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A+A-

    傅文琛手停顿在半空,顷刻放下茶盏。

    他这弟弟很少有要求如此明确而强烈的时候, 傅氏比不上临安城的士族, 但当初在兖州也论得上名门望族,钱财权势一概不缺。这样的出身, 想要甚么得不到?

    只是没想到, 静安第一次对他出这种话, 对象会是个年幼的娘子。

    “静安确定没在和我玩笑?”他想确认一遍。

    面前的人深深望来一眼,沉默间已经明了一切。

    傅文琛换了个坐姿,终于认真抬眼观察了会儿那位娘子, 同时脑中想起许多传言。

    其母为魏蛟最疼爱的独女,父亲是姜氏二房独子姜霆, 未任官职。自前安郡太守姜蕤逝世后,姜氏二房一脉就逐渐式微, 大房倒是有几个聪明人, 尚能撑起门楣。

    如果没有魏蛟这个外祖父,为静安把她要来倒不难。

    若不是想要极了,弟弟也不会出这话,想来那娘子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静安而言十分重要。

    此时坦诚地出这件事,恐怕也是在告诉自己今后不要阻拦。

    傅文琛没有追问缘由,沉吟道:“她身份不同, 眼下又是新朝初立, 父亲嘱咐过此时绝不能轻举妄动, 不要徒添事端。”

    “我知道。”傅文修低道, “兄长无需担忧,我会忍耐。”

    前世的他就是太过急躁,没有做好准备而冒冒然将她锁进深宫,以致从一开始就堵住了自己所有的路。

    重来一世,他又如何学不会忍耐?

    …………

    阿悦实在没忍住,她不是感官十分敏锐的人,但任谁被盯了一刻钟之久都会有感觉,她有注意过,那个方向应当就是那位傅二叔坐的地方。

    有时候回想着傅文修的举动,阿悦都不由怀疑书中剧情是不是真的有偏差,这位难道真是从阿悦年幼时就动了心思?

    阿悦有些坐立难安。

    她自己轻轻跃下了石凳,抬眸道:“阿兄,我们去别处走走好不好?”

    “嗯?”魏昭微怔,不经意地偏首,视线往后方掠过一瞬,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他暂时什么都没问,带着阿悦往径走去。

    径由巨大的青石铺成,两旁移种的是驱蚊虫的益草,踩上去有淡淡的草木清香。

    阿悦装着鸡蛋的绳络已经被魏昭接过,另一只手被他牵着。

    走了片刻,等莲女等仆婢都远远随在后方,魏昭忽然道:“能告诉阿兄,为什么想离开那儿吗?”

    阿悦反应不及,“……嗯?”

    魏昭一哂,换了种问法,“阿悦方才还累得很,怎会突然想要走走?”

    她实在不是擅于掩饰的人,就算魏昭先前没注意过傅文修的存在,在察觉到她的异样后,也很轻易就明白了因果。

    “……坐久了便想走走。”随后就没了下文。

    “仅此而已吗?”魏昭很温和地问。

    他应当是在等她些什么,阿悦不由有片刻迟疑。

    从遇见傅文修之始,她基本没有在魏家人面前表现过对这位叔父的畏惧、不安和抵触,只有表兄曾叮嘱过一次少与他接触。

    她不,一是因为魏傅两家此时的关系还很好,她又年幼,冒冒然张口,阿悦觉得可能只会被他们当做笑谈,甚者被傅文修知晓后后果更严重;再则她并不是很确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因为那些梦境的反应过度,毕竟有时傅文修会表现得稍微亲昵些有时又正常无比,也许这些在他人看来就是来自长辈的疼爱呢?

    可是想到上次在喜房被带走的经历,如果再来一次,她都不知自己再睁眼看到的还会不会是外祖母与表兄他们。

    眼睫微颤,阿悦轻声道:“阿兄,我不喜欢那位叔父。”

    “是那位傅二叔吗?”魏昭引导。

    阿悦点了点头,于径顿足,脸上像是浮现出了淡淡的犹豫和疑惑,“他有时候……很奇怪。”

    很少有人会把她这个年纪的孩童的自我感觉放在心上,大抵认为这时候懂得最多的不过是饿了、痛了一类,如何会感知得到他人掩藏的情绪呢?

    魏昭却知道,阿悦的定是眼神。因为仅他见过的那几次,傅文修看阿悦的目光就已经有些不寻常,最初魏昭还以为是自己臆测,但连阿悦自己都这么想,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他一直都觉得表妹有时懵懂,但一些心思和直觉都比寻常孩童要胜几分。

    在他的耐心下,阿悦终于鼓足勇气把数次见面的情状都了出来,且在其中似真似假掺了些明显能叫人听出傅家没把魏蛟放在眼里的话,有心想让魏昭察觉什么。

    来阿悦和傅文修着实遇见过不少次数,其中魏昭不知道的也有数次。

    傅文修大胆而肆意,在魏蛟还未称帝时出入皇宫犹如无人之境,且几次试图带走阿悦,仅这点就足够让魏昭警惕。

    他意识到,这位叔父的心思比自己所想更要恶劣些。

    当初兖州尚在祖父的治理下,魏昭就听过不少豪绅富商的“癖好”,而傅文修这样的举止,很难再让他找到其他理由开脱。

    魏昭沉思,“这些话阿悦还与过其他人吗?”

    阿悦摇头。

    魏昭轻叹,“当初在临安城撞着阿悦,我还道哪家的娘子如此胆大,敢一人在巷中奔逐,怎么如今到了阿翁身边却成了鼠,连话也不敢如实?”

    自然是因为剧情和梦境的先天畏惧,阿悦被得羞愧,也知道自己有些胆怯,甚至显得不够信任外祖父等人。

    可她并非真正的阿悦,最初对这里并没有归属感,怎么可能去寻求这样的帮助。

    魏昭又抚了抚她发顶,“到底还是阿兄的疏忽,过了这么久才发觉。”

    他道:“莫担心,今后他不会再单独来寻阿悦,此外,我再给你寻两个会武的宫婢。”

    其实无需甚么保证,仅仅是他安抚的目光就能让阿悦放松下来。

    她乖巧地点点脑袋,“以后有甚么事我一定告诉阿兄。”

    魏昭失笑,掌下乌发柔软,表妹的目光濡慕且澄澈,叫他更生出几分兄长的怜爱,“女儿家多秘密,待阿悦再大些,就不会如此了。”

    **

    此间事了,魏昭不可能一直陪着阿悦,更多的还是去为父亲办事。

    初来迎夏,除去外祖父那一干年纪大些的功臣,晌午后亦有不少魏珏的至交好友来访。

    大抵性格不同,魏珏交友和父亲魏蛟很有区别,傅徳等人都是性情豪爽之辈,而能和魏珏相谈甚欢的大都是些温润雅士。如无意外,这些人今后也将成为他的一代贤臣。

    武江山,文守天下,这本是极好的交替。

    但魏珏对自己的状况心知肚明,纵使父亲已经竭尽全力寻来名医奇药,他能够支撑的时日也不多了。

    此来,他是为了把这些好友引荐给三弟魏琏。

    魏琏生性勇猛,性情真挚讲义气,和父亲有八成像,但冲动要比父亲更甚。好歹父亲冲动之下也能先听旁人劝导再行事,再不行还有母亲可以强行使他冷静,三弟则不然,往往怒火上涌就容易做错事,而后再悔过。

    现在尚有自己和双亲能看着他,魏琏担心的是今后。

    如果要成为储君,三弟必要有贤良之辈辅佐才行。

    魏珏让长子也一同见过了这些好友,道:“此行一去,我最放心的便是阿昭。你母亲柔弱,阿显心性尚少,你身为长兄必要多劳累担待。”

    他轻咳了下,饮水润喉,继续温和道:“但今后若实在有难处,阿昭也莫要勉强自己一力承担,更不要过于在意颜面,这些叔伯都是仁义之辈,开了口,他们自会全力帮你。”

    父子二人坐在书房一隅,外间便是引入宫内的溪流,魏珏的絮絮嘱托和流水淙淙之声相和,稍微隔了数丈听来,便如一缕夏风、一片私语,甚么字也听不清。

    但魏珏守候在外的亲随不同他人,天生耳力不寻常,这种距离分辨人声于他而言再轻松不过。

    他知道,郎君这些话也是与自己听,希望他能继续为郎君效力。

    跟随魏珏多年,听到他那稀疏平常的“此行一去”四字,亲随终究忍不住眼眶一热,喉间微哽。

    为何天公从不作美?郎君与郎君皆是世间英才,却要早早遭受死别之痛。郎君尚未及冠就被托付重担,纵使再聪慧通透,也不过是个少年啊。

    惋惜心痛之际,亲随听到里间短暂的沉默后,郎君轻声道:“父亲放心,我必不负所托。”

    听罢郎君笑了笑,又了好些话。

    父子两最后这场谈话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待魏昭离开时,已是明月初上,华灯点枝。

    魏珏倚在窗边赏景,瞥见了自长廊走来的八公主,微微一笑,“妙容何处来?”

    八公主轻声回,“偶得闲趣,想去赏一赏连翘,摘些回来作点缀,竟不知花期已经过了,白走一趟。”

    “却也不是白走。”魏珏望着她,“至少见了这沿途美景,听了潺潺溪流。”

    八公主微怔,不禁笑起来,姣美的面容在月色下淡淡生辉,“郎君所言极是。”

    魏珏弯唇道:“世间几能无憾,今岁不见,来年再去赏便是了。时辰不早,妙容早去歇息罢。”

    八公主颔首,看着他合了窗,才缓缓往旁侧一殿走去。

    回程的路上她不住回想魏珏那句话,思及方才被自己丢入池中的那支凤钗,八公主心中渐渐明了。

    的确,世间有几人能无憾事?她曾拥有,便已经是幸运了。

    再想到倚窗望月的魏珏,她心中不由也有可惜。连翘年年岁岁可见,这位流光德厚的君子,怕是再难得见了。

    静静合上眼,八公主任自己沉进了许久未做的梦中。

    …………

    辟元元年,金秋之月,绥帝长子珏,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