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宁彧暂时出了宫, 得知消息时傅氏等人的动作已经了很多,他便知道那位翁主的确按照他教的方法去做了。
他心中涟漪顿起。
在这之前, 宁彧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圣人驾崩的消息实在藏不住了, 就只能寄托于诚王和安王, 至少他们都是魏家人。
没想到那位翁主年纪胆子不, 竟然真的敢单独和已经驾崩的圣人同睡一榻, 还是整整一晚。
宁彧天生不怎么记人,并非他记不住此人, 而是能让他留下特殊印象的极少。大抵等同于一幅幅呆板画像, 每当见到此人,上面就会自动显现出他/她的姓名、家世、官职等。
溧阳翁主也是如此, 他知她柔弱、受宠、相貌精致,其余并不关心。只在此刻,心中对这个人的画像才终于动了起来,乍然有了生机,让他难得出神片刻。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几年前曾为溧阳翁主牵马,她那时天真地出要赏赐他的话。
如今看来, 竟极有可能是故意为之。
她在年幼时就能够因他的身份而敏锐地察觉出甚么, 不可不是……令人惊艳。
…………
度过初次危机, 阿悦并没能感到轻松,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即便在榻上躺了一夜, 她也一刻没有入睡过。因为一阖眼, 脑中就闪现宁彧冷言厉色的面容或是傅文修漫不经心伸来的手。
心始终提着, 无法安放。
如今是冬日,尸体尚能勉强保持几日完好,时日再长些,就该开始有异味了。
阿悦又去看望了外祖母,从太医那儿得知她的毒并不深,算是被连带受过。但正因为她平日很少病,这毒一旦爆发,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再加上年纪大,才昏了这么久。
太医保证,三日之内皇后必定会醒。
“翁主,宁大郎又进宫了。”芸娘在耳边声道。
阿悦揉了揉钝钝发疼的额,“让他进,请到偏殿着人看守,莫让他擅自走动。”
短短几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简单快速地发号施令。她自己没什么,但由芸娘莲女等亲近的人看来,无来由就觉着心酸。
明明翁主前几日还是个连吃什么都要圣人皇后抱在怀里商量着问的娘子,转瞬间就……
“翁主先歇息半个时辰罢。”芸娘好声道,“许多事不是能一时急成的,陛下和娘娘都这样,翁主再有个甚么不舒服,婢等可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阿悦双眼轻轻眨了下,“没事,我不困。”
她了解自己的身体,并不是在逞强。
阿悦第一次发现,每个人的极限真的能够超乎自己的想象。如果以前碰到这些事,她应该早就犯病了,可现在除去精神疲惫了些,她依然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沉稳而有力,似乎能够支撑着她一直坚持下去。
大概是因为……最疼爱她的外祖父母还躺在那儿,让她意识到,她也应该学着去保护他们。
阿悦轻声问,“信传出去了吗?”
“昨夜就已送了。”芸娘轻禀,“殿下那儿离得近,快马加鞭,快则大半日、最多两日就能收到消息,很快就能回临安。”
“好。”阿悦指腹擦过手中的杯盏,“另一封给三舅舅的信现在就着人去送罢,不要太晚了。”
她之前想了许久,大概能够明白宁彧为什么也要传信告知魏琏,且相隔两日。
不过相隔两日并不见得就好,如果两人能够一同抵达,倒也不错。
阿悦起身去见了宁彧,和他再度商谈许久,结合太医的话,慢慢想到了一些自己之前从未考虑过的方面。
翌日,等宫人将重新批好的奏折下发后,阿悦道:“我休的假够久了,去请荀先生,问他是否有闲暇继续给我授课。”
莲女大惊,结结巴巴道:“可是翁主,宫中不是、不是……”
“嗯?”阿悦看她,忍不住笑,“我回乐章宫上课而已。”
她这弯眉一笑,露出浅浅梨涡,登时让莲女不禁也跟着笑,连连点头应是,忙不迭跑出去了。
荀温收到传话时,不可谓不惊讶。
他推算时日,圣人毒发也该差不多了,这时候宫中竟毫无异动,且还有心思请他去授课?
荀温生性谨慎,虽然很想去宫中一探究竟,但此时泰王和魏昭都不在临安,他不会轻易出面。是以他托了个身体抱恙的借口,没有应下来,随后凝神看着传话宫人的反应。
宫人只是略有失望,“荀先生身体不适,那就无法了,只是翁主道闲闷多日,还想趁着天儿尚好,再多学几课呢。”
“那就烦请这位姑姑替在下向翁主请罪了。”荀温笑,“少学几日无事,倘若因此扰了翁主身体金安,那才是大过。”
宫人跟着点头,转身就回了阿悦。
阿悦喝了口清粥,闻言像是好奇般道了句,“这么巧吗?”
宫人道:“是啊翁主,婢去时荀先生正好在喝药呢。”
阿悦应声,遣退宫人后,宁彧便道:“翁主觉得,彧的猜测可有几分合理?”
阿悦没回。
按照她自己原本的想法,外祖父被下毒,肯定和傅氏脱不了关系。但宁彧却道,以傅徳的反应,这毒并不像和他们有关,他列举排除了许多人选,最后竟想到了荀温身上。
对此阿悦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在她看来荀温不过是个普通臣子,和外祖父无仇无怨,为甚么要冒险做这种事?
而后,宁彧才出荀温暗地扶持魏琏的事。
阿悦对荀温印象不错,并不想轻易怀疑他,所以做了试探,没想到荀温竟真的不愿在这时候进宫。
想到什么,她抬眸望去,宁彧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他仍是少年,可心智着实过于常人,考虑得如此周详,简直有点智而近妖的感觉。此时面对她投来的量目光也不躲不闪,甚至坦然应之,这和他之前的韬光养晦和低调又有所违背了。
“翁主是不是想问彧,为何会选择帮皇长孙殿下?”宁彧再一次帮阿悦出了想法。
他一笑,如冰雪融化,清冽至极,“良臣择木而栖,彧并非祖父,还不至于对前朝忠心不二。五皇子已失,殿下既能大度给我一个机会,我为何不抓住,而要去死守前朝忠节?”
阿悦顿了好一会儿,似乎不知该怎么应他,便轻轻应了个“嗯”字。
实则心底在想,这样一来,宁彧以后还会和那位女主掺和在一块儿吗?
书中描绘,他们两一开始能走在一起,无非是各取所需。如果宁彧的“需”没有了,剧情也就被乱了大半。
阿悦有想过早点去接触女主,她并不厌恶这个人,只是不想自己的命运跟着所谓的书中剧情来,但因为种种缘由,再加上这几年的事又尤其多,就暂时放下了。
此时想起来也不过是一带而过,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宁彧在两日后真正离开,阿悦唤来几个当值的侍官叮嘱一番,而后不知不觉又去主殿内守了许久。
起来,她从没见过尸体,面前的魏蛟是第一次,但心底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抵触或惧怕,反倒比待在宫婢环绕的地方要让她安心得多。
“翁主。”芸娘扣门而入,“开始飘雪了。”
下雪了?阿悦走去窗边看了看,一探手,细的雪籽一落入掌心就化成了水,在窗下的青石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响声。
这是今岁的第三场雪。
前两场雪落时,她都同阿翁坐在一起,或品茶,或读书。
“翁主两日未沐浴,衣裳被汗湿着也不好受,雪天更容易染上风寒,婢去叫水来,好好泡一泡罢?”芸娘提议道。
阿悦点头后,她立刻去准备起来,还特意去寻太医添了药草,好驱寒气。
散下双髻,清泠泠的铃声极其动听,阿悦把它拿在手中看了会儿,指腹忽然感到有几处凹凸不平。
拿到灯火下凑近一看,才发现两个金铃上各刻了一行字,一行【欣颜】,一行【常悦】,字迹都出乎意料得熟悉。
她怔在那儿。
芸娘帮她取衣而来,本沉郁的心情因她这呆呆模样不由莞尔,“翁主怎的了,竟在这发呆?火舌快窜上发丝了也不知晓。”
她拉着人走远了些,方知道阿悦是在看着金铃上的字出神,又道:“原来翁主今日才发觉吗?其实早在陛下抱恙卧榻时,他无事就喜欢拿些首饰为翁主和娘娘雕琢,有时候是一些图样,有时候是字。娘娘早就察觉了,还和陛下趣,以翁主的迷糊性子,指不定十年后才不能发现呢。”
忆起往事,芸娘语气都轻快许多。
因年纪,阿悦很少用首饰,魏蛟赐下了很多诸如此类的饰品,她甚至都没仔细看过,谁能料到这些都藏着魏蛟身为外祖父的拳拳爱护之心。
“那些全都有吗?”阿悦问了句。
芸娘点头,也懂她的心情,“大部分都有呢,婢去让人都取来给翁主看看?”
“好。”
入木桶后,阿悦周围摆了一圈妆盒,她一一拿起来细看,双眸在烛火下映出明亮到不可思议的光芒。
莲女起初不明所以,看清以后不禁笑道:“陛下可真是疼爱翁主,这怕是要把翁主从现在到及笄出阁以后的首饰都刻了个遍罢?就算不做别的事一直雕刻,这也得好些时日呢。”
她又安慰道:“翁主放心,陛下和娘娘吉人天相,自有真龙护佑,很快就能醒来的。”
阿悦轻轻点头,“嗯。”
她泡了许久,也看了许久,在莲女第三次加热水时,帘外芸娘止不住惊喜的声音响起,“翁主,长孙殿下——郎君——他、他回来了!”
竟是欣喜到话都有些不完整。
阿悦双眼一亮,下意识从桶中起身,也不知怎的一步就从高高的木桶中跨了出去,在殿中丝毫不觉寒冷,再下一步就要奔出去迎人。
莲女瞠目结舌地拉住她,“翁主,衣、衣裳……好歹先披件衣裳再去。”
阿悦也跟着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都是水渍和药草,雪白细瘦的身体完全|裸|露在外,纵然还很稚弱,但也确确实实有了性别之分。
她双颊生晕,默不作声地在莲女服侍下飞快披了件外裳,待身体被遮了个严实后,害羞的心情又顿时荡然无存,连鞋也未趿就飞奔了出去。
殿外寒风飒飒,敞开的门帘前,郎君身影修长,满身风尘地大踏步而来。
“阿悦——”他温柔轻唤了声,张手稳稳抱住了扑过来的身影。
一手轻抚掌下柔软湿润的乌发,魏昭低道:“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