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阿悦知道自己力量微薄, 能做的也极为有限, 她依旧想帮助眼前的少年。
他从来温柔而强大, 在阿悦原本的时代还只能算是高中生的年纪, 身上却已经看不到寻常少年的冲动意气, 似巍巍青山、淙淙流水,让人总认为没有什么能倒他。
可他到底还是一个普通人。
平心而论,从来到这里且知道这是一本书中世界后, 阿悦几乎没主动去做过什么。这个世界于她而言陌生、令人畏惧,早期连日的噩梦更使她不得安宁,即使知道了所谓的剧情, 她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就能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毕竟原本的她, 做的最多的事也不过是养病和看书。
最初的希冀,仅仅是自己能够活得安然长久些而已。
细雨初歇的天色依然昏暗,阿悦伏在案边许久,莲女忍不住燃起灯盏, “娘子刚起榻就坐在这儿写了一个多时辰,也不怕伤眼, 歇会儿罢。”
她举灯靠近了些, 目光不经意往案上一瞥,好奇道:“娘子写的是甚么?怎么婢看着奇奇怪怪的,好似认得, 又好似不认得。”
为防被人看见, 阿悦写的是现代简体汉字, 对这时候的人而言自然奇怪,“我胡乱写的,自己也不大清楚。”
莲女恍然点头,安慰道:“也没甚么,婢像娘子这么大时还甚么都不认识呢,更妨写。”
“……嗯。”看着满满的字,阿悦无意识将笔身抵在脸颊,一滴墨汁滴下,立刻将雪白的纸张晕染了大块黑渍。
不知是不是碰巧,那点黑墨刚巧盖住了傅文修的名字。
阿悦搁下了羊毫。
这两日她都在很努力地回忆剧情和梦中见到的种种,可是不得不承认,就算她把整本书倒背如流,对她或者对此时有用的信息也太少了。
表兄魏昭只是个不重要的男配,有关他的种种都言之甚少,更不用他的家人。
在真实地接触到外祖父等人之前,阿悦根本无法通过书中内容得知魏家人的情况。魏氏原先如何、凭甚么起势、魏昭如何即位……这些通通不知晓,正如阿悦无法得知傅文修到底是如何从魏昭手中夺得江山一样。
而作为几位男主、男配的白月光——阿悦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就描写篇幅也多不到哪儿去。
梦中倒是有许多画面,可要从那些日常生活般的场景中提炼出有用的信息也很难,就连有关傅文修与宁彧等人的种种,那也都是在女主郭雅出场以后的着墨。
他们从前性情、身世背景如何,寥寥几笔就能带过。
但阿悦并非一无所获,她还是发现了一些细节。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将外厅槅扇吹得哐哐作响,即便添了灯罩,烛火也开始明灭不定。
莲女快步走去合窗,顺带放下帘子,“刚过晌午天儿还没黑,风倒是起了,还好早早收了晾的衣裳,不然这时候得满宫飞了。”
想象着那样的情景,她被自己的话逗笑,转头却撞见娘子在烧纸,正是方才写满了字的那几张,当即一吓,“好好的怎就烧了?”
“不好看。”阿悦道,“被阿兄他们看到,定要笑话我。”
原来如此,莲女笑道:“娘子想多哩,郎君哪会笑话人。”
“嗷呜……”因着大风,方才还在园子里撒欢儿的肉肉迈着短的四肢奔来,埋在阿悦脚边不住地撒娇。
“饿了吗?”阿悦揉揉它,顺手递去了一块肉干,它立刻专心致志地吃起零嘴来。
阿悦目光透过窗棂往外望,发现风着实大得很,树木花枝四仰八伏,生长不久的鲜翠嫩叶被吹了满地。
如莲女担心的那样,空中当真飘了几件衣裳,都是宽大轻逸的宫袍,远远望去好似真有人在飘着。
好些宫婢在匆匆寻地避风,有些身形清瘦些的几乎要跟着风往后退。
“让她们去大殿待着罢。”阿悦道,“廊下风大,反正暂时也做不了甚么。”
莲女应声,转头看到屋内只一盏昏昏灯火,看着沉寂清冷,不由道:“娘子,还是再拨两个宫婢入内伺候罢。她们手脚轻快,性子也静,绝不会吵闹。”
“不用。”阿悦摇头,“有事唤一声就好,里屋不用待那么多人。”
莲女无奈出去了,觉得在这点上谁也没有她们娘子主意大。多些人伺候难道不更好吗?她着实不懂。
这场狂风呼呼吹了约莫半个时辰,期间并无雷雨。待它停歇时,宫内一片狼藉,花草被肆虐了遍,听宫婢那片有名的桃花林被吹得萧条了大半,再不复嫣然美景。
趁着风停,阿悦去了大舅舅魏珏的住处。
魏珏着是大好,甚至能下榻练剑了,但那些毕竟是太医故意用来宽慰魏蛟的夸张法。
他确实能正常行走,也能如常人一般自我理,但大部分时辰还是需要躺在床榻上休息。
天色昏昏,大殿内倒是灯火通明,正似“兰膏明烛,华镫错些”。
魏珏倚在榻边看书,幽幽清丽的灯火将他侧脸映成一片朦胧,让阿悦忽而想起当初第一眼望见表兄魏昭的模样。
他们的气质无疑很像,但依外貌而言,继承了文夫人五官的魏珏却是要更“美”一些。
虽这个字不大适合单独形容男子,但这位大舅舅给阿悦的印象从来如此。如果他生在阿悦了解的那些时代,大约就是另一个卫阶。
“阿悦来了。”魏珏放下书卷,“我还道今日大风,阿悦该歇息歇息,不想竟这么勤快。”
阿悦步跑去,“还有好些书想听,便来搅大舅舅了。”
魏珏一笑,“是我要多谢阿悦。”
魏珏半生大抵都没这么清闲过,父母夫人都不让他做些甚么,如今稍微有趣些能发时间的,也只能给这外甥女读读书罢了。
他今日给阿悦读的是《增广贤文》,随手翻过一页,上面第一句赫然便是“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魏珏读罢就笑了,再往下看,又是什么“忍一句,息一怒”、“公侯肚里好撑船”之类的话。
他笑言,“这是哪位仁兄写的‘贤文’?举世间之事,莫非都用一个‘忍’字解决不成?”
旁侧凝听的王氏却颔首道:“我倒觉得不错。”
在她看来,夫君往日若能多忍耐些,尤其是在战场上,也不至于落得那么多伤。
看着温润如玉的魏珏,一到了战场上却实实和父亲魏蛟有八成相似。有次被人用言语挑衅侮辱,天寒地冻下竟真的率兵追了那人三十里,活活把那将吓得从马上摔下冰窟窿,最后成为俘虏被带回营,可他自己却也有了不轻的冻伤。
魏珏道:“我们魏家人,岂需要‘忍’?阿悦别听你舅母的,谁若惹你不高兴了,直命人过去便是,有阿翁和舅舅在这儿为你撑腰,不怕。”
王氏轻笑一声,“是了,你大舅舅其他的不会忍耐,唯有病了是最厉害的。”
魏珏:“……”
知道夫人还在埋怨自己隐瞒病情的事,魏珏摸了摸鼻子不去争辩,的确是他理亏。
对着外甥女状似听得很懵懂的目光,魏珏抬手揉了把脑袋,默默翻到别处,又读,“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
魏珏的声音有着十足的成年男子气息,磁性低沉,稍微放柔,便足以令人不可自拔。
一如王氏听了多年,每次魏珏低声哄她时,她依旧招架不住。
但这首诗大概是哪个不得志之人所写,通篇透出一股颓靡,主要表达世间之事自有定数,做得再多也无用之类的意思。
读到最后一句“万事皆已定,浮生空自忙”时魏珏顿了顿,忽而抬手把书掷到一旁,“都是些甚么乱七八糟的贤文,没得带坏了阿悦。”
王氏一愣,倒是少见夫君有如此烦躁不耐的一面,她无奈把书拾了起来,轻声道:“不过是本闲书罢了,你同它置气甚么,不仅伤身,还吓着阿悦。”
“阿悦被我吓着了吗?”魏珏问。
阿悦摇摇头,“虽然听不大懂,但我也不喜欢这本书,还不如一些话本有趣呢。”
魏珏笑起来,“得极是,阿悦又不当文豪,也无需为官,整日看这些做甚么,还不如挑些看得轻松自在的。”
他转头道:“夫人去让高娘子做些酥皮,阿悦应当饿了。”
“是你想吃罢。”王氏忍俊不禁,“竟也会推给阿悦,这大舅舅脸皮倒是不薄。”
她起身道:“我再让他们煮些热面,阿悦看着你大舅舅,莫叫他随意下榻走动。”
“嗯,舅母放心。”
阿悦一脸认真应下,叫魏珏看得有趣,再一次可惜自己没有女儿,不过有如此乖软可爱的外甥女倒是弥补了一二。
他以拳抵唇咳了咳,对阿悦招手,“阿悦来,帮大舅舅暖暖。”
这是近日常有的举动,阿悦会意地脱靴上榻,被魏珏揽在胸前。孩童的身体温暖柔软,抱在胸前就好似一个天然的暖炉。
不过阿悦知道大舅舅并非真的用她取暖,纯粹是不想让她看到他难受的模样罢了。
有这样的父亲,也无怪表兄魏昭会那样善解人意。
她伸手帮魏珏顺了顺背,即使能使出的力道很,似乎也使他咳声低了些。
外间莲女道:“娘子,荀君托人送了本书来,现在要看吗?”
“荀先生?”阿悦疑惑,这几日荀温有事不能来给她上课,不想还要送书来。
她看了眼魏珏,得他肯定的眼神后便下榻去取了书,又坐回去同他靠在了一块儿。
荀温教“数”,他给的书自然也同这些有关。书中记载的内容繁杂,有五行八卦、阴阳风水,亦有简单的算数,都不算晦涩,图文并茂,是寻常孩童也能轻松看懂且喜欢的程度,况且荀温还作了许多注。
不得不他实在擅为人师,这些注释用词简单却风趣,他应当是很了解阿悦的认字水平,里面竟没有一字让她会辨别困难。
魏珏同阿悦一起翻看了几页,心忖这位荀君真是个妙人,原先还不解父亲为何请他任阿悦的先生,现今倒是明白了。
“阿悦喜欢学这些?”
阿悦点头,诚实道:“我不喜欢绣花。”
魏珏失笑,“谁娘子就要学绣花了?便是你舅母也甚少动针线呢。阿悦喜欢甚么都行,只要高兴。”
罢,魏珏伸手摩挲了下粗糙书页,那作注的字迹竟是和王氏有几分神似,他忽而道:“阿悦有听这位先生过是北地何处人氏吗?”
……唔?阿悦回想了下,荀温从未在她这个学生面前提过来历,“没有,不过莲女好像,荀先生原本并非北地人氏,是族中遭逢大难,流落去的,但原本在哪地谁也不知。”
魏珏轻轻“嗯”了声,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继而又摇头笑了笑,世间巧事何其多,他着实不该过分推测。
收敛思绪,魏珏忍不住再度咳了起来。
但这次的咳似乎有些不一样。
在感受到魏珏胸腔震动时,阿悦闻到了一阵熟悉又陌生的腥气,她一惊,急急想抬头望去,却被大力按住了脑袋。
“乖阿悦。”魏珏轻声道,语调艰涩,“莫要告诉任何人,帮大舅舅去唤你阿兄来,好不好?”
忍着鼻间翻涌而上的酸意,阿悦颤了下眼睫掩去湿润,低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