霆的病,也因为郭夫人下意识不想在孙儿出世前叫儿子知晓这事。

    自然而然,姜霆不可能会留下这个孩子,而这也是阿悦隐隐能猜到的结果。

    唯一没想到的大概是郭夫人会如此激动,激动到直接红着眼就冲上来。如果不是被仆婢挡住,阿悦甚至怀疑她能当场掐死自己。

    灯火悠悠颤了颤,床幔映出的影子也在石壁轻晃,张牙舞爪。阿悦看着它,不知怎的就同之前郭夫人怨毒的眼神重合起来,又好像婢子被拖走前哭着喊着的狼狈模样。

    她身体僵住,屋外响起呜呜风声,听来可怕极了。

    久等之下魏昭也没得到回应,不过他大致猜得到表妹心中想的是什么,轻声道:“阿悦,你要知晓一事。”

    “……甚么?”

    “今日在姜府,无论你了什么,阿嬷的决定都不会变,她其实早有决议,知道吗?”

    是这样吗?两人都心知肚明,文夫人当真会按照阿悦的选择去做。

    但他如此温柔地安慰,不忍心表妹心中留下半点阴影,阿悦便也不想让他失望,乖乖点头,“我知道了,阿兄。”

    “嗯,再睡会儿罢。”

    完这句话,魏昭再没出声,好像已经阖眼睡去了,气息渐渐平缓凝长。

    阿悦迟疑很久,最终还是慢慢抬手抱了过去,登时像有了依靠。

    魏昭的身体称不上健壮,但于她而言已足够高大,很暖。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阿悦抬首就能看清他的每根睫毛,呼吸间起伏的胸膛,被压出浅浅褶皱的袖角。

    这位表兄尚未及冠,不过是个少年,但他在身边,就好似一座沉稳巍峨的高山,温和地守护着旁侧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