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后浪
第二天,天灰灰的,有些阴沉,时不时夹杂着闷雷声,这天怕又是在作雨了。
虞二爷出殡的队伍拉的老长,扬起的纸钱随着风在天空中飘荡。
几个丧葬仪宾唱着送葬歌。
……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
一直到午后,虞家人才回到永福门,似乎是因为终于送了出门,虞二奶奶倒也收了似悲似愤的凄容,开始理起家务来。
虞景明这时才坐下来翻着报纸。今天的头条居然不是虞记状告吕仙芝侵吞资产案,今天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居然是——十三行李记李少爷李泽时抵沪的消息。
十三行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起源于明朝,是朝廷闭关锁国的国政之下特许经营对外货易的货行,历经明清两朝,整个组织也可以是历经风雨,到得《南京条约》签订后,清朝的闭关锁国政策被爆力破解,朝廷被迫开放了五口通商,紧接着就废止了十三行独揽中国对外贸易和特权,由此,十三行渐渐没落。
但十三行各家大多都积累下了大量的财富,各家生意便开始往南洋发展。李记便是其中佼佼者,其商货通行南洋各国,更是和列强有着极为紧密商业往来。
据此次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便有李记的一份功劳,由此,李记李泽时突然抵泸自然引起上海各行各业关注。
王家。
王柏权今天没有去自治公所,前段时间为着筹备自治公所,以及橡胶股票事件着实让他忙了一阵,天热又因为贪凉受了些风,这两天便窝在家里休息。这会儿刚憩了一下起床,穿着睡衣坐在书房里,书房的桌上摆着一叠报纸,王大奶奶这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汤。
王柏权接过药碗,闭着眼睛一口喝干,这药是真苦,然后又拿着茶水漱了漱口,这才拿起桌边的报纸,还没有翻开倒是回过头先问起身后的王大奶奶:“景明那边倒底怎么样?实在不行,咱们插个手吧。”
王大奶奶站在王柏权身后,给他揉着肩,却是一脸笑意的道:“不用,景明那孩子鬼精鬼精,你翻到第二版看看……”
“哦,这么,虞园事情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看着王大奶奶的好心情,王柏权也趣了一句,这段时间,他太太可一直在担心虞家那丫头呢,现在这表情,显然是景明那里翻盘了,王伯权不由的十分好奇,便拿过报纸翻到了第二牌,一行黑字:虞记虞景明翻手为云覆手雨,状告已故的吕仙芝侵吞虞记资产,证据确着,目前此案已由知名律师欧阳涛接手……据知情人士爆料,此案若成立,吕家不但染指不了虞园,不定还要被牵连背上债务。而据本报最新消息,吕三已被公廨所开除。
“景明这丫头真是另辟蹊径啊,大家都把目光盯着吕三,盯着那孩子,没想到景明这丫头却以虞记四马路分店为基点,反将了吕三一军,这样一来,就算是吕家人不甘心,想闹事都不敢闹。”王柏权笑道。
开玩笑,上海谁都知道,欧阳涛手上从无败绩,而这案子一但成立,吕家不但要退出虞园,不定还要替已死的吕仙芝背上债务,这谁乐意啊,能撇清尽量撇清,反正吕仙芝当年早就被卖出去了,算不得吕家人。
“这报道一出,听吕家老俩口赶紧包裹回乡下去了。”王大奶奶也笑道。
“对了,那吕三怎么好好的被开除了?”王柏权又问,虽虞记这案子赢面很大,但到底现在还没开庭呢,再了这倒底也是吕仙芝的事情,吕三并无什么牵连,公廨所那边怎么会突然开除吕三呢?
“吕三开除可不是因为虞园的案子,你再翻到头版看看。”王大奶奶笑咪咪的卖着关子。
王伯权便又把报纸翻到头版,入目的便是几个大字:十三行李记李泽时抵沪。
一看到这个,王伯权倒是不由的起了精神,李记一惯在南方和南洋一带,如今突然抵沪,是看中上海的市场?还是另有目的?
要知道南洋许多商家都是支持现在的革命党的。而今年自两江总督端方派遣密探来上海搜捕革命党人,又给租界下了照会,要租界不得包庇革命党以来,整个上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做为自治公所这方面也不得不重视。
“李少爷来上海却是跟江海关有关……”一边王大奶奶晓得大夫的心思,便提前道。
“李家怎么招惹江海关了?”王伯权嘴里问题,那视线却快速的扫视着这报纸头条,却原来是江海关扣押了李记的一艘货轮,却是因为这艘洋轮牵涉到偷税漏税……而这个事情正好是被吕三无意中查出来的,如此,吕三应该是有功劳,又为什么会被开除?
王伯权继续往下看便明白了,吕三这个无意中的发现却是把他自己给坑了。
根据江海关的记录,李记这艘货轮进江海关时确实是没有交税记录,而吕三又起私心想吞下这艘货轮所运送的那批肥田粉,于是再查证确实没有交税记录的情况下,吕三便迫不急待的带人扣下了李记的这艘货轮,并且查封了与此批肥田粉相关的新华商贸行,而这就惊动了正在南京参加南洋劝业会的李泽时,于是李泽时立刻至电江海关,明轮船已在广州交过税了。而基于税务司的一个规定,洋轮在长江及沿海各港口入关,只要在其中一个海关交过税之后便可在长江各关口通行,不用另行缴税,而偏偏李记这货轮它就是洋轮,它的另一个股东是英国人汤姆逊,由此李记货轮并不存在走私和偷税漏税,偏偏这个汤姆逊的另一个身份是江海关监察局的一个监察。
如此,吕三等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再加上李泽时又对江海关施压,要求江海关就此次事情做个交待,最终吕三就成了这个交待了。
看到这里,王柏权哈哈笑:“这吕三也是胆肥,居然冲着李记的货轮下手。”王柏权着却又长舒了一口气,景明运气不错,这样一来,虞园那边倒省却一些后续的麻烦了,要不然,那吕三凭着巡捕的身份和底下的人手,以后使不得要给虞记制造一些麻烦,如今这样,倒是省却不少事。
“他哪晓得是李记的,这货轮当时是在新华商贸行名下,吕三针对的是新华商贸。”一边王大奶奶着,随后却是笑眯着眼问王柏权:“老爷,你晓得新货商贸行的掌柜是哪一个?”
“这我倒没有关注过,报纸上也没有。”王柏权着,便反问:“是哪一个?”
“翁冒。”王大奶奶着,便一脸笑意的看着王柏权。
“翁冒?翁姑奶奶那个徽州的侄儿。”王柏权也一脸惊讶,如果是这样,那一切或许就并不是什么巧合了……想着王柏权拿眼瞪着王大奶奶。
“具体内情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晓得,这种事情也不好问,不过,据端美听,吕三被开除后,公廨所又招了一个新人,叫卞维武,据汤姆逊举荐的,他就住在永福门后街,他的父亲是当年在青浦事件中死亡的卞文正,家里有一兄一弟,兄长卞维文就是景明刚刚聘请的虞记总账。”王大奶奶又道。
听到王大奶奶这话,王柏权颇有些感怀的一拍手掌,世上决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此,这幕后推手只怕非景明莫属了,景明这孩子了不得,王柏权突然起了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
“不过,景明要想在上海商界立足,还要看虞记今后的发展啊……”王柏权道,这才是硬道理。
“可不就是,现在看好戏的不少,从之前虞记工人闹事,再到虞世安身故,虞记是多事之秋啊,只希望着虞记能赶快平静下来,好专心发展。”王大奶奶也叹口气道。
“景明是有数的,对了,老大那里接到了南京来电,是虞记的提浆月饼已经入围了。”王柏权又道,两眼看向窗外,几声闷雷,地面便暴起了豆大的雨点,这些天,午后总有一场雷阵雨。
虞景明这时也放下了报纸,也站在阳台上看雨,事情已乎是按着她的预计按步就般的走。当然李泽时的出现并不在她的预计之内,但这已于她无关了。
就好象雁过留影,水过留痕,对于雁和水来,那些影和痕是于它们不相干的,本就不在它们的预计之中。
“大姐,南京传来消息,咱们的提浆月饼入围了。”红梅手里拿着电报兴冲冲的来报。
“好,我相信莫老师傅会成功的。”虞景明精神也是一振。再看雨中长巷,眼中那长街雨景更显蓬勃。
此时,一辆马车在永福门巷口停下,一个中年长衫男子自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长随帮他着伞,两人进了永福门,然后穿过门洞直入后街。
“那是江海关的董帮办。”红梅看着人道。
“哦……”虞景明点头,董帮办也就是董璎珞的父亲,虞景明想着再过一段时间,便是璎珞的生辰宴了,只是倒不晓得董帮办这时过来后街找谁?
……
虞景明在看雨的时候,后街的卞维文也在看雨。
今天因为是虞二爷的出殡的日子,上午大家忙了一个上午,下午虞记是放假的,卞维文便呆在家里,维武则去了公廨所,老三卞维新坐在一边的走廊上写着作业。
老潢侧眯着眼看着屋檐水一直往下滴,嘴里嘀嘀咕咕:“你也莫要担心,维武这性子你拘着他他更不痛快,他的路让他去闯,是龙是虫也由他自选,别你只是他大哥,便是你爹娘在世,依着维武这性子那也是一条道要走到黑,如今他既然这么选了,那就由他去折腾,这人活着呀,最重要的就四个字,不负此生,哪怕此生在别人眼里糟糕透了,但只要自己认为值,那就是值的,就象我这样,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活的跟臭狗屎似的,但我认为值就值了。”
“也是,我就是瞎操心。”卞维文自嘲的笑了笑。
“你呀,你是太着紧他们了,现在是该放一放了,我瞅着呀,你还得先操心操心自个儿,该给自个儿讨房媳妇了吧?”老潢却是趣了起来。
“那也得有人中意我呀。”卞维文笑笑。
“怎么没有,我看麻三妹就有这意思。”老潢道。
“不成的……人家还在孝期不好这种事的……”卞维武连边摇头。
“你呀,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跟你,虞家那位你不要太想,心机太深了,跟她过你活的屈。”老潢道。
“老潢,你想多了,我哪有……”卞维文有些哭笑不得。
“哼,有没有你心里有数。”老潢嘀咕了一声,转头看着雨,雨势渐。
云收雨散之际,天边便透过一丝阳光,显得天空格外澄静,不晓得为什么,卞维文不由的便又想起了那飘扬的红盖头。
“老潢,你你这一生值了,那你这一生可有憾事?”卞维文看着天井上的天空问。
“怎会没有?老话不的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不过憾事并不等于就不值,有时唯有那一两憾事才能将一些人一些事镌刻在心里,永不忘怀。”老潢道,心里倒是想着一个个长草的坟头,嗯,等天晴了,得去坟上除除草,人事已了,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两人正聊着,门被人敲响了,卞维文开门一看是董帮办。